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颐写给皇帝的奏折并不像一般的上奏那样,严肃规整的像学术报告,他的话语诙谐,言语直白,而且一件平常的小事经由他的笔下立刻变得有趣曲折生动。
崇正皇帝像看话本似的,津津有味的看了周颐这几天在元平府做的事。周颐说到了他去大牢看陶峤的事:“皇上,微臣在听元平府的府台马大人说陶峤在微臣去之前就已经认罪了,微臣就觉得奇怪,若陶峤真有这样的觉悟,他也不会贪这些银两了,微臣认为陶峤可能是被人推出来的替罪羊,他身后肯定还有真正的主谋,为了让身后人露出马脚,微臣故意在牢里吓唬了一番陶峤。”写到这里,周颐便将他如何吓
唬陶峤的一五一十的也上奏了。
崇正皇帝看了既觉得好笑又觉得解气:“倒是会咋呼。”他看完了记录后,笑着道。
张公公一直在外面听着皇上的动静,见皇上又笑了,心里再次对周颐佩服的五体投地。接着周颐就写到了马臼尹给银票的事情:“皇上,微臣本来只是猜测,但到了晚上,马大人就来到了微臣的下榻之处,直接递给了微臣五万两银票。当时微臣吓了一跳,心想,天啊,我也碰到有人给我行贿了!不瞒皇上,微臣当时是有过心动的,微臣虽长于乡野,但家里也薄有家资,不过至今攒下的也不过数万银两,而当时,马大人一下就拿出了差不多是微臣家里所有的家产。微臣当时就想,难怪所有人都要当官呢,来钱真快啊!皇上,写到这里,微臣自觉无颜以见天颜,要不是想到皇上的圣恩和元平
府枉死的十万百姓,说不得微臣就真的贪了这五万两银票,而包庇真正的主谋了。不过,皇上,微臣就是这样想想,并没有真的拿,您千万不要怪罪我啊,以后我一定会守住本心,尽心尽力会皇上您和朝廷办事。但是马大人在听了微臣对陶峤说的那番话后,立刻拿银子来贿赂微臣,看来,马大人是心虚了,他定是有问题。微臣一定会继续追查下去,现在陶峤已经由皇上您派来的大内侍卫看押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微臣有些罗嗦了,后续事情微臣会陆陆续续向皇上奏报,皇上,您可千万别嫌微臣烦啊。办这么大的案子,微臣还是有些怕,只有皇上看了我的奏报,知道微臣的一举
一动,微臣才会有胆气。”
一封奏报拉拉杂杂写了十几页纸,关键是崇正帝还津津有味的看下去了。
末了叹一句:“真是个聪明的傻孩子。”
是啊,聪明,不聪明怎会想到用那样的法子吓唬陶峤,崇正皇帝想,若是没有别的干扰,就凭着周颐这样一手,只怕陶峤也迟早会坚持不住,尽数交代。
更关键的是,周颐还利用幕后人的心虚,直接让对方露出了马脚。真正的一石二鸟之计。
但是也傻,银票不但完完整整的呈上来了,还把自己当时心里产生过贪欲也一并写给崇正皇帝。
崇正皇帝叹一声,周颐有办事的能力,又有赤诚的忠心,这样的臣子真是百年难遇啊。
“来人,传禁军统领张简。”
没一会儿张简便来了,崇正皇帝坐着摩擦着周颐的奏报,道:“再暗中派五十名禁军去元平府保护周颐,记住,和周颐对接要暗中进行,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张简眉毛都没动一下,“微臣领旨。”
崇正皇帝将周颐的奏报合上,自语道:“你不是说没有胆气吗,那朕再多派些人给你胆气好了。”
送走了奏报的周颐也在第二天起床后微微出神。
他之所以会写自己面对那五万两银票时起过贪念,就是要让崇正皇帝看到他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缺陷的人,而不是一个包装的完美无缺,没有丝毫道德瑕疵的神。
一个没有任何私心的人是不好掌控的,而且周颐不过十七岁,他将自己扮的像卫道士般,反而会使皇帝的信任大打折扣。
只有让皇帝知道他并不是没有缺陷的,但是同时又只对皇帝一人轻吐自己的缺陷,崇正皇帝才会信他,敢用他。取得皇帝信任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周颐需要时时在崇正帝面前刷存在感,如杨知文所说,周颐虽然接触崇正帝不久,但也知道崇正帝并不是一个多么念旧的人,
他是健忘的。
周颐只有拿捏好奏报的分寸,让自己时时出现在崇正帝眼前,让崇正帝记挂着,这样在查这件案子的时候,才能保证他立于不败之地。
周颐听着窗外的鸟儿鸣叫轻吐了一口气。
昨晚上收了马臼尹的伍万银票,应该可以暂时让他们放松警惕,他必须要争取这个时间差,在马臼尹他们回过神来之前撬开陶峤的嘴。
他找来张志京和冯道伦说道:“准备准备吧,我们过两天就要回京了。”
张志京和冯道伦大吃一惊:“不查了?”
