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歌在半路上遇见了骆殊途。
先前一场荒诞的闹剧里,他在门外喊得声嘶力竭,可又无能为力,或许隔着门板听见教主求救声时,他其实就恨不得昏了的好,所以颈后被狠狠一击的刹那,他才会生出松口气的感觉。
等他醒来,骆殊途已经不在了。岚歌没声张,悄悄在四处走了一圈,发现后院墙壁有攀爬过的痕迹,当即便翻墙而去。
可不过是短短一段时间,他再看到的青年,却成了眼前这副凄惨的模样,几乎是一见到自己,对方便无声地落了泪,和记忆里那个孩子气的教主逐渐重叠,看得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琉月啊琉月,你哪里来这样狠的心?
“教主……”
青年抬起头,眼角泛红,泪水还聚集在眼眶里,却不再流下来。他露出一个笑容,比哭更苦:“岚歌,我上次啊,说的不对。”
他怔了,欲出口的安慰哽在了喉间。
“当初是哪里来的胆子……让我以为不会输?”青年摇摇头,复又笑了,“还好,还好……”
还好,他虽愚笨,却未曾将魔教众人性命置于赌注。传承几代的宫殿暗藏机关密道,那些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的人们即使死去,也应当为了信仰,而不是他幼稚可笑的行径。
青年抬手抚摸挂在心口的暖玉,脸上的表情逐渐平静,这块玉他戴了二十年,原以为此生无须用到,却不料人生如戏,他曾愿意双手奉上的东西,竟成了最后决裂的底牌。
夹层玉佩的制作工艺精纯绝妙,轻拨开隐秘的机关,便露出了第二层雕花。岚歌站在近处,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反应很快,迅速掩藏了外露的情绪,身体微微挡在了前面。
“没事的。”骆殊途垂下手,轻声道。外人看来,他至多是向玉佩寻求心理安慰罢了,根本无法察觉玉佩雕刻的某些细节变化,何况即使发现了,也没人能知道它的用途。
这件事和密道一样,是连娄琉月都没能从他嘴里套出来的秘密,当然,也是还没来得及。
魔教以教主为首,四护法辅教,但江湖上谁都不知道,魔教还有个副教主。
历来的副教主都由护法之首兼任,是个财政大臣式的职务,小可说小,大可说大,端看那人的能力如何。等到了舒望这一代,人才稀缺,青黄不接,上一届的副教主由于种种原因只卸了护法的担子,至今仍然干着副教主的活儿。
不过正因如此,魔教欠这位人物一个人情,他跑到外面营生没人敢多嘴,这些年来除了不饿着教众之外,也没参合半点江湖事。要不是当年舒望出生时他承诺日后可以暖玉换一愿,恐怕今日魔教才是真正山穷水尽。
玉佩被骆殊途放回衣内,一股几不可闻的淡淡奇香散在风中,迅速地往外传递着求救的讯息。
同一时间,皇城久香楼的主阁里,一只蛰伏不动的漆黑小虫突然弹了一下,昂首发出古怪的声响,急欲冲出栖身的小鼎。
只是还未等它攀上鼎缘,便被一只养得相当漂亮的手轻轻拎起,手的主人同样容貌昳丽,回头一瞥心虚的宏□□,施施然道:“宏阁主,嗯?”
那鼻音极为动人,宏连/城默默咽了下口水,暂且搁置了旖旎的念头,赶紧上前讨好对方,事无巨细地全都抖了个干净。
“你倒是顾念旧情,”听完解释,美人飞过去一个软/绵绵的眼刀,“这么多年偷偷帮你们那破教也罢了,还眼馋人家孩子......怎么,图新鲜?”
宏连/城握了握他的手,道:“乖,不闹了,我能有什么瞒得过你?要不是清楚你心里有数,我也不会做的。”
“脑子还不算太笨,”美人随手将虫子弹回鼎中,“你既然知道那孩子有难,为何袖手旁观?”
“我与魔教虽有情分,但已与你有过承诺,再则之前他自己毫无斗志,我救了也是无用。”男人淡淡一笑,朝窗外看去,“如今他想好好活,我便推他一推。”
美人轻笑道:“娄家啊......”随即眼底浮起一抹嘲讽之色。
他天生冷情,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宏连/城,因此对素未谋面的舒望没有半点爱屋及乌的感情,但是他难得有些好奇,好奇对方的性子是如何在凄惨的角逐中坚持了下来;
在他眼里,这是一场可笑的戏,而因为舒望选择了生,一切便有了翻盘的筹码。
有些伤害一旦给予,就无法收回,即使弥补,也注定留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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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木清风差人来请舒望出游。
骆殊途原本打算待在小院里等援兵来救,被情敌一搅合,不得不苦着脸应了。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眼里,自然又是十分可怜,岚歌和来人僵持不下,见他软言宽慰,才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人和人的差距就有那么大啊,出了昨天那样尴尬的事,彼此还是水火不容的立场,对方竟然这样大方……骆殊途表示,感(gan)激(de)涕(piao)零(liang)!
没错,他猛地一回想,发现这次出游正是木清风狂刷娄琉月好感度的第一副本——龙渊秘境!
在秘境中,两人几度生死,同舟患难,出来后功力大涨,感情更是蜜里调油,加上里边所得宝物,妥妥的人生赢家!
果然上路不久,骆殊途远远就望见了形似龙背的山峦,正是传说中仙人飞升的龙渊山。他给自己按了个赞,回头看看陪在木清风身边的娄琉月,木然的神色微微变化,随即转回了视线。
那一眼是有意识的,娄琉月的心情莫名变好,昨天一定是错觉,舒望依然喜欢他,以那绵/软的性子怎么会变呢。
“师兄,舒望是不是走累了啊?”木清风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柔声问道,眼里却有一丝冷意。
“无妨,若不是你好心带他,这一趟本就不该来。”娄琉月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倒是你,可累了?”
