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1/1)

公孙吉和左润清,二人算起来是十数年的同窗,打小相熟的挚友。然而十二年前,二人曾经发生过一次较大的争执,根源便是上一场太子之争。

当时二人的老师刚刚西去三年,为老师守孝三年后恰逢上一次太子之争,时值二十有余的公孙吉,正处在自视甚高的年纪,闻讯就毅然决定出山,在这太子之争里名扬天下。那时的公孙吉自问满腹经纶,独有同窗挚友左润清能够平分秋色,便邀约左润清共赴盛宴,一出世必如卧龙雏凤,一鸣惊人。

哪想左润清不仅没有应邀,反倒忠告公孙吉不要小觑天下英杰,莫要心急,随他继续潜修,来日才有一鸣惊人之日。

然而那时的公孙吉正值年轻气盛,哪里听得下这样的劝告,不满左润清的态度,当即争辩开来。二人才华相近,师传同门,争辩自然分不出胜负,这便越吵越僵,激愤之下公孙吉甩袖而去,就此分道扬镳。

越是要好的挚友,越是难免争执,这对二人来说本是常事。哪怕公孙吉含愤而别,也仅仅是想出山闯出名望,用事实告诉左润清谁对谁错,这过程顶多一年半载,不多日再会就能重归旧好。而左润清想法也大同小异,只想着公孙吉出山顶多一年半载,碰壁多了知道错了,自会归来,自也不以为意。

他们二人谁都没想到,本以为只是短暂的分别,最终再会已是经年之后。

一别十数载,二人虽偶有书信消息往来,却再没相见。

左润清知道公孙吉投效了镇亲王,与一众英杰一块儿将镇亲王扶上了太子宝座,闯出了诺大名头。奈何时运不济,恰逢太子遇刺,终是树倒猢狲散,从此过上了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

公孙吉知道左润清幽居老师旧宅潜修经年,专心问学,才学已渐渐将他甩在身后,一经出山,必将名动九州。

二人年轻时的争辩,如今看来,依旧没能分出胜负,可在二人心头,都觉得自己已然输了。左润清当年说公孙吉急忙出山,必然泯于众人,一事无成,可公孙吉哪怕沦落到前途缥缈的地步,终归是立下过拥龙之功,已然名誉朝野。而公孙吉当年目无余子,自觉才学独冠天下,可是出山多年,早知道天下人杰无数,更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才渐渐理解了挚友左润清昔年规劝是何等真知灼见。

事隔经年,年少轻狂的二人再相见,都已是过了而立的中年人,岁月沧渺,再回忆起早年的意气之争,已没了火气,成了值得追忆的往事。

挚友重逢总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月上柳梢,桌上香茗换成了美酒,喝到浑身滚烫,推开窗户被那清风一吹,这才勉强清醒了些。

“我在信中给你提起的这曲慈芳,绝对是个不下于你的人物。原本我只是顾忌他那右相门生的身份,待得他这一走,我接手衙门事宜才切身体会了曲慈芳是何等大才。”公孙吉总算叙起了正事,感叹道:“可惜终归身份所限,将军走到今日这一步,他不得不退,否则就等于将座师右相也早早卷入了这场太子之争里。”

听到公孙吉的话,左润清恍惚间又想起昔年那个年轻的意气风发的公孙吉,心头顿时一酸,笑道:“你志不在一县之令,加之没有一位荣登朝巅的官场座师,又何必妄自菲薄?”

