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刊发的几张照片,仔细揣摩着,新闻不是关键,看新闻主要是读懂新闻后的潜台词,比如这份公开新闻纯粹讲“赌场”,而没有把持枪、管制刀具等曝出来,估计是考虑到牵涉面太大的缘故,冷处理了,真要把所有参赌的人员曝光,估计舆论会一片哗然。余罪慢慢地合上了报纸,扔在了一边。他觉得如鲠在喉,却欲言无语。
因为每起案件的侦破,嫌疑人的水落石出,都会让当警察的有一种快意。可这件事不同,因为你永远看不透那云山雾罩的后面,会有着多少光怪陆离的故事,难道谁真有强悍的想象力,能把逃犯、赌场、市委领导的女婿、市委领导这几个关键词组织成一个传奇的故事?
“管他呢,反正老子队伍的经费解决了。”
他又呷一口茶,总还算有收获。尽管支队催着上缴了大部分查获赌资,尽管总队监督清缴了所有罚款,尽管又被支队的办公室、总队政委打了若干秋风,这一次庄子河仍然是收获颇丰。
想到此处,余罪侧耳听听四下无人,他轻轻抽开了队长办的抽屉,翻着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银行的回执,存款的余额显示着几个让他偷着乐的数字。他拿着火机,慢慢点燃了这张回执,看着一张单据成了灰烬,扔进烟灰缸里。
他在想,过两天回家,给老爸置办几身像样的行头,给新妈买点贵重点的礼物,这买什么得好好考虑考虑了。还有抽时间去看看楼盘,得想想在哪儿买个房子,不过不好办啊,离房钱还差得远呢。
房子算了,现在产权才七十年,别还没闭眼房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还是吃喝玩乐实在。他思忖着,这大过年的怎么犒赏一下自己,在合上抽屉的一刹那,看到一个淡蓝的包装盒子时,他停下了,把这个精美的包装盒拿了出来。
是那天栗雅芳给的礼物,光顾着抓赌了,还没看呢。余罪慢慢地解开了包装,掀开盖时,他眼睛一亮,是一条漂亮的领带。手轻抚过,质感丝滑,他慢慢地捋开,卸下了警服配的劣质货,对着镜子,系上这条颜色相近,却显得更贵气的领带。
“难道这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余罪对着镜子贱笑着,仿佛身边就站着栗雅芳一般。他在想着,这不会是想拴住我吧?一般送领带、送裤腰带似乎都有这种含义。其实像张猛那样入赘个豪门也不错啊,就是不知道我爸同意不同意。
肯定不同意,老爸很好面子的,特别是卖水果有点存款之后,早就以富人自居了。
他在想着,想得脸上笑意盎然。办公电话冷不丁地响了,他敛起笑容,一看是支队的电话,赶紧接听:“吴主任,你别给我提钱的事啊,不能我们辛辛苦苦抓赌,回头你们净想着吃现成的,计划外都让我们替你支出吧……啊?不是钱的事。那您说吧……啊?采访,省厅宣传部的,我们庄子河刑警要评今年先进基层警务单位……哦,行,我准备一下……啊?
马上就来,开什么玩笑……好好好,我马上组织打扫卫生,迎接上级观摩……”
“啪”地扣了电话,余队长毫无形象地奔出来了,扯着嗓子喊:“老湿,师建成,把昨晚抓的那个偷柴油的送走……方芳,通知在家人员,全体打扫卫生,迎接上级检查。”
一嗓子吼过,都知道上级来检查。大伙趿趿拉拉的脚步声起,忙乎起来了。不得不承认,现在庄子河刑警队的面貌已经有了质的变化,不但补助和报销支出全部解决,而且过节福利丰厚,面貌不好也不可能啊。
“吴主任,您对这位余队长了解吗?”省厅宣传部,刘方刚主任回头问支队陪同的吴海明。
怎么可能不了解呢,吴海明有点牙疼,笑了笑道:“刘主任,您指哪一方面?”
“所有方面,据我们了解,此人很不简单,上过全省刑侦论坛,省刑事侦查总队去年组建的支援组,他是副组长,刚刚下放庄子河当刑警队长不到半个月,就抓到了一位公安部B级逃犯。哇,很不简单啊,有些民警一辈子都碰不上一件大案,他是走到哪儿,哪儿就出大案啊。”刘主任道。正调试摄像设备的一位女警,趁这机会也插了句:“我看内网资料,他和矿区局一位刑警队指导员闯进犯罪窝点,直接夺枪,打伤了那名逃犯……这比美国大片还精彩啊。”
哎哟,至于把女娃娃花痴成这样吗?
