一个一眼望到头的被丈夫厌弃的王妃,自然是没人关注的。
梧桐苑处在波诡云谲的冥王府中,因着纪纤云不久于人世,成了一处被无视的角落。
整日药香熏着,偶尔也就木木和孙掌柜来探访,前所未有的清净日子,纪纤云甚是享受。
锦衣玉食,有着师父和顾兄陪伴左右,读读书习习字,除了不能出去逛游,真心无可挑剔。
秋风扫走了落叶,秋去冬来,惬意的日子如流水,转眼就进了腊月。
这一日,逍遥散人带着顾西风出府买酒加放风,银丝炭烘烤的屋里温暖如春,纪纤云临窗榻上坐,正笨拙的拨动琴弦。
杂乱无章,丝毫没有韵味的琴音,惹得院子里的下人门交头接耳的嘲讽。
桂嬷嬷拎着一篮子冬日里极其稀罕的鲜果缓步而入,一路凉风吹的,细纹满满的脸染上绯红。
“王妃,宫里新赏下来的羊角蕉和甜橙,尝一尝,若是喜欢,再送过来一些。”,篮子往榻上小桌一放,盖着的绸布一掀,果香扑鼻。
汤药不喝设法倒掉,样子也要做足,遂,一碗碗浓黑药汁,一盅盅带着药味的补汤,日久熏着,屋子里的药味经久不散。
突然的果香,让纪纤云被摧残的嗅觉大大被取悦,她历时抛开古琴,欣喜的招手让桂嬷嬷坐,“嬷嬷,您快坐下暖和暖和。大冷的天,让别人送就可以了,您亲自跑一趟让我很过意不去啊。”
桂嬷嬷风霜满满的脸上露出一抹慈爱的笑,也不客气,径直坐到方桌另一侧,“几步路而已,不妨事。半个多月没见了,正好过来瞧瞧王妃。”
“嬷嬷,您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脸色可是不太好。”,纪纤云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差,挑眉端详了一下面前的人,斟酌片刻,还是大大方方问出来。
桂嬷嬷略一愣怔,摸摸有些皱的脸,昏黄的老眼中流动起钦佩,叹了口气就道,“王妃,您的眼力真好。烦心事真有一桩,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过几日就是仙去的惠妃娘娘忌日,今年冬天冷的很,梅花现在还是小小的一个骨朵,无论如何是赶不上了。王爷命人在梅树下拢火,收效也不大,人啊,跟老天爷抗争不了。”
“惠妃娘娘?冥王的母妃吗?”
“嗯。您顶着冥王妃的名头,按理说,也要唤一声母妃。算了,到了这一步,也就……”,桂嬷嬷惋惜的摇摇头,随即目光飘忽的话锋一转,“惠妃娘娘最爱梅花,‘思梅园‘’的由来,其实就是思念惠妃娘娘得来。王爷很想在娘娘忌日那天灵位前摆上梅花,今年,哎,估摸着,是不能如愿。顶多,弄些梅树枝摆上。”
梅花?
纪纤云陡然灵机一动,“嬷嬷,真的梅花开不了,弄些假的如何?”
“假的?”,桂嬷嬷眼睛一亮,很是有兴趣的模样,“用纸?用布?梅花花朵太小,做出来怕是不好看。”
“试试呗。万一行呢。做的假花绑在树枝上,手够巧,没准能以假乱真。”
桂嬷嬷心念一转,便被说动了,“我看成。算上今天还有三天,要做也得抓紧。这样,我去准备绢布,王妃您心思灵透,就和我一起做吧。”
“不,这个可不行。”,纪纤云俏脸一慌,下意识摇头拒绝,“嬷嬷,您还是找别人吧,我是一点女工都做不来,那么精细的梅花,更不行了。”
桂嬷嬷深深看过去一眼,“王妃,那是给惠妃娘娘忌日用的祭品,您不会认为随便哪个丫鬟做的,王爷都会拿去用吧?”
“这……”,纪纤云脸上一僵,突然反应过来,短短的愣怔过后,歉意的低头,“那……那就当我没说吧。惠妃娘娘在天有灵,也不会想看见我做的东西摆在那的。”
眸中有丝丝怒火涌动,须臾,桂嬷嬷释然的叹口气,“也好,省的让王爷再生妄念。王妃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您怎么就……就对王爷如此狠心呢?是,您那时候治好了他,可后来您着了皇后的道,王爷他也是尽心尽力救你于水火的啊。患难夫妻,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的,王爷也不需要您做什么,就好好待在他身旁就好,就那么难吗?”