公孙吉一挑眉,回忆起早年争执,不由长叹,“回头一看,还是你对了。这天下人杰何其之多,在我之上者数不胜数,昔年若是听了你的话,潜修至今与你联袂出山,或许方能与曲慈芳之流一较高下。”

“这可不像是前太子座下谋臣‘逢凶化吉’公孙郎会说的话。”左润清促狭道。

“不出山不知道天高地厚。”公孙吉面上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旁的不提,只说这十日城县令一职,原本我哪会当回事?可是曲慈芳一走,我仓猝接任,才晓得曲慈芳格局之大。他早早谋划扩城事宜,让十日城如今方有一方雄城的气象,甚或规划街巷市坊,处理平贾流民,无论这城里任何大情小事,竟都能治理得井井有条,平素更是不显山不露水,完全让人忽略了他的功绩。待得我接任,哪怕他已经订好种种方略,无需再让我费心费力,我却连萧规曹随都做不好。”

他看向左润清,“你一路上想必也看见了,我便是竭尽全力,这城里头依旧难保旧像,一日乱过一日。两相比较下来,高下立判,我是不得不服气。”

这话却是不好接口了,左润清沉吟片刻,才道:“在我看来,你错就错在过于想要默守陈规上。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曲慈芳定下的规矩,不一定合你所用,倘若稍做更改,未必不能做得比他更好。”

公孙吉闻言苦笑,“你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如今这十日城有多少事情多少规矩等着钦定。骤然增加数十座军镇,四方文武英杰蜂拥而至,新附军队打散重整后还在磨合,军务公务,哪里都是一大摊子事,偏又都耽搁不得,将军府那边简直填进多少谋士都不嫌多。偏偏这十日城算是都府,方方面面都得理顺方能显出雄主气象,又需要一位大才专心镇守治理,两边一牵扯,我自然更是方寸大乱。”

言罢他定定看向沉思的左润清,起身一揖,“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厚颜请动润清兄出山助我,唯有你接手都府大任才能让我放心。”

左润清回神,摇头失笑,“我既然来了,就是已经动了卖命的心思。”

公孙吉双目一亮,正要说话,左润清却抢先道:“先别急,我便是要卖命,也得先看清楚这命究竟卖与谁才行。你晓得我的脾性,身关前程的大事定然不会只听你一面之词就妄下定论,总得我自己确定了才行。”

公孙吉笑道:“那是当然。”

左润清渐渐正容,公孙吉见状也认真起来,听到他问道:“你先跟我说说,这位一朝成名天下知的金将军,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模样。”

公孙吉沉吟好一阵,方道:“我一时半会说不上来,就与你大致说说,你姑且一听。”

左润清斟满酒,做了个请的姿势,听他往下说。

“初时我心灰意冷,受到掌印白先生和掌笔邵先生相邀,动念前来十日城。头一次见到这位金将军,我只当他仅是二位先生与诸将军手下傀儡,越看越觉得稀松平常,没有丁点雄主之相,自是毫不在意。”

“而这金将军,那时表现当真如若傀儡,一应文武大权尽数下放给了我等太子旧臣,诸事全听二位先生决断,让我越发心下鄙夷。过不得几日,太子之争开启,我只顾着辅佐白先生与邵先生谋划方略,忽而听得他欲图悄然远走,竟是全不理会刚刚开始攻略四方的大军,说走就走,于是更加看他不起。”

这些话听得左润清眉宇越皱越紧,“无决断,无担当,无谋略,岂非一草包?”

公孙吉摆摆手,并不解释,继续说道:“他这一走便是半月有余,再相见时九路诸侯联袂前来问罪,大军内中隐患重重,人人不当其主。可是包括我都没想到,其刚回来就二话不说,先将大军分做攻守二军,将领皆是一言而决,再转头与九路诸侯直接翻了脸。”

还要加一个刚愎自用,恣意妄为?

左润清怪异之色更浓了。

几句话听下来,这金将军简直不仅是草包,更是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完全不值得人用心辅佐。但左润清知道此事结果,自然明白公孙吉的话还没说完,此后必有转折,于是继续耐着性子往下听。

“见到他偏要走取死之道,我当然失望透顶,甚至动了离去的念头,却没想到当夜听说了金将军之前突兀远走半月的原因,当下瞠目结舌。”公孙吉摇头轻叹,“说出来你不会信,他之所以急匆匆离开,竟是为了驰援游家周游老先生!”

