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竺主点点头,僵硬的道了声谢。周颐见状也没说什么,像他们这个年龄就下场的人本就不多,就算去考试,也没想着一下就过。
但孙竺主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只能看他自己调节了。出了屋子,这会儿刚过五更,天地还是一片暮色,但因为县试的原因,平日这个时候都一片宁静的广安县这会儿却不时从各处传来悉悉率率的说话声,应该是应考的学子
都起来了。
铺子离考棚并不远,走了大约十分钟就到了,他们到的时候,等在辕门外的人已经有很多了,有些还拿了个灯笼,倒把这处照的阑珊朦胧。
很多考了多次的年岁大一些的考生都是独自来的,但有家眷陪着一起来的更多,随着人越来越多,考场外面也就越来越嘈杂。等了一会儿,天渐渐有了亮色,周颐举目看去,发现十五六岁到二十岁上下左右的考生占了多数,当然也有三四十岁都来考的,这么多人中,周颐还看见了一些两鬓斑白
的老人,周颐猜想这应该是来送考生的家长也就没在意。
而像周颐这般十岁就下考场的,也就白鹭书院和青云书院的学子来了些,总共也不过十几人。
六更到,天色彻底大亮。
“排队,排队进考场了。”这时有衙役站在辕门前大声喊道。“六郎,不要紧张,像平时一样就行了。”周老二拍了拍周颐的肩膀,嘱咐他。周颐感到搭在他肩膀上微微颤抖的双手,笑了笑:“嗯,我会好好考的,不会紧张,爹你不用
担心。”
广安县是大县,又是科举大地,一场县试来参加的人就有一千五百多名,为了便于管理,衙门便让这些考生分成五个队列,排在五个进口处进行检查。让周颐惊奇的是,他本以为是来送学生的两鬓斑白的老头儿竟然也是考生。周颐叹了口气,都说老童生,老童生,有些人一举过了县试府试,但却屡次折戟在院试,一直
蹉跎到白须飘飘还在为考秀才而奋斗。
没想到这还没过童生,就一场县试就有这么年老的考生了!
看着排在他面前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的老爷爷,周颐深深怀疑他都已经有了老花眼了,这样还能看得清考卷,拿得稳笔么!真是生生不息,奋斗不止啊。科举考试为了防止夹带作弊,检查的特别严格,听说前朝在进考场前还会让考生脱光沐浴,身上的一些印记都要被搓几遍,但因为这个方法太过耗费时间和人力,就没采
用了。周颐看着他们队列的前面考生被衙役们把带的吃食一一掰成两半,连棉衣都会划一个口子,看里面是不是藏了东西,更别提身上了,每个进口处有三名衙役,像过关卡似
的,每个人都会检查一遍。
周颐看的咋舌,这就差一个扫描仪了。
这样的检查时间自然不会短,等了许久,终于要轮到他了,这会儿他前面的老爷爷正在被检查。
那衙役显然已经认识这位有毅力的考生了:“哟,马老三,又来了!要我说你孙子都这么大了,还考什么啊!”
马老三只是笑,但站在他身后的周颐却看到他腿身子在颤抖。
他在紧张!
果然周颐刚这么想的下一刻,就突然听见衙役惊呼一声:“嘿,好你个马老三,你还敢夹带。”他手里拿着从马老三夹袄里搜出来的小纸条。
这一出立刻引起了骚乱,夹带啊,不光要挨板子,还要被禁止以后参加考试的资格,如果有了功名,这功名也是要被剥夺的。
不过其他人一看马老三的样子就了然了,这肯定是知道自己考不过,就想趁死前赌一把。
“官爷,官爷,这不是老朽的,不是的啊……”马老三见被搜出了纸条,脸色立刻变得煞白,瘫软在地,嘴里还在极力狡辩。
“不是你的,难道是鬼给塞进去的?带走带走,平时不好好看书,临考了就想这些歪门邪道。”衙役啧一声,轻蔑的说道。
很快马老三就被拖了下去,马老三被拖着还在大喊:“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没有夹带,我要成为秀才老爷的,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秀才老爷,秀才老爷……”
“那人疯了吧?”有考生议论。
周颐默然,可不是疯了,为了科举熬尽了一生心血,临老得了这么个结局,也是让人不胜唏嘘。
马老三被拖走,周颐走上前,那官差一见周颐便笑了:“刚走了个那么老的,这又来个这么小的。小孩儿,你不会也夹带吧!”
