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宁春来在古立的监管下,顺利买到新鞋。不得不说,古立的品味和眼光都是一流,那么多专柜,那么多琳琅满目的款式,他几乎在第一眼就瞄准最适合宁春来的那双,没有浪费一分钟的时间,宁春来已经将一双大方优雅的鞋子穿在脚上,一转身,古立已经付款完毕。
然后二人驱车往公公家赶。此时是下午六点五十分,离公公定好的开饭时间,还差一分钟。
保姆阿姨来开了门,看着古立手上拎的水果,笑了,这是本地新柚,正是又甜又多汁的时节,你选得好。
古立将柚子递给阿姨,一个榨汁配蜂蜜,一个做柚子酱,一个用来炖鸡。
阿姨说,还可以用来做柚子排骨,我刚学会的菜。
不。古立说,那个太油腻,不要做。
阿姨有些尴尬。
宁春来赶紧说,爸不吃阿姨可以吃的嘛,阿姨您做吧,我爱吃!
古立转头看她一眼。
宁春来耸耸肩,自顾换鞋走进客厅。
她记不得这是多少次替古立打圆场了,他总是不记得讨好保姆,认为人家应该百分之百遵守他定下的规矩,怪不得他家的阿姨总是做不长。
阿姨做不长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家里丁是丁,卯是卯的人,不止古立一个。
公公古承风是国企里的高级工程师,已经退休,雷厉风行,呼风唤雨了一辈子,直到三年前老伴去世,才忽然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孱弱的,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老头子。
从此古家就陷入寻找保姆的死循环中,因为古承风和古立一样,觉得请的阿姨就应该具备机器一般的执行力和素质,于是古立常常回家,父亲就告诉他,保姆又因为什么恶行被他赶走了,或者干脆就不告而别了。
因为保姆,父亲对这个社会越发失望,每次都要连带将整个世界都鞭达一遍。古立,以及古立违背他的意愿娶的媳妇,当然也不能幸免。
发现公公身上的负能量,是在古立带宁春来第一次回家。古承风第一眼看见宁春来,就把不放心写在脸上,当面问她,你们结婚后,打算如何规划自己的未来?
宁春来还当作这是一个普通的问题,兴高采烈地回答,我们的未来就是好好过日子,把日子过好。
公公不依不饶,如何把日子过好?你看上去不像个会过日子的,古立的能力也不怎么样,你们怎么能把日子过好?
宁春来转头看看古立,古立的眼神则定在报纸上,头都不抬,好象这些问题与他无关。
宁春来只得独自面对,古立很优秀啊,我相信他的判断力和掌控力。
她的言下之意是想说,你说我不会过日子我就不会过日子吗?你儿子都没这么说。
是吗?公公竟然冷哼一声,我可不这么认为,从小他就需要大人操心,什么事都做得不怎么样,我希望你能帮助他进步和提高,不过,他做出结婚的决定也没事先和我商量过,我抱观望态度吧!
这番不阴不阳的态度,让宁春来当时就有点心里毛毛的,她再次无助地看向古立,古立仍然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手里那张报纸上,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
在来古立家之前,宁春来只知道古立父亲比较严肃,比较传统,她没想到,她和古立的关系是不被公公看好的。而且这个父亲好象习惯性地否定古立,根本无视他的儿子学历高能力强,年纪轻轻就年薪五十万的现状。
他俩是费了多大的劲才重续前缘的啊,这些情况,古立竟没有对父亲交待过吗?
宁春来觉得又失望又委屈。
但就这些问题与古立争论,宁春来也是讨不了好的,因为古立已经习惯了接收父亲的负能量,不顶撞,不抵抗,他就是听着,然后什么都不做。
父亲从来不肯定古立,不管他做得多好。在父亲眼里,他永远应该做得更好。宁春来曾经对古立说,她就没有见过这么吝啬夸奖子女的父母。没想到古立说,难道不是所有父母都是这样的吗?