这是知情者早被下了禁口令的消息,似左润清这等局外人,若非听到公孙吉说起,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是以闻言略作迷茫,好片刻后瞳仁猛缩,面露震惊之色,显然已经隐隐听明白了,却又觉得分外难以置信。

“周游老先生一朝渡劫,做为站对了队的金将军,立时有了一位先贤作为靠山。”公孙吉的神色不知是哭是笑,“旁的不提,只此一点,他就等若站在了不败之地。”

“而城下一战,之所以能取得大胜,原因想必你已经有所耳闻,却绝不会想到那位扭转战局的神秘霸主,是金将军请来的供奉。”

左润清双目睁得愈发滚圆,全然没有料到这两条不为人知的消息,竟是一条比一条出人意料。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位金将军绝非市井传闻那样的无用之辈,反倒他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一方雄主?”

公孙吉摇摇头,“是与不是,我说了不算,只能把我所听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你,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信是不信了。”

无用之辈?

一方雄主?

这两个评价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反差,是个人都能知道,要说短时间里从里面判断出哪个真哪个假来,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左润清,即便后面的评价出自挚友,他却不会因为这个影响自己做出确定的判断,于是越发难以定夺。

公孙吉晓得他的性子,说完就不再打扰,任由他自行决断,自顾自在旁小酌等候。

不知过去多久,左润清深吸一口气,“我还想知道,他最近做过些什么事?”

公孙吉仔细思忖,道;“明着是配合文武官将们拟定各项方略,不断下印,暗里听说勤于苦修……对了,昨天刚给曲慈芳写了封信,边让我们举荐人才,从中挑选合适的十日城知县继任者,边还是想把曲慈芳重新请回来。”

左润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回答显然让他更加明晰了该做的判断。

“当今太子之争,六王争雄的格局已经渐至明朗,除却这位叫人摸不透的金将军,其余五王不仅身份越发正统,个个也都展露出让世人认可的雄才伟略。无论怎么看,这十日城一支仅仅兵马更强盛,暂时声势略高其余五王一线,其余并不占上风,甚至胜算还是最低。即便如此,你依旧更看好这金将军?”

公孙吉思忖后点头回应,“这金将军,了解得越多,越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倘若你仔细看过他的发迹历史,就该知道他从开始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创造了多少奇迹。相比口含金印出生的其他五位,显然还是他这种乱世造出的枭雄让我觉得更加值得期待一些。”

听过这些话,左润清陷入沉思,隔了好半天才举杯小酌,那边等候已久的公孙吉见状赶忙追问道:“怎么样,想清楚了吗?若是想清楚了,我这就把你举荐上去,接替十日城知县大任。”

“不急。”

左润清摇摇头,眸光微闪,“我还是想多看看再说,免得日后如果觉得看走了眼,反倒招惹出许多麻烦事。”

公孙吉张了张嘴,似是想劝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也对,毕竟关乎一世前程的大事,再谨慎也不为过。不过我得提醒你,这趟有志于知县一职的人杰如若过江之鲫,未免引来了太多厉害家伙。我怕你犹豫太久,错失良机,来日追悔也晚了。”

左润清眉宇轻扬,终是显出一抹不常表露在外人面前的自信与傲色,“便是没了这知县之位,我若想去何处谋一方席位,想来都不会是难事。”

公孙吉怔怔,不免嘟哝,“怎么感觉经年不见,除开那损人神通,你我的秉性像是完全调了个头一样。”

左润清闻言哈哈大笑,举杯邀酒道:“接下来,就拜托吉兄你为我奔走一二,不求谋个多好的差事,只求帮我先安排到一个时常能靠近这位金将军的营生。”

说得如此直白,公孙吉哪还能不明白,哭笑不得地举杯相应。

“且让我好生探一探这位金将军,看他究竟是虫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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