“伯伯,你可不能污蔑我!”周颐眨眨眼睛,一本正经的反驳。
衙役被这样子逗得有些想乐,又见他这么小,检查便放松了许多,至少他走过辕门后,头发没有被抓的像杂草。周颐进了辕门,在考场前设了一个临时核对点,周颐走上前,那坐在案后的不知是师爷还是教谕之类的人拿起记号牌看了看,然后用眼睛像x光线一样在周颐身上来回扫了
几遍:“周颐,年方十岁,高五尺,面白无须,嗯,不错。”拿起笔在记号牌上写了符合两字。然后开始唱保,唱保就是考生进场前,进行作保的禀生要在一边候着,等着衙门的人询问考生基本情况,前来应考的考生是否就是他作保的人,若发现有作假,考生和作
保的人都要遭到牵连,就像之前那位被查出来夹带的老爷爷,那作保的人只怕也要遭殃,说不得连功名也要被撸去。
所以给考生作保虽然有高收入,但同样也是高风险,故一些禀生在给别人作保时都是相当谨慎的。
过了这一关,周颐领到了座位号,便可以真正进考场了。
他拿到的玄三号,周颐一一对照过去,找到了临窗的座位。这里可不是个好位置,现在正是返春二月,天气冷的不得了。
这考场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使用了,年久失修,连窗户都没糊上,一阵寒风袭来,吹的周颐只打哆嗦。
还好之前王艳给他带了一件御寒的棉衣,虽然被衙役划开抓的棉絮都出来了,但这时候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周颐将棉絮从破口处塞进去,哆哆嗦嗦穿上了。坐的板凳和桌子上有着厚厚一层灰,只怕从去年的县试之后,这地方就没人打扫过,好在王艳准备的充分,还给他带了一块帕子,肯定是向别人打听了县试要注意的地方
。
周颐认命的用帕子将桌子和板凳上的灰尘擦干净,然后拿出笔墨,搓着手等着开考。等考生都进了考场后,随后县令李伯雍身着朝服进了门,他身后还跟着两人,应该是县里的教谕,顾名思义,教谕就是分管一县教化之事,这学子念书,书院教学就是他
们的主管工作。
周颐这还是第一次得见这位广安县的新县令,只见他三十多岁上下,方脸略黑,一双眼睛平静无波,进来后,先扫视了全场,然后经过过道走向正堂。
等县令和教谕入座后,便开始分发考卷。
这时候有衙役专门唱名,叫到一个人的名字,这人才能上去领考卷,这过程用不了多久,很快周颐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周颐走到正堂处,站在县令和教谕面前,行了一礼:“学生周颐。”李伯雍在检查过记号牌和结保记录没有作假后,便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将考卷递给周颐,见他这么小年纪,便叹了一句:“广安果真人杰地灵。”李伯雍并不是广安县人,他的家乡位于西北,是大越朝贫瘠偏远地所在,文风不开,像周颐这么大就参加科举考试的,别说
见,听都没听过。
想到自己求学时的艰辛,便有感而发。
他旁边的两位教谕脸上明显露出些自得神色,但还是谦虚道:“这都是大人教化有方。”
李伯雍笑着摆了摆手,“不用恭维我,我才来多久,两位才是为广安县真正呕心沥血之人。”
周颐领了考卷,没有听他们的政治互吹,行了一礼后就径直回了自己的位置。
等所有考卷分发完毕,辕门全部关闭上锁,周颐在大越朝的第一场科举考试,正式开始了。
挂在考场前的钟被敲了三下:“哐哐哐……”沉闷的声音让考场里的考生都身子一震,连心神都绷紧了几分。
随着钟声音落,便有衙役举着糊着考题的木牌在考场上巡回展示,周颐这里离正堂不远,倒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考题。
没出意外,第一题便是四书题,“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出自论语。果然不出周颐所料,李伯雍是一个谨思慎行之人,出的题都如此中规中矩。大越朝科教兴盛,四书总共就这么点儿内容,科举考了这么多届,无论什么边边角角都考到了,因此搭截题便应运而生,所谓搭截题,就是在四书中选一句子的上半句,
然后在从其他几本书中摘半句,两相这么一搭,便组成了考题。
这自然大大加大了考生答题的难度,因为这么搭着,考生要是理解错了句义,破错了题,这试卷就会被考官直接废黜了。
当然县试只是最低级的考试,还不至于这么变态。但有些考官为了显示自己的水平,也会想方设法的出一些偏题,怪题。
李伯雍这题出的很平庸,但题平庸,想要答得出彩却反而更不容易。
周颐定了定心神,边研墨边想着怎么破题。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这句话出自论语,是孔子教导学生时说的话,意思是学习知识后就去实践它,使它变成习惯,不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吗?