“我没有那么娇弱。”木清风看着前面颤抖了一下的身影,轻笑道。
龙渊山常年云雾缭绕,毒蛇猛兽盘踞,即使自负武功一流,也不敢贸然闯入。娄琉月一行自然不会傻到去山里谈情说爱,走的是一条被人开拓出来的沿山小径,既能欣赏风光,又无生命危险,至于玄妙的剧情之力是如何将木清风推进秘境入口的,并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一次,多了个骆殊途,木清风同样逃脱不了“一脚踏空,甚至都来不及惊呼,整个人便迅速地往深处坠落,似乎有无穷的引力拉拽着一般。”的命运。
娄琉月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后面紧跟着骆殊途。
秘境的实质还是个洞府,目的在于寻求有缘人继承,除了必要的考验机关之外,并不会处心积虑想害死进来的人,因此通过入口落地的三人都安然无恙。
“师兄?”木清风惊魂未定,依靠在娄琉月身上问,“这是......”
娄琉月看向面前幽深的通道,心下有些猜测,却没说明,只道:“向前走看看吧,别怕。”他转头看了眼骆殊途,见青年表情平静,扶着岩壁不知在想什么,终究没有多话。
通道曲折,过了先头的昏暗后,每隔百步便设有一石墩,安置着拳头大的夜明珠,足见洞府的财大气粗。
正因为如此,三人更加谨慎,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才钻出了密道,眼前忽的一片豁然,只见偌大的石洞中,唯有一汪碧泊静静托着玉台,上有一剑没入其中,露出的部分极为炫目,气势凌然。
骆殊途第一反应:竟然还没生锈?接着第二反应:剧情不是这样的!
他可以肯定,那就是娄琉月在秘境中得到的至宝龙渊剑。在经历了无数磨难、只剩下一层血皮时娄琉月终于凭借主攻光环征服了洞府,成为了龙渊剑的所有者,出去后才得以一剑扫天下,走上了人生巅峰。
——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现得轻而易举并且看上去能随手一拿啊!说好的千辛万苦吐血三升呢!
秘境通道四通八达,随时变换阵法,即是说这条路通向的地方一直在变化,原本娄琉月便是先进了其他几个凶险的洞室,精疲力尽之际才到了这里,好在存放龙渊剑的石洞几乎没有危险,只有一个迷箭阵法,否则当时的娄木二人必然不能轻松过关。
而且更重要的是,龙渊剑室建有机关直通秘境出口,宝物到手加之性命不愁,简直是风水宝地啊有木有。
骆殊途正神游着,旁边木清风就开口了,声音因为激动而抑制不住地发抖:“好剑!师兄,此地莫不是民间传说的仙人洞府?”
“小心为上。”娄琉月神情凝重,先木清风一步走近碧绿的小水泊,落脚极轻。他素来行/事有度,误入仙家秘境愈发不敢掉以轻心,何况以长年经验,他总有一种不吉的预感,想必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但出人意料的是,直到他走到水泊边,都没有任何阵法机关被触动的预兆。
娄琉月稍稍舒展了眉,朝玉台伸出手去。
就在他碰到玉台的那一霎时,玉台机关轰然开启,娄琉月瞳孔一缩,足下一点,飞速往后退去,丝毫不曾犹豫地带起了扑向他的木清风。
仅是几秒间,玉箭如暴雨般直冲而来,意气凛冽。
与此同时,四方石壁轰鸣,向中心推进,竟有活活压死闯入者的意思,顶上开始呈现坍塌之意,细碎的石块扑簌簌砸下,却是一个险而又险的死局!
娄琉月一眼望见了青年苍白的脸色,他手里抱着木清风,然而心头一阵空,一时间不知道该躲去哪,才能避开这无法自控的情绪。
“啊!”他一恍惚,竟然忘了眼前的生死险境,木清风替他挡了一箭,立时血染白衫,看着触目惊心。
娄琉月急急一个旋身,于箭雨中退向后方,只是躲无可躲,离仓皇躲闪的骆殊途也愈加遥远。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石门开启的沉闷声响,他来不及细想,慌忙带着木清风退入石门后的密道,把人放下便要回去。
洞室中的箭雨已经停了,向内挤压的石壁恢复了宁静,青年坐在水泊边的地上,形容狼狈,掩映在乱发里的脸庞血色全失,生出些诡异的美/感。
看到娄琉月过来,青年也只是抬头注视着,然后笑了笑:“我脚崴了......”
这和他见过的舒望不一样,舒望不会用那么平静的语气和他说话,也不会用那么平静的表情看他,娄琉月忽然就心慌了,张口叫道:“兔儿......”
舒望最喜欢自己这么叫他,娄琉月有点期待地看着青年,想要在他脸上找到久违的一点满足——可是并没有,青年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甚至带了些微妙的嘲讽。
“师兄......”出口的密道里飘来一声虚弱的呻/吟。
娄琉月顿了顿,道:“清风中了箭,我先带他出去,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而后又补了一句,“他的伤口不能耽搁,我......”
“没关系。”青年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
明白人心偏长不可妄想,明白天地云泥不得一谈,所以,没关系。
那个时候,娄琉月不知道,青年背后洇湿/了一片血红,流下的粘/稠汇入水泊中,晕染出四散的玫瑰红。
他也不知道,在他和木清风离开后,开启的石门复又落了下去,沉重的声音似人无声的悲鸣,压抑在心中欲泣而不能泣的泪,随着闭合的石门一起沉没于地底呜咽的暗河,从此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