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显庆五年七月初十,巳时一刻。
黄山原在停战五日后,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决战。
新罗军率先亮相的是一支三千人的纯步兵,这支步兵在敢死营出发前就已静悄悄的在制定地点列队,每一名士兵都身披重甲、手持巨盾,一千人一行,横向三行,在离百济大营正面三里外扎下阵脚,成为全军进攻的基石。金文忠和金义服的两翼贴着这支重装步兵展开,如果站在百济大营的箭楼上望去,新罗军就像一把巨大的镰刀,正朝前方亮出锋利的刀刃。
“步兵待命,弓箭手准备!”新罗大营令旗翻飞,一支由清一色弓箭手组成的部队冲出大营,快速在重装步兵身后列队,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张巨大的长弓。这种长弓与普通的角弓和骑弓不同,由于体积巨大、与人齐高,只能由士兵站在原地操作,机动性和防御性都很差,必须在重步兵的保护下进行远程攻击。
三千人的重步兵和两千人的长弓手,原本是新罗驻扎在北境用来对付高句丽骑兵的利器,这次为了与百济决战,金庾信将他们全部带了过来。
“放箭!”号令声下,千箭齐发。
“嗡!”跟三狗搭档留在箭楼放哨的百济士兵只觉天空中黑压压一片似有无数蝗虫飞来。待到他反应过来,第一波箭雨已从天而降,将百济大营的楔形突出部全部覆盖,整个箭楼瞬间被淹没。士兵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三四枝利箭刺穿,钉死在箭楼的柱子上。
然而箭雨给百济守军造成的伤亡并不大。楔形突出部在建造的时候就是拿来充当炮灰的,不仅坚固,而且上下左右全是掩体,几个百济士兵以为箭雨过去了,刚想冒头,就被军校和老兵大声呵斥,让他们躲回来。果然,弹指间,第二轮箭雨又到,覆盖的距离更远,密密麻麻的射到了楔形突出部后面的大营东侧主体上。
“不要怕,新罗人穷,没那么多箭,射一阵就舍不得啦!”一个老兵大声喊道,引来周围一片哄笑,也让那些没怎么经历过恶战的士兵放松下来。
果然,箭雨在四轮齐射后停歇。百济守军纷纷冒头,各回防守位置,还有人拔下新罗人的箭,收集起来准备再次使用。
“弓箭手待命,步兵开列,敢死营准备!”军令下,新罗军变阵,站在最前面的重步兵左侧的向左,右侧的向右,人与人之间空出一道缝隙来,动作整齐划一;最中间两人则向左右各走出五步,留出了一个宽阔的通道。
“轰隆隆!”一辆悬挂巨木的冲车赫然出现在大阵后方,停在正中。
“敢死营第一队,杀!”信兵舞动战旗,高声发令。
“杀!”数百名敢死营士兵从重步兵的人缝中冲出,挥舞兵器扑向百济大营。另有大批普通士兵以十人为一队,每队扛一架长梯,紧随其后冲出本阵。
“他们连梯子都没拿!”四狗指着前面那群人喊道。
“他们本来就是去送死的。”旁边一个老兵道,“他们死了,后面扛梯子的才能少死几个,把梯子扔到营墙下面。”
“不是直接进攻吗?”四狗没打过仗,一肚子问题要问。
“第一拨吸引百济人的弓箭,第二拨送梯子,他们都是去送死的。”老兵道,“等他们死得差不多了,真正的攻城部队才会上。”
“原来是这样啊!”四狗露出思考的神情,道,“那我们是第几拨?”
“下一轮扛梯子的。”老兵道。
“啊?!”四狗吓了一跳,道,“你怎么知道?”
老兵不屑的撇撇嘴,道:“我们这些出身贱种的辅兵,本来就是当炮灰的命,这次不死,下次继续,能吃饱饭就谢天谢地喽!”
四狗默然,他不想死,他还没娶媳妇。
阶伯登上大寨营墙,身披重甲,目不转睛的盯着潮水般涌来的新罗士兵,这些卑贱的山民,居然连盔甲都不穿,还真是凉快啊!
“将军,他们人不多……”常永道。
阶伯一抬手,道:“等等。”
新罗人的杀喊声越来越近,营墙上的百济守军紧握弓箭投枪,心想怎么还不下令开打,再等下去就要绷不住啦!
“轰隆隆!”偌大的冲车夹在肩扛长梯的队伍中,有如一头狰狞的怪兽,咆哮着冲向前方。
“将军!”常永面色凝重,看来新罗人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可以了!”阶伯淡淡道。
常永连忙喊道:“杀光新罗狗,杀!”