宁春来反驳,说我妈就不这样。
古立想了想说,你妈对你的要求太放松了,导致你没有进步。
这段讨论是在两个人婚后三个月,矛盾已经显现,但甜蜜还未消失的时候,所以宁春来很不服气,决心要替古立出一出头,她觉得既然嫁进这个家里,对建立家庭的新型关系,她就有义务出一份力。
没想到她刚表达这个意思,父子俩就一起跳起来,像两只受惊的乌鸦,煽了她一头一脸的灰。
那次是古承风和古立讨论他的某项专利技术,单位里不重视,不投产,却图方便买竞争对手的专利,不拿公家的钱当钱。
古立说,也许是单位有它的考虑,可能竞争对手的东西更符合企业现阶段的发展方向。
古承风就怒了,把筷子一摔吼道,你懂什么?你是工程师还是我是工程师?单位现在是什么发展方向我会不知道?他们就是有人看我不顺眼,故意给我上眼药你懂不懂?你有没有脑子,跟着别人这么说?你又有几斤几两,配这么说?
古立闭嘴,低头吃饭。
古承风余怒未消,由这个话题延伸开去,指责古立考虑问题从来不客观,说明脑子不够用,当初要他学工科他却坚持学金融,整天钻研如何坑蒙拐骗,穿得油光水滑在摩天大楼里进进出出装逼,其实一事无成……
古立继续低头吃饭,还用勺子给父亲舀了汤,就像父亲正在骂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宁春来坐不住了,她说,爸,你这么说古立不公平,就算他说得不对,也要就事论事……
古承风顿住片刻,眼珠子才转向宁春来,他说,你说什么?
宁春来没有看懂风向,继续热情地建议,我是说,爸你不要骂那么狠嘛,吃饭时骂人对胃不好哟……
古承风吼道,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指手划脚,我让你说话了吗?
宁春来愣住,无措地看向古立。
古立说,快向爸爸道歉。
餐桌上死一般的寂静。宁春来不动,古立看着她,古承风看着古立。
宁春来仍然不动。
然后古承风说,算了,我受不起。
公公站起来就走,将身后的椅子踢得嘎吱一声,然后进书房关上门。
宁春来这才缓过来,轻声说,我是帮你说话……
古立不作声,继续吃饭。
宁春来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我错了吗?
古立扒完最后一口饭,嚼完,咽下,这才说,以后爸说话,你不要插嘴。
又说,我不需要你替我说话。
说完他推开碗站起来走开。
宁春来费了很大的劲,才抑制住和他理论的冲动,饭也吃不下了,她也站起来,肩膀却被古立按住。
古立在身后沉稳地说,吃完。我们家的规矩,不许剩饭。
在那一刻,宁春来才知道后悔,当初确定要嫁给他时,脑子里像被人塞进了烟花,噼噼啪啪地炸裂着绚丽的火花。可现在,烟花放完了,只留下熏得乌黑的躯壳,徒劳地拼凑当初的辉煌与激动。
她和古立关系的转机发生在刘安然失踪的第二天。那天她正在家里缅怀失去的爱情,刘安然的父母打上门来,声称宁春来不把刘安然找回来,就要为她赔命。
刘安然有一对世上最不讲理的父母,女儿有什么事,总之赖在宁春来头上就对了,上刀山下火海,宁春来为了刘安然都会万死不辞的,她有这个义务。
宁春来只得开始找人,毕竟刘安然要是真的出什么事,她也没法安稳生活下去。
她打了伍峰的电话,电话很快通了,这王八蛋却在马来西亚,他说,我和刘安然已经没关系了,请你们不要再骚扰我。
宁春来发誓,要不是隔着这么远,她一定会飞扑过去撕了他。
伍峰说,要不你去柳叶滩找找,我们第一次约会就在那里。
伍峰这个王八蛋十分无耻地认为,每个被他甩的女人都有义务珍藏他给予的回忆,第一次带她们去的约会之地当然要记牢。
可宁春来不得不承认,伍峰的建议十分有用,以刘安然的智商,她也跳不出这种俗不可耐的失恋模式。
宁春来当即去了柳叶滩,在一溜当地居民修的违建客栈里,花了四个小时,终于找到了刘安然。
当宁春来踢开破败的房门时,刘安然正把自己挂在客栈的木质阳台上,穿着一件饱和度极高的艳蓝色长裙,宽大的真丝围巾将自己的上半身包得紧紧的,解下来就能上吊。
哟!宁春来说,衣服不错,新买的?