吴海明主任对着女警期待的眼神,一本正经地瞎编道:“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毕竟是总队培养出来的干部,不但党性好,而且修养高,战术素质自然要比我们基层高不止一个层次。”
“那我一定得认识认识这位英雄。”女警幸福地说。省厅的宣传部相当于全警的喉舌,这一来就是七八个人带摄像机采访的架势,看来是真要树这么一个典型了。
这位花痴女警话音刚落,又有人发言了,直问刘主任,这位刑警的身份好像不对,警务网查他的警号,居然有权限限制。听到此处刘主任又说了,他前身是特勤,所以有一部分参与过的案情尚未解密。
所以呢,这个不能采访。刘主任神秘的介绍,更勾起了一干采访组的好奇心了。
就抓赌想整点外快,至于么?吴海明有点上火,甚至有点嫉妒,这家伙抓回赌都整得名利双收了。不过是支队派的任务,他不敢怠慢,一路指示着方向,直驶庄子河刑警队。
“敬……礼!”余罪拉长着声音喊着。
大家“唰”地齐齐敬礼,余罪等人夹道欢迎驶来的两辆车,里面的人陆续下车,第一时间已经有摄像机把这个相当好的精神面貌摄制进去了。相互一介绍,余罪先敬礼,后握手,给来访的省厅人员留的印象相当好。到那位女警,余罪敬礼的姿势相当阳刚。那姑娘自我介绍道:“我叫宁瑶,余队长,您和传说中似乎有所不符啊?”
“一般都是见面不如闻名,您多理解。”余罪谦虚道,知道自己的形象离高大威猛还差很多。
“绝对不是,我以为您会是一位满脸皱纹、未老先衰、烟不离手的老警形象。”宁瑶笑道。
“那我太荣幸了,居然超乎你的期待了。”余罪一下子脸笑了开花,对于异性的赞美,可比上级表扬让他舒心多了。
余罪介绍着队里的情况,刘主任代表省厅发言,就是来看望一下庄子河刑警队,代表省厅向这支立下功劳的队伍表示慰问。摄制的人员抓拍了几个镜头,简陋而不简单的环境,平常却不平凡的队伍,一点一滴进入省厅的宣传视线了。师建成好歹是警校毕业的,在待人接物上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头回得到这么个殊荣,把师同志给激动得说话都结巴。
反观见过大场面的余罪就好多了,他和指导员郭延喜站一块,一个讲日常工作,一个讲思想政治,怎么看也相得益彰呀。
余队长说:“我们的成绩呀,主要得归功于支队的正确领导。”指导员说:“对,和支队领导狠抓思想政治工作是分不开的。”
余队长又说:“抓住这个逃犯是个偶然,但有一种必然是,只要他们进入我们的视线,他就无所遁形。”指导员补充道:“队长说得好,正因为天网恢恢这种必然,所以才有疏而不漏的偶然。”
余队长又说:“今年之所以取得如此优异的成绩,是和总队长的正确领导、支队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指导员补充:“和各级领导的关怀、支持,都分不开。”
一切按部就班,吴海明好歹放松了一口气。有老指导员郭延喜在,这小队长好歹没出什么洋相。由于有所准备,其实根本没拍到什么真实情况,滞留室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不知道哪年的奖状也给翻出来贴上了。一行人边说边聊,余队长还瞅空和那位叫宁瑶的女警递着眼神,他老觉得女警抛过来的,怎么是媚眼呢。
采访吧,就是任务,就是工作,都知道该怎么进行,可不料在大家都认为已经相当圆满的时候,掉链子了。
末尾是郭指导员代表队里提队伍纪律和作风建议,这时候响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突突突”的三轮车声音直传进了刑警队的院子。余罪一吸凉气,想起这个疏漏来了,还没来得及补救,就听到巴勇在扯着嗓子喊:“有喘气的没有,都出来搬东西,领猪肉了。”
指导员惊得一结巴,忘词了,狠狠地瞪了余罪一眼。余罪一咬嘴唇,无语了。采访的诸位愣了,省厅刚下文件,不准以各种形式乱发福利、购物卡等,这是禁令,支队办公室吴主任路上还介绍了,这几项禁令我们刑警各大队、中队,执行得相当好。
一愣间,吴主任赶紧跑出去了,奔下楼,看到了巴勇领着个满身油腻的杀猪佬,拉了一三轮车猪肉,他火冒三丈地训着:“谁让你拉到队里来了……赶紧拉走。”
“我们队长让拉的。”巴勇和吴主任叫嚷着,又赔着笑脸道,“吴主任,咱队和支队办公室结对子单位,我们队长也给你们准备了,回头给您拉支队去啊。”
这倒是好事,可来得不是时候啊,吴海明苦着脸,偏偏巴勇这大嘴巴不是盖的,又扯着嗓子喊了:“嗨嗨,怎么没人出来干活?都不想吃了是不是?来迟了全是膘肉啊。”