“不查了,陶峤不是已经承认这事是他一个人做得吗,板上钉钉的事自然不用查了。”周颐笑着道。
“可是,周大人,你昨天在牢里不是说陶峤背后还有人吗?”冯道伦吃惊的问。
“哦,那个啊,只是我的猜测啊,又不一定是真的,到现在陶峤都没有供什么幕后的人,说明是我想多了,已经定了性的案子我们何必再多此一举?”周颐轻松道。冯道伦听了,蓦然站起身来:“周大人是钦差,做事自然不用老夫置喙,不过周大人昨天在牢里那般慷慨陈词,老夫本以为……算了,老夫自己都不想招惹这事,周大人想
脱身老夫也无话可说。”说罢一甩袖子走了。
张志京站起来道:“周大人,冯大人言语有些冒犯,你不要在意。”
周颐笑着摇摇头。
张志京便也告辞了。
周颐过两天要回京的消息在元平府的官场传开。
“府台大人,看来周颐也是个没见识的,卑职本以为还要用点心思,没想到区区五万两银票就把他打发了。”
马臼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若真是这样那便好了,只是本官担心这其中有诈,咱们一定要密切注意周颐,在他没有离开元平府之前,一定不能放松警惕。”
“是……”
张志京和冯道伦离开后,周颐便大摇大摆的去了关押陶峤的地方。
“怎么样,陶峤,还是不说吗?”周颐冷着声音问陶峤。“呵呵,我认了,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但我的家人,只要我死扛下去,他们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周大人,我差点就被你吓住了,即便你是钦差大人,也不能随意
处置无罪之人吧。我的家人,你并不是想处置便能处置的,是不是,哈哈哈哈……”陶峤哈哈大笑。周颐拍了拍巴掌:“没想到你还真是聪明,这么快就识破了本官的计划,没错,本官是想吓唬你一番,轻轻松松拿到证据。但现在既然被你识破了,那就只好费点心思了,
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蠢人,若是我想尽办法,你觉得你的家人能逃过这一劫?”
陶峤想冲上来,却被看护在一边的侍卫一把按住。
“狗官,你敢草菅人命!我就算下了黄泉也定不饶你。”陶峤嘶哑着声音狰狞道。周颐掏了掏耳朵,不可思议的看向陶峤:“你叫我什么?狗官?这个词不是应该用在你身上吗?也好,你能毫无亏心的贪堤坝的银子,现在也让你尝尝那些灾民的痛苦,看看失去亲人究竟是怎样的滋味。我明天再来问你一次,若是你还不说,那从后天开始,我就会将你的家人拉到灾民群中去,一天一个,先从谁开始好呢?是你十岁的儿子
,还是年满六十的爹娘?要不本官让你选择好了。”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陶峤激烈的挣扎,冲着周颐咆哮道。“你冲我喊有什么用,你的家人性命不是掌握在你的手中吗,只要你坦白了,本官自然也不会去费那个劲。记住,若是你的家人被灾民报复了,那就是你作自受的。”周颐
冷着脸撂下这句话后,出了屋子。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陶峤瘫软在地上,神情挣扎,犹疑不定。
当天下午,京城来的禁军悄悄和周颐做了对接。
秘密接收了这些禁军后,周颐对自己的计划把握又大了许多,他忍不住在心里说一声:皇上,你可真是我的及时雨啊。
第二天,他又毫不遮掩的去了关押陶峤的地方。
“还是不说吗?”周颐冷着声音问。陶峤扑到周颐面前,颤着声音道:“我说,我说,周大人,幕后主谋就是马臼尹,还有元平府差不多一半的官员都牵涉其中,我可以写名字,我也可以作证,只求你不要动
我的家人。”
周颐终于笑了,他温和的说道:“何必说的这么见外,我又不是好杀的人,本官这么善良,怎么忍心让你的家人遇难呢,陶峤,你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陶峤若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定要大骂周颐死不要脸,善良?就周颐这样的也能称得上善良?