从表面上看,讲的是学习和实践之间的关系,但联想到李伯雍自身的经历,少年艰苦求学,在无背景无人脉的情况下,靠着自身的实干,一步步做到了广安县的县令。
要知道广安县可是大越朝最富庶开化之地,想要来这里做官的人如过江之鲫,但李伯雍却能打败那么多的竞争者上位,刷子肯定不止两把。
想到这里,周颐眼睛一亮,文章的基调已经定下了,他要着重论述的便是实践,踏实做事。在心中打了一遍草稿后,周颐环顾四周,发现这时候并没有人提笔做题,有的人闭着眼睛,有的人嘴里念念有词,还有的人直直看着案桌上的试卷,似乎要将那白卷看出
个花儿来。
周颐也是搞不懂这人的脑回路,草稿形成后,周颐开始提笔破题。为了符合李伯雍的性格,周颐特意连自己的笔锋都压下了几分,争取不那么锋芒毕露。
县试应试的学子学识毕竟有限,考之前马少谦也对他说过,县试的题不宜过多引经据典。
而李伯雍又是一个务实的人,周颐深以为然,一大篇花团锦簇的空话只怕也入不得李伯雍的眼。
文章的字数限制在四百字左右,心有沟壑,答起来自然就快,前后用了不过一个时辰,周颐的四书题就答好了。
放下笔,周颐搓搓有些冻僵的手,待墨迹干了之后,便将试卷收起来,平整的放到一边,用镇纸压着,免得被风吹跑了那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答完了四书题,五经放题还要等到下午,他坐在位置上就有些无所事事了。
“嘶,嘶……”这时他旁边一位少年忽然冲着周颐悄悄嘘了几声。
周颐看过去,那少年忙焦急的把笔拿给他看,周颐定睛一看,原来他的毛笔笔尖岔开无法写字了,这是要向借笔。
周颐却只当没看见,将头扭了过来。这是什么时候,周颐可不会乱发同情心,明知道这么重要的考试,却不多做准备,这时候出了岔子也是活该。
再说这样的场合人心难测,谁知道这人是真的还是做戏?
见周颐竟然不理他,那少年急得汗都流出来了,他又朝他右边的考生嘘了几声,那考生很同情这少年,便拿了一支笔递给这少年。
只是还没等这少年接笔,巡视的衙役立刻大喝一声,“考场异动。”,吓得那考生面色煞白。
衙役转身请示了李伯雍之后,回来便叉着这递笔的考生,“考场异动,按作弊论处,取消此次考试资格。”
“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给他递笔而已,我真的没有作弊啊……”但衙役哪里会听他的辩解,直接叉着他出去了。
这边要笔的少年打着抖,埋下了自己的头,屁都不敢放一个。
周颐叹一声,瞧瞧瞧瞧,烂好心就是这个下场。又坐了一会儿,周颐觉得有些饿了,他还是小孩子脾胃,经不得饿呢。周颐也不亏待自己,拿出王艳准备的炊饼,打开一看,竟然发现王艳在他的竹筐里面还偎了一个汤
婆子,一摸炊饼,竟然还是热的。
周颐拿出炊饼自顾自吃了起来,他吃东西悉悉率率的声音引得周围答题的考生都抬起头来看他。一见是这么个小孩子,都在心里翻了几个大大的白眼,这该死的小子,既然知道自己考不过,就不要来考试好不好,要吃东西在家吃多好,偏要在他们答题的时候吃,耗
子似的,引得人烦躁的很。
周颐丝毫不知道自己影响到别人了,他已经尽力减小了动作,周颐觉得王艳这次贴的炊饼格外香脆,吃的很香甜。
正巧下来巡视考场的李伯雍看见了周颐这没心没肺小仓鼠的样子,好笑的摇了摇头,到底年龄小,在考场上竟然还能这么自如。
吃饱喝足,周颐打了一个饱嗝,这声音又引得他周围的考生皱了皱眉,这蠢猪一样只知道吃的小子实在太讨厌,这么失仪态,简直有辱斯文!
