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再好不过!龙谦竟然主动进了蔡锷希望的话题,“大人……”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今晚的预定宿营地是毛家铺,还有大概五十里的路程。不若在住下后,我们再秉烛夜谈如何?还有,蔡老弟,我总觉得与你一见如故,很烦官场那套腐朽的礼仪,以后不要叫我大人将军了,我长你几岁,你呼我为兄,我称你为弟,蛮好。”说罢,龙谦提马向前跑了。
大约在下午五时蔡锷跟随第五镇司令部抵达毛家铺,这是一个大集镇,在济南西南方向,距济南约七十多里。司令部参谋处、后勤处、军法处等部门及拱卫司令部的警卫营进镇子驻扎,镇外还驻了大约一个营的部队,在公路两侧已经收割了庄稼的田野里支起了几十座深绿色的的帐篷。
步兵一曰开进七十里已经很不容易了,但蔡锷认为第五镇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第一是道路状况极好,第二是部队的重火器——重机枪、迫击炮及弹药都是车载运行的,他所熟悉的北洋第三镇号称北洋精锐第一,部队徒步开进时,重达百斤的重机枪是靠四个强壮的士兵抬着行军,走上几里就必须休息或者换人了。那样的状态要想一天走出七十里根本做不到。
打前站的后勤处已经号下了一家车马大店做司令部了,蔡锷在一间北房门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是与六个参谋处军官同住此间的。因为想着晚上与龙谦秉烛夜谈,他注意到隔着两个房间就是龙谦的住所,这个安排让他满意。
一个姓张的参谋在屋子里,他见蔡锷进来,招呼蔡锷安顿行李——出发前一天,蔡锷领到了一身第五镇特有的装具,军装已经穿在身上,毯子餐具都背在背后,蔡锷在张参谋的帮助下安顿好自己的铺位,那张足以睡十个人的大通铺歇息他们七个人并不算挤。
“六点半开饭。我还有事,你先歇息吧,开饭我叫你。”张参谋从挎包里取出格小本子,捏在手里出去了。
行军宿营都是军队战斗力的体现,蔡锷当然不放过这个零距离观察的机会,他确实肩负着“侦察”第五镇的使命,那是徐世昌特意交代的。出去走了一大圈,蔡锷在开饭前回到了司令部大院,看到的一切都令他“满意”,他似乎已经站在第五镇的立场去挑毛病了,但基本没有找到使命不足,一切都井井有条,街市平静如故,从镇子里商号及居民那里便可以看出,第五镇军纪极好,毛家铺的居民并不因住进来上千号军人而感到恐慌。
踩着钟点回到司令部,天色已经黑了,不过朦胧中还可以辨别人影,“蔡参谋,蔡参谋,司令叫你过去吃饭呢。”那个姓张的参谋看到他,冲他大喊道,并指了指龙谦所居的屋子,示意他进去。
屋里已经点起了灯,龙谦正对着地图思考着什么,见他进来,将摊在桌子上的地图收起,“你回来了,咱们开饭。还好,还热着。”龙谦将一个“饭筒”递给蔡锷,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打开了自己的饭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晚饭是大饼和肉汤,没有菜。龙谦用极快的速度吃完了自己那一份,起身出去了。等他回来,蔡锷已经吃完了,正拎着马灯在看刚才收起的地图。
“大人……”蔡锷有些慌张,急忙将地图折叠起来。
“既然叫你过来,就不打算对你保密。而且,那不过是一份行军图而已。唔,你忘了我对你的要求了。”
“龙兄……”
“老弟,你想跟我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不过是要我反清而已。至少,不要对起事的义军开枪。我说的没错吧?”
蔡锷张开的嘴巴合不住了。
“我知道你的另一个身份。你在北洋,不过是勉从虎穴暂栖身。老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千万不要小觑了天下英雄啊。”
“你,你怎么知道……”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准备怎么办?如何阻止我?刺杀?策反我的手下?”
“不,我从来没想过刺杀于你……”
“别看你是从曰本士官学校毕业的高材生。论单打独斗,我一个人对付你这样的三个绰绰有余。信不信?哈哈。不要紧张,坐下谈,你不是要于我秉烛夜谈吗?现在可是个好机会。”
蔡锷似乎有一种被人剥光了看的感觉。
“袁世凯以封建思想治军,不喜欢用从海外留学归来的学子。你得他的赏识,算是个异数。其实,你若是要混进新军掌握军队,不如到南军,至少张之洞的第八镇就很重视你这样身份的人。蔡老弟,你留在北洋是浪费时间,没有用的。”龙谦摇摇头。
“大人……”
“又忘了!松坡,难道我们就不能像朋友一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好吧。”换做以往,是求之不得的事,但现在却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你认为湘赣举事,成功有几成把握?”
“这个不好说。那边的情况基本一无所知……”
“湘赣举事的主力还是会党。其中可能有几个同盟会的人,但孙文和黄兴并未领导这次暴动。军事上基本没有准备,政治上的宣传也不到位,不会成功的,或许,不等我的部队到达,暴动就失败了。怎么,你不信?”
蔡锷默然。
“南方的举事不会成功,至少是现在。他们所流的鲜血,不过是做了唤起民众的些许工作,倒不是白流。最终的一击,还要军队来完成,但不是现在。松坡,我想请你来第五镇供职,你意下如何?”
“龙兄,若是你的部队抵达江西,起义尚未失败,你当如何?”蔡锷反问。
“你认为我会如何?”