“那证据呢,交出来吧,比如账本之类的。”周颐道。
“什么账本?我手里没有账本啊。”陶峤茫然地说道。
“莫非你觉得糊弄本官很好玩?”周颐的脸色又冷了下来。“周大人,我手里真的没有账本,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证据,不过马臼尹做得事我大部分都知道,我可以作证,我可以作证……”陶峤忙不迭的说道,他深怕周颐一个不好又要
牵连他的家人。
周颐摩擦了一下手指,皱了皱眉,事到如今,陶峤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了,看来他手里是真没有证据。周颐真不知道陶峤是对马臼尹忠诚还是蠢,连一点自保的手段都没有,难怪要被推出来当替罪羊了。不过现在倒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虽然有陶峤的口供,但到底没有形
成证据链的物证,若是马臼尹背后当真有人,到时候反咬一口,说陶峤是胡乱攀咬,说不定连他也要被牵扯进去。
不行,必须要让马臼尹自己露出马脚。周颐脑子转了转,立刻想到了一个主意,虽然有些冒险,但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
“陶峤,你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啊!”周颐站起来感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人将陶峤牢牢看住后,出来后天色已近擦黑。
周颐立刻叫上张志京和冯道伦,然后带着十个侍卫行色匆匆的去了陶峤的宅子。
侍卫们一进陶峤的宅子,便在周颐的命令下到处翻找起来。
躲在外面的眼线立刻将周颐的举动报告给了马臼尹。
马臼尹嚯的一下站起来:“不好,中了那小子的计了。”
“府台大人……”“定是陶峤顶不住,招了,好啊,这该死的小子,竟然故意收了我们的银两,又放出明天就要回京的消息让我们麻痹大意,私下里却对陶峤问供,现在定是带人去陶峤的找证据了。好啊,好一个陶峤,当初他一口咬定说没有证据的时候,亏本官还那么信任他”马臼尹说的咬牙切齿,他恨周颐,没想到活了一把年纪,竟然被一个黄毛小儿耍了
,但是他更恨陶峤,本以为是一条忠心的狗,没想到一个不小心还是被狗咬了。
“府台大人,那我们怎么办?”下面的官员惶惶然道。
“慌什么?立刻带人去将陶峤的宅子围住,他总共才带来二十个侍卫,若是当真被他找出了证据,那咱么们就只有……”马臼尹眼睛眯了眯。
“可是,可是那些是大内侍卫,是皇上派来的,我们这么做,不是相当于谋反吗?”下面立刻就有人颤着声音道。“愚蠢,这里离京城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一天的时间,咱们将之一网打尽,就算要调查,也是死无对证,到时候,咱们随便编个名目,比如周颐回去的路上遇到劫匪了,我们
也是毫不知情。再说,本官上头还有人呢!”
听马臼尹这么说,下面一众官员才算是微微松了口气。
“找到了,大人,找到了。”忽然一个侍卫叫道,拿了厚厚的一叠账本过来。
周颐笑开:“太好了。”
张志京和冯道伦被周颐风风火火的拉来,到现在还是蒙着的,见状忙围上来:“可是找着证据了?”
周颐点头。
“太好了,我看看。”张志京说着就要上前翻账本。
被周颐眼疾手快的拦住了,“这里不是地方,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
“你们出不去了。”周颐的话音刚落下,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响起。
周颐抬眼看去,见是马臼尹。他身后跟着好些官员,院子里有好些挎着刀的官差,外面影火重重的,看样子也围了人,粗略计算,不下百人。
“马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周颐盯着马臼尹,冷声问。
“什么意思?周颐,事到如今,你还跟老夫装傻,真是好算计,好胆识啊,给我将他们拿下。”马臼尹阴沉着脸,说罢便对身后的官差喝道。
“慢着!”周颐向前一步,他紧紧盯着马臼尹:“马臼尹,你要造反吗,这里可都是皇上派来的大内侍卫,莫非你想株连九门不成?”“哈哈哈哈……”马臼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周颐,说你蠢吧,你的聪明劲儿又是老夫生平仅见,说你聪明吧,到现在却又看不清形势,你觉得就凭你们这十来人可以走得
出这座宅子?”