“嬷嬷,我……一开始就跟他说好了要离开的。”
“人是会变的啊。王爷嫌弃你便罢了,你在他心里是什么分量,我们看在眼里,怕是,你也清楚的很。一个女人,嫁人就是二次投胎,关系到一辈子,王爷的脾性我清楚,他认可了你,往后一定不会苛待你。你才十四岁,不可能孤独终老吧?难道,往后你还想另嫁他人,戳王爷的心吗?啊?”
是啊,她才十四岁,一辈子一个人实在太长。
从没考虑那么多,也许,是她逃避考虑那么多,可,现实就摆在那里。
另嫁他人?
这个问号从脑袋里冒出来,陡然,脑海中便浮现那张冷峻的脸庞,幽深如潭的星眸中化不开的心伤。
纪纤云不敢看桂嬷嬷的脸,稍事迟疑后,低垂着眉眼摇头,声音低低,“我一个人很好。”
“王妃,说什么孩子话?您才十四岁,一辈子一个人怎么过?散人那个岁数了,能陪您多少年?您一个女儿身,难道想跟着散人居无定所的到处跑?”,桂嬷嬷觉得,很有必要和一直精明偏偏在这事上如此执拗不开窍的王妃聊一聊,“您想想看,由着性子离开冥王府,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过个几年,您的玩心收了后悔想回来?到时候王爷已经另娶她人,府里有了正妃,您还要让王爷为了您休妃不成?伤人心容易,伤透了再焐,绝对不一样了。”
“嬷嬷,多谢您的好意,我……我是不会变的。”
远离尔虞我诈如履薄冰这几个月,是她两辈子最舒坦的一段日子,因为拥有过,她更不想失去。
重新和皇后成为对立,随时被算计,那种日子,别说去过,想,她都不敢想。
保暖才能思淫欲,首要的是保障生命无忧,人性就是如此。
对她,年幼的外表,心却沧桑,绝不会冲动行事。
好久没劝了,又是徒劳,桂嬷嬷心灰意冷,肃穆着一张脸,摇头离开。
徒留纪纤云呆愣愣的托腮失神,理智无情到她这般,真的幸福吗?
足有半盏茶功夫,她大力的甩甩头,伸手摸起个沁人心脾的鲜橙子。
鬼使神差的,却把她的思绪带回那个住了三个月的小隔间。
毒解掉那天,她执意要走,亓凌霄却拿了个芒果出来哄她,软硬兼施,留她下来。
那天,她才知晓了他藏的并不算深的心思,很浓烈的,对她的霸道占有欲。
如今,四个多月未见,亲口答应了放她走,不得不说,这是种诛心的成全。
诛的是他的心,成全的是她……
“丫头,丫头,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逍遥散人一声吼,惊飞了纪纤云乱麻似的思绪,偏头,就见一串晶亮的糖葫芦递上来。
“师父,出去一趟我就一串糖葫芦啊,不够意思。骗三岁娃娃还差不多,我可不是那么好哄的哦!”
说是这么说,并不妨碍她的手伸出,把糖葫芦接过往嘴里送。
逍遥散人瘪瘪嘴,闪身盘腿坐到榻上,“别提了,我老人家被那边盯上了。不过呢,他们武功实在不济,被我打个落花流水。”
纪纤云一惊,咀嚼的动作都顿住了,“谁盯上……啊,是皇后那边吗?”
“是呗,除了他们还有谁!”,逍遥散人一拍大腿,抓着胡子惆怅的很,“肯定是想把我抓住换独孤晟,哎,连我这么难啃的骨头都下手,也是狗急跳墙了。”
“那您可别出去了,老实在府里待着吧。”,纪纤云担忧的急急道,“就算您功夫高,耐不住那边人多啊。他们还那么阴险狡诈,又是毒又是暗器,出去多了,迟早着了他们的道。”
“听见没有,以后不要逞能。”,顾西风甚是严肃的看向自家师父,“我说你不听,纤云的话你总该听了吧。”
“顾兄,师父是不是你拉回来的?”