“刚才听了你的话,说明你并不跟满清一条心。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没错。”
蔡锷大喜,“那太好了……”
“别往下说了,我知道你会说,‘凭第五镇之战力,若是举起义旗,配合湘赣,定然全国相应’。不,不行。那不过是幻想而已。虽然满清朝廷已经无可救药,它在庚子年就被历史所淘汰了。但我一样不看好孙文的革命党。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其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盟会。但我知道你反清的立场甚为坚定。孙文反清反了十几年了,至今基本还是一事无成。同盟会在去年在曰本成立了,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平均地权、建立民国’的十六字纲领。你认为他们的主张正确吗?”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难道不对吗?”
“这两句字面上没大问题。但‘驱除’的意义不明,革命不可能将所谓的‘鞑虏’赶回关外,而是从腐朽没落的满清贵族手里夺取政权而已。至于‘恢复中华’值得商榷,满清统治时期,比如你,是不是中国人?是吧?满族的统治改变不了基本的事实。其实,便是满清很多当权者自己也认为他们是中国人。但这两句尚无大问题,作为一个政党的纲领还说得过去,问题在后面两句。”
“我不知道‘平均地权,创立民国’有何不对。”
“我来问你。孙文依靠的力量是谁?”龙谦不等蔡锷回答,“他的核心力量是一些具有反清意识的知识分子,第一没有可靠的军队支持,第二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靠着从华侨募集来的或者是曰本人给予的资金,一次次雇佣会党举事是错误的路线,不会成功。造反自古以来不只是风险巨大,而且需要巨量的资金。据说孙先生在海外募资是许了愿的,不外是官与钱。万一他真的登上了大总统一类的位子,事情就麻烦了。但这并不是根本的问题,根本的问题在同盟会内部,孙文没有建立一个坚强的政党,更没有坚强的军队和经济来源,同盟会其实是几个反清团体的联合,各有主张是不容否定的事实,比如光复会,都是江浙一带的大地主,他们绝不会赞同孙文平均地权的主张。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不行!还有,对于‘民国’的认识更是模糊一片,孙文大概倾慕美国的政体,三权分立也罢,联邦制也好,是不是适合国内的现状,他本人大概也不那么清楚。我总觉得孙先生大概以为,只要推翻满清,一切皆不是问题。要我看,推翻满清才是问题大暴露的开始。满清政权还摆在那里,国内的政治经济军事民生的一切问题都可以归咎于满清的无能。但当满清退出历史舞台后,革命党去归咎谁?难道今天晚上革命成功了,明天的粮食问题,土地问题,不平等条约问题,以及军事割据问题,统统可以解决?做梦嘛。”
蔡锷毕竟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而且是一个青年军人。虽然怀着推翻满清以救中国的梦想,但政治方面深层次的问题根本没有考虑过。龙谦凭空指责孙文自认为推翻满清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过于幼稚,蔡锷在惊愕之余又感觉到龙谦所说确有几分道路,“推翻,实行**共和,国家自然会好起来……”
“**?国内有几个人懂**是什么?共和又是什么?你给我分说究竟吧。”龙谦知道蔡锷不可能很准确地解释出这两个名词,“你不要说了,说了我也不懂。因为对于**共和,我或许还不如你呢。但我知道,即便孙文成功地推翻满清,也不可能建立一个统一稳定的中央政权。搞不好国家就此陷入内战的血海。比如缔造北洋的袁世凯,会拥戴孙文当国家元首?做梦!”
“那,那你认为只有你的第五镇可以成事吗?”
龙谦没有直接回答,“推翻现有政权,在当今情势下,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有一个目标明确组织坚强的政党,它必须代表国内绝大多数民众的利益,有着合理的目标,合理的路径以及坚强的组织。第二,必须有一支坚决支持该政党,其实就是被该政党所领导的强大军队。第三,必须有经济上的一定基础。舍此三条,不可能实现颠覆现政权的目的。”
“龙将军,”话说到这里,蔡锷不可能称呼龙兄了,“照你所说,军队你是已经有了,第五镇无疑是国内一流强兵了。经济条件也算有了,山东如今可以炼钢,可以造枪炮,实业规模雄冠全国。看起来只差一个政党了,是吧?何时成立你的政党啊?”蔡锷语气中带了讥讽。
“在合适的时候自然会成立。”龙谦不在意蔡锷的语气,“蔡锷,我们不妨定这样一个标准,谁弄的好,这个国家就交给谁来管理。而不是预先确定它姓爱新觉罗或者是袁或者是孙。你同意这样的标准吗?”
“这个……”蔡锷不知该不该承认,“弄的好?不妨说是谁强谁就掌权吧?”
“哈哈。”龙谦仰面大笑,“蔡老弟真是趣人,竟然道出了历史最伟大的真理。当然。也是最超级的废话。别说是中国,便是外国,哪个不是以实力为尊?难道仅靠嘴皮子就可以打下江山吗?好了,蔡锷,如果你将眼光更放开一些,不妨答应我的邀请,来我的第五镇做事吧。在这里,我会给你一个舞台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所做的,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苦难中的百姓。”
蔡锷收拢纷乱的思绪,今晚龙谦所谈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令他震惊了,他企图接近龙谦的目的却还没有达到,“将军,谢谢您对我说的这些。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平叛!您也说了,不会对起事的农民开枪的,您准备怎么办?”
“我说了不会对他们开枪,但不等于不自卫。既然你问我,我就告诉你娿无妨。我准备派人先期抵达预设地区,大量散发传单,让他们解散回家。若是不肯听,只好包围缴械了。蔡锷,着不是明天就办的事,我估计你跟我要说的话说了,想探的底也探到了。你且回去休息,好好想一想我说的以及我的邀请。”龙谦下了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