“马臼尹,你这么急慌慌的跳出来,是不是因为我手里的这份账本和你们有关?”周颐并不理会马臼尹的嘲笑,轻轻拍了拍手里的账本,淡淡的问道。“事到如今,何必跟老夫装傻,没错,就是因为你不该多管闲事,你说你,好好的状元公,大好的前程,这些你都不要了,老夫给你脸你也不接着,周颐,到了黄泉不要怪
老夫心狠手辣,怪只怪你太不懂得分寸”说完,马臼尹似乎失去了耐性,背对着后面挥了挥手。
在他挥手的那一刻,周颐也猛喝一声:“动手!”说罢便快速躲到十多个侍卫身后,说好听的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说难听点儿叫怕死。
“啊……”院子里不断传来惨叫,还未等官差冲进屋子,便已接连倒下大半。
“怎么回事?”马臼尹吃惊的问。
周颐轻轻推了推他身前的一个侍卫,侍卫点点头,猛地冲到马臼尹面前,马臼尹下意识的一推,那侍卫便忽地一下倒在了地上,并且从口中喷出2cc的血。
“好啊,马臼尹,你连大内侍卫都敢杀,你这是要造反呀!”周颐忽然站出来指着马臼尹厉声喝道。马臼尹完全被这一幕搞懵了,他确实是想杀这些人没错,但是他娘的不是还没来得及下手吗,而且他一个四体不勤的官员,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力气了,随便一推就能将
一个大内侍卫杀了?逗他玩儿呢!
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忽然就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穿着禁军衣服的人:“末将拜见周大人,外面的反贼已全部伏诛。”
“禁军!”马臼尹失声叫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周颐这时候施施然冲着京城的方向拱拱手:“都是皇上算无遗漏,知道你等乱臣贼子要造反,特地派了禁军来。怎么样?马大人,你带人围剿皇上派来的大内侍卫,意图谋
反,我们这么多人,包括外面的五十名禁军可都是人证”
说道这里,周颐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作惊讶状叫道,“哎呀,糟了,马大人,你这罪可不轻啊,谋反啊,这下你要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地步了!”
“贼子!”马臼尹被气的一佛出气二佛升天。吭哧吭哧的直冒粗气。
“马大人,消消气,消消气,你现在年纪大了,不宜动气,不然气出个好歹可怎么好?”周颐笑眯眯道。
“老夫要宰了你。”马臼尹猛地抽出地上侍卫的刀,就要朝周颐扑来。
不过屋子里这会儿已经站满了禁军,马臼尹一个胖胖的老头儿哪里能偷袭,刚一动作,就被人压住了。
周颐蹲到马臼尹面前,啧啧两声:“马大人,你说说你,为了一个空的账本这么大动干戈,何必呢!”说着还把账本翻开,给马臼尹看了看,确实是全部空白。
马臼尹那一刻全身都僵了,眼睛发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空……空的?”所以他自以为上了周颐的当,却不知这根本就是一个计中计,周颐就是故意引他上钩的。
“老夫恨啊!”噗一声,这下马臼尹是真的吐血了。“不恨不恨啊,马大人,有元平府的十万亡魂陪着你呢,你还有什么可恨的!”说到后半句,本来还笑着的周颐渐渐冷了脸色。“你最好老实交待你这些年贪污受贿的所有事
实。”
马臼尹脸色灰败的看了周颐一眼:“栽倒你手里,是老夫技不如人,但是想从老夫嘴里知道分毫,呸”马臼尹吐了一口口水,“做梦去吧。”
周颐木着脸擦了擦口水,冷着声音道:“你不说也行,那看来你是要本官奏你一个谋反的罪了,到时候满门抄斩可怨不得本官,反正你们也不冤。”
“你……”马臼尹狠狠瞪了周颐一眼,然后便慢慢的低下了头,叹了一声:“老夫说就是了。”
“带下去。”周颐这才站起来挥了挥手。
直到禁军和大内侍卫带着瘫软的如烂泥般的元平府的官员走了,张志京和冯道伦都还有些云里雾里。
他们刚才到底是干了些什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陪着周颐演了一出戏?然后元平府的一众官员就全部俯首了?
这事怎么越想越玄幻呢!
周颐也无心和他们解释什么,跟在禁军后面出了屋子。张志京和冯道伦看着周颐单薄的背影,却觉得那背影如泰山压顶般,让他们直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