刘安然瞪着她。
宁春来说,围巾也不错,也是新买的?
刘安然说,你别过来,我再挪一小步就能掉下去。
宁春来说,想死啊?想死还花钱买这么漂亮的衣服,还穿在自己身上,也不给你闺蜜我留着?
刘安然说,我家里两柜子的衣服,你要不嫌弃都拿去。
行。宁春来说,可你身上这件我也看上了,脱下来,你再跳。
她向前两步,刘安然往外再移两寸。
刘安然说,你再过来我真跳了。
行。宁春来止步,然后拉过房间一张木椅子坐下,不过伍峰让我给你带句话,你听不听?还是先跳,等开追悼会的时候再说给你听?
刘安然怒骂,少他妈冷嘲热讽的!伍峰是谁?我不认识,我他妈跳楼也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了谁?宁春来真诚地询问。
为了我自己。刘安然说,我没想到自己会蠢成这样,我不能允许自己曾经这么蠢过!简直太蠢了,丢人,不配活着!
对不起春来。刘安然说,我不顾你的反对,做了那么丢脸的事,伤害了你。你就让我自己做个了断吧,我二十六岁了,一事无成,天天和猪头一样的男人相亲,天天让父母和你为我担心,我对这世界绝望了。
你真不打算听伍峰给你留的话?宁春来打断她,这些话那么做作,留着写到博客上就行,在我面前说没用,我不会被感动的,有你这么蠢的闺蜜,我也对这世界绝望了。再听你说这些蠢话,我也索性不想活了。
好吧!刘安然问,他说了什么?
宁春来舔舔嘴唇,他说你比我漂亮。
胡扯。刘安然断喝,你到底有没有一句正经的话要说?
我也觉得他胡扯。宁春来说,可他就那么说了,我不服气也没用。
宁春来说,因为你比我漂亮,所以当初他那么对我并不内疚,我弄坏他的相机他恨不得拆了我,可现在这么对你他不忍心了,决定告诉你真相,那就是,他觉得配不上你。再不逃走,他怕真的陷进去了,他是不婚主义者,不会娶你,也不会娶任何人。
刘安然愣愣地看着她,半晌说,你又在编故事了,你们写小说的人最喜欢编故事。
反正你都打算去死,是不是编的故事有那么重要吗?宁春来站起来,用手拂一把头发,然后凌厉地走向阳台。
你别过来!刘安然尖声大叫。
叫个屁!宁春来并不停步,我要带的话带到了,现在我准备处理自己的事,你别吵吵。
刘安然失措地看着她。
宁春来说,这地方不错,天蓝云白水清,空气中带着甜味,选择在这样一个地方死去,应该算是给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宠爱。让开点,给我腾个地儿。
她直直走到阳台边,挤开刘安然,刘安然本能地紧抓阳台栏杆。
这是几楼啊?宁春来往下探身,掉下去能死透不?
她用手臂试了试,然后攀上阳台。
你干什么?刘安然抓住她。
去死。宁春来说,因为你妈去我家闹,古立不要我了。
你有病吧!刘安然叫道,为了一个男人,你至于吗?
宁春来不说话,慢慢转头看着她。
刘安然果断地跳回阳台里,紧抓着宁春来的手臂。
刘安然说,该死的是男人,咱们凭什么去死,你给我下来!
宁春来假意挣扎,刘安然使劲抱着她的手臂往下拖。这时宁春来已经崩不住要笑场了,但为了防止刘安然哪天想不开寻死的心又反复,她决定把戏做足一点,于是索性将一只脚跨出阳台,半个身子悬在边上。
她没想到这时刘安然忽然松了劲,因为此时门又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宁春来抬头,看到来人也愣了,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就在来人眼睁睁的注视下,从阳台上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