顾西风无奈摇头,“那还用说。他啊,甩掉人家之后再路上横着走,巴不得人家再来一拨呢。”
“我老人家的功夫出神入化,那帮瘪犊子,正好让我老人家松松筋骨!”,逍遥散人不服气的瞪过去。
这货顺毛驴,纪纤云还是很有办法的,可怜兮兮递上香蕉一根,“师父,您往后可别出去了,您要是出去,我就哭给您看。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就没有依靠了。师父您为了我,也要保护好自己,一点点闪失都不能有。”
逍遥散人态度立马大转变,笑眯眯接过香蕉安抚,“放心放心,师父不出去。让那边瘪犊子在街上晃荡呗,大冬天的,冻死他们才好。”
“是啊,师父您太英明了。”
“那是,师父我是谁,意气用事绝对不会做。”
顾西风一脸黑线,无语摇头,还是小师妹有法子啊。
“来,顾兄,吃个橙子。桂嬷嬷刚刚送来的,闻着都舒服。”
“你喜欢,留着慢慢闻吧。”,顾西风接住又放了回去,“屋里放些水果,遮遮药味也是好的。”
逍遥散人又丢了过去,“让你吃就吃,不够了打发人再去要呗,贡品又不可能只有几个。”
“……”,顾西风无语。
纪纤云的脸皮都支撑不住了,“师父,咱们不要这么好意思行不行?”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逍遥散人拨着香蕉皮,甚是有理的反问,“小二子很少吃这些玩意,桂嬷嬷又怕寒凉,瓜果什么的,宫里送来,以前还不是由着你吃。现如今你在这边,咱们不去要,那边也就放着发霉,多可惜。”
“师父,您是在说我以前吃的多吗?”
逍遥散人眨巴眨巴眼睛,笑眯眯,“现在吃的也不少啊,瞧瞧,比原来长点肉了。水水灵灵的,多好。”
“啊?”,纪纤云揉揉脸,一惊一乍看向顾西风,“我最近胖了吗?你们怎么不早说,我一病秧子,怎么能胖呢?会穿帮的好不好?”
顾西风俊逸的眉眼含笑,摸摸鼻子,斟酌回道,“好像有一点点,没事,不明显。”
“看你的样子就是骗人。”,纪纤云捂脸,拉长音,“哎,明天开始,不,现在开始,我要管住嘴,我要减肥。”
逍遥散人白过去一眼,“鬼都不信你能管住嘴。小二子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估计得气糊涂喽。我是该心疼小二子遇上没良心的你?还是该高兴你把他降服的漂亮?哎,都是我徒弟……”
“师父,您怎么又提起来了。都说了,他们俩的事已经结束,各不相干。”
“嗯?我怎么觉得,就你一人赞成他们俩散火呢?”,逍遥散人大眼珠子转了转,一瞬不瞬的盯向大徒弟,“说,你是不是对纤云有什么企图?”
顾西风腾的脸一红,故作愤怒的瞪回去,“老不正经!”
纪纤云也是没好气,“师父,开玩笑也得有个度!”
“哎呦,没企图就好。”,逍遥散人抚着心口解脱的舒出一口气,“小二子已经够惨了,要是你们俩往后搅合到一处,我怕他会吐血而死。”
“师父,您的脑袋瞎想什么!”,纪纤云奉送一个大白眼。
顾西风没有言语,转身出去,面色很是不自然。
无缘也无份,那些心动,注定只能是他一个人心底的一抹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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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梅园,正厅。
亓凌霄面色无波的端坐,桂嬷嬷把午饭摆上,偷眼试探道,“王爷,这梅花看着是赶不及了。早半晌我给王妃送果子去,她听说您为了梅花的事心急,倒是出了个主意。绢布做些假梅花绑到梅树枝上,也是应景的。”
心头一颤,刹那,亓凌霄便恢复如初,眼皮都没抬,淡淡道,“不必了,母妃不会喜欢假梅花。”
太多次的自作多情,他再也不会那么傻。
曾经的他,一味的从对他的嫌弃不上心里寻找蛛丝马迹,一点点的好他就会无限放大。
笑话,到头来都是一厢情愿的笑话。
四个月半,足足四个半月,一个府里住着,一面都未曾见过。
可,那一颦一笑,在他脑袋里,清晰不减。
独自一人的房中,甚至多次看见幻影。
疯了,再这样下去,他会被煎熬到疯吧?
都说梦是反的,很对,梦中,他无数次梦见小丫头欢喜的跑向他。
醒来,都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