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2章 花火世界(1/1)

他在十九岁时垒起柴堆火化了母亲。

次日早晨,他走上俯瞰着瑞格恩村的山坡,沿路洒下她的骨灰。他知道,即使母亲为这个村子做了那么多,他还是要独自承受很多东西。虽然他们都很怕她,但他们却又对她予取予求。

他将母亲的骨灰扬进苦涩的风中,同时向海豹修女祈祷。唯一与他作伴的只有满心的思绪。

他猜他们应该都在村子里,他们会怎样看待母亲去世呢?

他们应该只会关心自己,会担心村子里没有了医师。他们反正也不指望她儿子能接手。他的强盗父亲当年往一个法师的血统中注进了厄运,他便再没法继承母亲的能力。

此刻,那些人应该在假装惋惜,扮出一副慈悲样。说上几句迟来的好话,不过是他们为了自我安慰,安慰自己不必内疚于她一和一中受到的非难。更有可能的是,他们说不定在暗地里庆幸自己生活中的阴影终于消散了。

村子里只来了三个人,但都没有赶上和他母亲告别。等到他独自进行的葬礼结束,茨瓦娜才走近前来……但她的儿子,生着与茨瓦娜一样的黑发,却不愿靠近基根。小男孩将近三岁,缩在不远处的父亲身旁。

“这小孩怕我。”基根淡然地说。

茨瓦娜犹豫了一下,和母亲当年如出一辙。

于是基根也明白了。

“他听说过一些故事。”她承认道。

“我猜就是。”他努力保持语调平和:“你有什么事吗?”

她吻了一下他的面颊:“我很遗憾,基根,你母亲有一颗善良的心。”

善良?

他很难把这个词和自己母亲联系起来,不过现在不适合争论这个。

“是。”他说:“她是善良,可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们俩以前那么熟,我看得出来你有话没说。”

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老瑞格恩……打算叫你离开。”

基根挠了挠脸。

他今天无比疲倦,什么都感觉不到,更别提惊讶。

他也不用问瑞格恩为什么要这样,这个小村的边缘仍然徘徊着一个阴影,最后一个终会散去的阴影。

“所以只要他妈一死,这个让人倒霉的孩子就不能待下去了。”他朝洒灰的地上吐了口痰:“因为起码他妈是有用的,对吧?她才是会魔法的人。”

“对不起,基根。”

他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努力压抑着向她伸手的冲动。

“你该走了,你的家人在等你。”他说。

“你要去哪儿呢?”她把身上的皮草裹得更紧了一些:“你打算做什么?”

基根的脑海里回响着母亲说过的话,如同在隔着岁月回荡。

“森林会被冰雪覆盖,一直到世界的尽头,我们会死在外面……”

基根压下思绪,淡然道:“我会找到我的父亲。”

她神色不安地看着他,从她的眼里,基根能看到疑虑,还有害怕……

“基根,你说真的吗?你根本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你也不知道他们来自什么地方,更不知道……”

“起码我得试试,茨瓦娜,我也不知道我该干什么,也许一个人死在冰原上好了。”

虽然这几年来两人基本没说过话,但现在她开始深吸气,想要和他争上几句。

可基根摇摇头,止住了她的主知头:“我走之前会来探望你,到时候再说吧,明天我会下山去村子里弄点补给,出远门需要的。”

茨瓦娜又一次犹豫起来。

他明白了,仿佛有先祖之灵在风中向他低语相告:“老瑞格恩不允许吧?”

基根的话,既不是在问,也不是在猜:“我不能去村里,走之前想买些东西都不行。”

她往他怀里塞了个小袋,所以他说对了。

他能想到里面有什么。

干粮,还有一些微薄的供给品。

这对年轻的夫妻实在也匀不出太多东西。

他心里猛然涌起一阵他很不习惯的感恩,让他全身颤栗并且差点……就差点接受了这份馈赠。

可他把口袋还给了她。

“我能应付。”他安慰她:“不用担心,我能应付。”

当天晚上,他一个人走进了瑞格恩村。

他的背包里装了足够一周的补给,手里提着一根象牙矛,发辫上扎着母亲留下的骨饰,他看起来和母亲一样是个云游的萨满,虽然他有着战士的块头,脚步又像猎人般轻捷。

离日出还有三个小时,此时正是最深沉的静夜。

基根经过一间间小层,在他不长的苦难人生里,这些小屋曾经把他和他母亲拒之门外。

他没有什么恨意,至少现在没有……从前的愤恨已经化作余烬,只微微烧着。要说他还有什么感觉,那就是一种深刻又累人的遗憾。

这些头脑简单的人,甘愿被自己的偏见奴役。

但是,他只想把仇恨发泄在一个人身上。

老瑞格恩的长屋显赫地坐落于小村正中心。

基根在月光投下的阴影里慢慢靠近长屋,避开了守夜人的目光。

老瑞格恩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脚蹲着一个黑影。

黑影有一双苍白的眼睛,里面反射着月亮的银光,手中握着一把象牙匕首,是几天前刚刚死掉的女巫克蕾西亚。诺和曾经的仪式用具,据说,这把匕首是用进行血祭的。

“老头子,你只要乱叫一声,就死定了。”

黑影笑了一下,语气低沉阴郁地细语起来。

屋子里一片迷蒙,光线极弱。

瑞格恩看起来足有一百岁,他嗅到了一股灯没的刺鼻气味,还有来人汗水里的动物气息,他无助地点了点头。

“老头子,我要跟你说一些事,你给我好好听着,这样能活得长一些。”

匕首,是用居瓦斯克野猪牙做的,在昏暗中一闪,基根把刀尖抵在老头皮肤松垂的喉头。

“明白了就点头。”

瑞格恩识相地没吭声,点了点头。

“很好。”基根的刀子没动。

他眼里满溢着恨意,愤怒几乎让他牙关打颤。

他已经和一头野兽相云不远,只靠残存的点滴人性约束着。

“你害死了我母亲。”基根低吼起来:“不是因为病痛,是你,是你,没日没夜的猜忌怀疑忘恩负义,你把她逼到冰冷的洞穴里,你凭着自己愚蠢的迷信将她流放,是你害死了她。”

刀子移到老人的脸颊上,随时准备切下一块肉来。

“现在你打算害死我了。”基根轻声说:“你拿我的身世来羞辱我,诅咒我会带来厄运。这还不够,你把一个孩子踢出了你的宝贝村子,一而再再而三,除了教会我仇恨之外什么也没有。这还不够,现在,我母亲的骨灰还没凉透,你就想把我赶进荒原,死在外头。”

随后,匕首就移开了。

基根从床边溜开,退到屋子边缘,他从卧室台子上拾起一盏带罩子的灯笼,微微照亮了他的身形,他的微笑变得更加残忍。

“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我走之后,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你给我好好想想,你是怎样把一个男孩和他妈妈扔到冰天雪地里,让他长大成人的。”

瑞格恩不知怎么回答,又或许这孩子也不想听。

屋子里,充满油腥味。

基根除去灯笼的罩子,光线铺满屋子。

地板、墙上、书架上、甚至床单上,湿润的油脂到处都是。

“慢……慢着……”老人惊慌得结巴起来:“慢着……”

“不了,我要上路了。”基根用近乎闲谈的语气说:“所以走之前我该好好暖暖手,再见,瑞格恩。”

“请你等等!”

但基根已经朝门退去,扔下灯笼,就像是留下一份临别的礼物。

灯笼落在卧室粗木地板上,眼前化作了火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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