吃饱了之后,周颐便有了微微的困意,想着放五经题时还要敲钟,那么大的动静他定然会知晓,便放心的睡起觉来。
他这副姿态落在其他考生的眼里,直接将他想成了来试场的学子,现在看不会做,索性放弃了。
这么一想,这些考生的心态又发生了变化,算了,和一个无知的小孩子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呢!
周颐觉得自己睡了许久,醒来后却发现还不到一个时辰,不过这时候考场内大部分的考生都答完题了,有的在闭目休憩,有的也在吃东西。
一阵寒风袭来,周颐怀里的汤婆子早就已经冷了,搓搓手,也没了睡意,只好百无聊赖的等着放五经题。
“哐哐哐……”钟声终于被敲响了,举着木牌的衙役也放出了五经题。果然是每一经一道,考生自己选择作答。
周颐选的自然是自己的本经易经题。李伯雍出的题还是常规题,周颐这四年在易经上花了很大的功夫,加上马少谦的易经功底相当深厚,在马少谦的尽心教导下,周颐对于易经已经深谙三味,这道题答得比
上一题更得心应手。
更得心应手的结果就是比上一题的答题时间更短,他答完题后,周围的考生都还在皱眉苦思。
周颐检查了一下并没有犯忌讳之处,便收起了试卷等着放辕出考场。
只是周颐这样子又被其他的考生鄙视了,坐在周颐对面的一位考生因为离得周颐最近,也是受周颐影响最深的一位。试想一下,你还在冥思苦想答题方向的时候,你对面一个小屁孩儿却下笔如有神助,拿到考卷后就刷刷的答了起来,就算知道这小屁孩儿是胡乱答的,但多少也会被带的
紧张一番。
故而看见周颐又这样,对面的考生便冲他轻轻的哼了一声,眼里闪过鄙视,只是这鄙视里有没有藏着心慌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周颐自然也看见了对面考生的样子,耸了耸肩,whocare。
下午申时,钟声终于敲响了,衙役勒令考生放下笔,不准再答题,然后按着次序交了卷,打开辕门,将考生们赶鸭子似的赶了出来。
周颐走出考场,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喂,那个小子,不会答题就别在考场上出丑了,回家喝奶去吧。”
周颐转过身,发现说话的正是考场上坐在他对面冲他翻白眼又冷哼的考生。
周颐歪了歪头,笑了笑:“这位师兄,答不出题就对我出气不大好吧,虽然我看见了你在答题时急得尿尿的样子,但我不会对别人说的!嘻嘻嘻……”
“你这小子不要信口胡说,谁告诉你我那什么了?”那考生见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被周颐信口胡诌气的要死,忙反驳。
“哦,那师兄你的裤子怎么湿了?”周颐指着那考生的裤子一脸疑惑的问道。
“这,这是水不小心泼到上面了!”
只是这么一解释别人反而认为他是被说中了找借口,人群中隐隐传来讥笑声。
“不会吧,这么大人了还会尿裤子,真是不知羞,还说人家小孩该回家喝奶,我看这位仁兄倒是应该回去喝一喝。”
“可不是。”
“我不是,这真的是泼的水。”考生被气的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谁知周颐这会儿偏还要煽风点火,他故意用手扇了扇鼻子,“师兄,你还是快回家换条裤子吧,不然等会儿就该有臭味了。”
周颐的话引得周围人一片哄笑。
“你……我……”考生被气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得人生怎么如此灰暗,这小东西竟如此奸诈,他简直比窦娥还冤啊。
周颐给这位考生给了一个小小的教训,在一片笑声中挤出人群,出了辕门,便见周老二和王艳正焦急的等在不远处。
见他出来,忙上前,也不敢问考的怎么样,怕加重周颐心里的负担,影响后面的考试,只说到:“走,回家,考试肯定累着了,回去让你娘好好做顿菜补补。”
周颐笑笑:“还好,没怎么累着,题不难。”
“是吗?”周老二闻言大喜。“周颐,你考得怎么样,第一题是怎么破题的?”这时一个欢快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周颐转头一看,这发出大大咧咧声音的果然是杨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