可这光景,谁敢出来呀。吴海明遮着脸,往回走,却不料那几位采访人员已经下来了。对于先进单位的这点事,尚属容忍范围之内,宁瑶取笑着余罪:“余队长,你们基层的福利,看来还是相当不错的啊。”
“这段不用采访,我回头在会上作个自我批评啊。”余罪不好意思道。
“关心队员的生活,这不是什么坏事,省厅禁令主要是针对一些行业腐败,这民生的事,放在哪儿也是可以理解的。”刘立刚主任持宽容的态度。
“耶,说得太对了,理解万岁,理解万岁。”余罪拱着手,诚恳地说了句。
忙了两个小时,拍摄不过二十分钟,也就走马观花看了看,省厅今年树基层典型不止庄子河一家,挽留众人午饭未果。他们还要忙着去其他队拍摄那些节日期间还坚持在一线的同志。
这时候,大嘴巴吓跑了,那个杀猪佬还傻站在那儿,很不和谐地喊了句:“赶紧卸猪肉啊,我还等着干活呢。”
省厅来的同志们一乐,笑岔气了。师建成赶紧跑上去把杀猪的拽走,郭指导员老脸泛红了,直赔着不是,好在省厅各位不怎么介意。分别时,那位叫宁瑶的女警递给余罪一张名片,落落大方道:“余队长,回头抽时间联系我啊,有些细节,我还需要对你个人进行一次专访。顺便告诉你啊,你的事迹在省厅有很多粉丝啊。”
秀眉轻挑、嘴角微翘,余罪心一下子醉了,小心翼翼装好名片笑道:“没问题,在刑事侦查上,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很多优秀的素材。”
“那我期待我们再一次会面啊。”宁瑶款款握手,余罪心花怒放,头回感觉这优秀啊,还能带来这么多不是负面的效应。
谁知道总是天不遂人愿,刚上车准备走,队里那辆小长安飙着回来了,冒着黑烟横冲直撞进了队里。省厅司机吓了一跳,稍稍不悦,直在车上讲刑警队这帮人真野。
话音刚落,更野的事出来了,车门“哗”地洞开,看样子是抓了两名嫌疑人,嫌疑人叫嚷着,下车的刑警顺手一个大嘴巴,车上的刑警顺势一踹,前面拎脖子拽,后面大脚丫子赶,那场面,看得省厅来人面面相觑。
车上的吴海明主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了。
“走吧,这个就不用拍了。”刘主任尴尬地笑着,挥手告别走了。
郭指导员早不好意思地扭头走了,余罪一看又是老狗和包皮搅场子,气得脸色立变,叫骂着:“你们两个王八蛋真会选时间回来,早不回来,晚不回来,省厅一来检查,你们就回来。”
“啊?省厅的。”老狗吓了一跳。
包天乐傻眼了,难堪地说:“好容易守着这两个货了,就他们,在景区旅游车上抢劫不止一回了。”
“谁抢了?没证没据乱冤枉人?”嫌疑人吼了。
“人证好几个,睁着眼睛也能说瞎话啊,元旦那天,你在哪儿?”老狗火了,回头斥着。
“忘了。”嫌疑人一摇头,不屑了。
这些人,正常询问是不会有结果的,一看这厮余罪也上火了,忘了搅场的事,踱步上来瞪着眼一瞧,回头训着包天乐和苟盛阳道:“打人是不对的,是不是,兄弟?”
“对。”嫌疑人乐了,点头道。
“就即便人家抢劫了,打人也是不对的。你说对不对啊兄弟?”余罪问。
“对呀。”嫌疑人点头道,看有人撑腰了,胆气恢复了一些。
“就是嘛,不就抢了几个包嘛,至于把人打成这样吗?”余罪怒火中烧地瞪着包天乐和苟盛阳,怜悯地看着两位嫌疑人一眼,关切地问,“钱没整多少,还挨这揍,忒没天理了。你说是不是啊兄弟?”
“可不,太过分了。”另一位嫌疑人,大生知己之感。
“哦,看来你们还真抢了啊?”余罪脸一笑,平和地问。
两位嫌疑人一愣,没搞清这之中的逻辑,不敢多说了,脸憋红了,话说不出来了。不说话却更像露马脚了。
两位刑警忍不住了,“噗噗”笑了。
“敢做不敢当,不像个男人。”余罪回头指挥着两刑警道,“不管怎么说,打人是不对的……像这号兄弟你打他是没用的。拖到后面,扒了裤子,冻他几小时,温度不够低泼凉水,又省事又管用,去吧。”
苟盛阳和包天乐奸笑着,拽着人就走,两嫌疑人可慌了,这零下几度的天气穿着棉袄都冷,扒了裤子还了得,两人挣扎着,刚要走后面就有喊声了:
“啊……别泼别泼……就抢了两个包,大头还让二秃子拿走了,你们干吗揪着我不放啊。”
快,抓二秃子去,得到了消息,问清了真实姓名。苟盛阳奔出来叫着几人,又去抓浮出来的另一嫌疑人了。
基层队伍就是如此,最有效的只能是最直接的方式,不过今天让省厅诸位撞破,还是让余罪心里有点惴惴然。这边的刚处理完,大嘴巴就叫着队里同志搬猪肉了,他紧张地凑到队长跟前,余罪正憋着火呢,劈头盖脸就训:“一点眼色都没有,省厅的车就放在院子里,你拉着一车猪肉进来,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