“杀!”百济守军终于等来了军令,怪叫着将手中弓箭、投枪朝新罗人头上招呼过去。
惨叫声起,那些没有穿戴盔甲的新罗敢死营士兵纷纷倒地。后面的人继续往前冲,越过同袍的尸体,无视重伤的呻吟,向前挺进。
“看准了再打!”面对区区几百人的进攻,百济军校们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们要做的,就是让士兵有序投射,避免无谓的浪费。
果然,在敢死营吸引了大部分百济投射力量时,新罗的攻城队开始散开,朝大寨突出部的两翼逼近。
“伸出去,伸出去打,夹击他们!”百济军校大声指挥布防。大寨突出部的作用跟中原很多大型城池的马面一样,能够在防守中居高临下两面夹击敌军。
“杀死新罗狗!”
“西八,让你们来抢我们的地方!”
“我要为哥哥报仇!”
“让金庾信老狗去吃屎吧!”
“金春秋,受死吧!”
百济守军群情激昂,大批赤裸上身的新罗兵倒下。新罗人本以为能够用第一拨敢死营换来靠近营墙的机会,可他们失算了。几支扛着长梯的新罗小队好不容易冲到离营墙七八步远的地方,突然往下一陷便不见了踪影。后面的新罗兵冒死跑上前一看,才发现百济人居然在营墙外挖了一条壕沟!这条壕沟挖得十分隐蔽——朝外一侧的土岸是高起的,完全挡住了进攻方的视线;只有当你一脚踏空,整个人掉下去后,才会发现对面的土岸矮了整整一尺!就是这一尺的高度差,断送了数十名新罗兵的性命——壕沟下布满了竹刺和暗桩,掉下去就会被扎个对穿。那些挂在竹刺和暗桩上的新罗兵一时半会儿死不掉,一边哭喊一边挣扎,可越是挣扎,伤口里的血流得越快。
指挥冲锋的哑巴护卫队长朝旁边的信兵打了几个手势。那信兵立刻飞奔到正在准备下一拨冲锋的敢死营军校身边,低声耳语几句。那军校点点头,大声道:“兄弟们,跟我上,每人扛一具尸体,活埋百济猪!”
“活埋百济猪,活埋百济猪!”敢死营的凶徒们冲出重步兵阵列,每前进一步,战场上都会少几具尸体。
“弓箭手,射那些扛尸体的!”百济军校十分有经验,一看新罗兵开始背尸,就猜到他们要干什么,立刻调整战术。守城战中,将军们是无暇指挥到最底层士兵的,这些临敌战术只能靠低级军官和老兵来应变。一支军队想要获胜,主要靠主将的指挥;而想要不败,则要看基层军校的临战经验。阶伯的这支军队人数虽然不多,但打过仗的老兵占比极高,这些人不但能极大的提升军队的战斗力,还能有效减少伤亡。因此阶伯说每个百济兵在战死前都要杀死十个新罗兵并非妄言。
“噗噗噗噗!”几十个肩扛尸体的敢死营士兵被钉死在前进的道路上,更多敢死营士兵从后面跑来,扛起他们扛过的尸体和他们的尸体,义无反顾的继续往前冲。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将面临一轮投枪的洗礼,真正能活着把尸体丢进壕沟里的屈指可数。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无所畏惧,甚至在被射中前纵身一跃,连人带尸体跳进壕沟,为后面的人填坑铺路。
“再这么往里填,敢死营就要打光了!”金品日道。
“敢死营不就是用来填命的吗?难道你想替他们上?”金钦纯道。
“狡猾的百济猪,五万人都不够打的!”金品日恨恨道,“一定要想办法,不行就让三千铁甲上!”
“大帅已有定计,你着什么急!”金钦纯看了看天色,丝毫没有要下雨的意思,希望那几个老兵不要把大伙儿都坑了。
新罗大营,一名信兵跑到四狗所在的营地前,朝军校大声传达军令。军校立刻下令全队集结,拿好兵器,向大营外进发。四狗故意落在队伍最后面,不想那么快去送死;可他发现老兵站在了最前面,嘴里喊着“杀死百济猪”,还朝自己狡猾的一笑。很快,四狗发现老兵是对的,自己完全错了——出营列队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人变成了最后一排,后面的人以他们为基准线,一行一行往前堆,轮到四狗的时候,居然站在了第一个,第一个!
前方是重装步兵阵列,长弓手早就退回后方就地休整;从重装步兵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四狗能清楚的闻到战场的气味,那种混杂了血腥和汗臭,让人亢奋又作呕的气味。巨大的冲车才刚刚爬到战场中央,旁边扛着尸体的人一个接一个冲上,又一个接一个倒下。
“第六阵,出击!”军令一下,后面的人推了四狗一把,让他赶紧走。
四狗嘟囔了句“推我的死全家”,便提着木盾和长刀从重装步兵的缝隙中穿了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杀!”后面的二货迫不及待的推开四狗,拔腿冲锋。
四狗心想居然还有人嫌命长赶着去送死?排第三个的也是个老兵,经过四狗的时候道,“跟着我,慢慢小跑,别落下大部队就行。”
四狗一点头,便跟他一起一边高喊“杀死百济猪”,一边小跑,任由后面的人超过去,扑向前方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