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投靠郑芝龙的将官,原本足足七十三人,短短三四天时间散去大半,这是最后十八人了。如今连这最后十八人都出现在刘恒面前,可见要么郑芝龙让他们失望了,就此逼上绝路,要么这依旧是郑芝龙的缓兵之计。
“被我逼到这个地步还不出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更不知道是不是该佩服你。”刘恒喃喃。
这局面任谁都明白,刘恒手法如若砍树,太大的树无法直接砍断,就要先修剪枝干,待枝干修剪得七七八八,就轮到主干了。如此阳谋,郑芝龙却久久不加以反抗,仿佛已经认命,又仿佛还奢望如此姿态换取刘恒的宽恕,亦或另有对策,刘恒更倾向于最后一种。
因为刘恒怎么看都不觉得,郑芝龙会是那种甘于认命的人,至于低头奢望他人原谅,这就更不像是手腕老练的郑芝龙了。
那就是另有对策了。
“不管你想打什么主意,既然还不出手,说明我逼得不够狠。”刘恒眯了眯眼,“且看你究竟能忍到何等地步。”
第二日,正是太子之争开启的前日,刘恒继续朝那最后十八人下手了,一举拿掉八人,让这十八人脸色煞白,其余将官也是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喘。
“诸位还没看明白吗?”一位被拉下去执行军法十鞭、革除军籍的团长大声呼喊,“这金来分明要排除异己,他想做土皇帝,却全无一丝容人之量,今日是我等受难,明日就该轮到你们了!”
“与其坐以待毙,诸位何不共聚义旗,同诛反贼?”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这团长话音未落,又有更多人振臂高呼,一时竟颇有应者云集的威势,看得许多原本无动于衷的人都为之心动。然而下一刻,人们定睛一看,激愤高呼的其实只有那十八人和他们的些许亲信,加起来都不过百,一时气氛变得寂静无比。
饶是那十八人和他们亲信,见状又惊又怒,“你,你们!”
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那些他们自以为听话的手下将士,如今却对他们的呼喝置若罔闻。如果没有手下将士襄助,单凭他们这七八十人,简直就是笑话!
这一刻,他们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有人立刻改口,朝刘恒磕头忏悔,或是朝郑芝龙哭喊道:“将军,将军!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倘若我们都去了,将军再有什么奇招妙计,来日可还有可用之人?”
包括刘恒也在盯住郑芝龙,逼到这地步,恰如这些将士所言,郑芝龙要是再没动静,那就真的凉了。
然而众目睽睽下,郑芝龙只是摇摇头,随后闭目端坐,摆出了一副毫不相干的架势,更像是庙宇中的佛像。
刘恒微微眯眼,终是沉声道:“聚众谋反,都拉下去吧。”
“将军!”
“将军!”
这一声声高喊的将军二字,饱含的情感竟全然不同,有悲愤的有惶急的,有凄厉有悲哭,也不知他们到底在叫谁。
不多时,这些声音渐渐远去,又一个个消失,大帐重新安静下来。
“各位同袍,稍有懈怠,竟就有这许多旧日同僚堕落腐朽,全然忘了昔日功绩与朝廷的栽培与托付,看着真叫人痛心疾首!”鲁迟适时出声,一脸惋惜与悲痛,“诸位,前车之鉴啊!前车之鉴!”
然而,无数人暗中撇嘴鄙夷他的同时,心里却都响起大同小异的感叹。
不是前车之鉴,而是彻底洗牌!
原本军权尽在掌握的郑芝龙,人人以为和真正卫尉只欠缺一个名头而已,权力稳如泰山,谁想短短三五天时间,就如大厦崩塌,诺大声势一朝泯灭。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那个人人以为早被郑芝龙彻底架空了的卫尉金来,简直不动则已,一动如惊雷,仿佛反掌之间,樯橹灰飞烟灭。
此中巨变,足以让众人震撼之余,唏嘘不已,心中感慨万千。
不得不说,这巨变给其他将官的震慑力大得惊人,他们从郑芝龙的态度里深深感觉到一点,那卫尉金来才是真正的狠角色。
郑芝龙够厉害了吧?
只携朝廷封命孤身而来,短短两年时间,不动声色将军权牢牢掌握在手中,这本事任是谁都不得不赞一个服字。可是这样一个强人,却被人用更短的时间击垮了他两年来苦心经营的铁桶格局,而且逼到这等地步依旧没有做出任何反击,这意味着什么?
郑芝龙肯定不是不想反击,怎么看都是不敢,他像是被什么吓住了,让他宁愿眼睁睁看着大好局面一朝尽毁,选择了明哲保身。
可见卫尉金来,拥有足以让他忌惮如斯的事物,这等人物,岂非比郑芝龙更让人敬畏?
强如郑芝龙尚且畏惧如斯,其他人就更加深受震慑了,只是心中难免好奇,金来手里究竟藏着什么恐怖事物或手段?
这一点,争斗双方都闭口不言,外人就越发无从得知了。
鲁迟急于表现,其他人却再无开口,大帐寂静非常,刘恒见状挥了挥手,“既然再无他事,这就散会吧。”
“是!”
“是!”
此时刘恒再开口,回应就变得十分齐整有力,众人的态度明显和之前有了巨大反差。众将起身喝应,领命离去,郑芝龙的身影也在其中,刘恒看着人群中的郑芝龙完全无视其他人的目光从容退去,眸中疑惑之色越来越浓。
“将军难道还没感觉到吗?”白明泽淡然道:“他这是表忠心呢。”
刘恒一怔,难免吃惊,“你是说?”
“虽不知他原本是哪个势力派来的棋子,可是身为棋子,他显然有了自己的主意。”白明泽道:“他太聪明了,似乎已经猜到将军的计策,不知何故居然更看好将军,于是打起了借机改换门庭的主意。如果不出意外,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献上一份足以表明心志的大礼,只要将军笑纳,此人日后不足为虑。”
刘恒闻言沉默片刻,随后摇摇头道:“虽说是好事,可听起来,这人心性实在够狠。”
谁说不是呢?
单刀匹马闯入陌生阵营,两年间攥取诺大权势,哪怕郑芝龙手腕非凡,肯定也花费了很多心血。然而如今下了决心,大好格局说抛弃就抛弃了,一点都不眷恋,其中果决狠厉,真真令人不敢小觑。
“这种人有他的长处,总比碌碌无为者好上太多,然而他就像是一柄利刃,用好了如虎添翼,掌握不当就会遭到反噬。”白明泽作揖,“用与不用,我等无从置喙,还请将军自行定夺。”
刘恒闻言点头,再不多说,心里却难免琢磨。
通常来说,能力越强,野心越大。如果刘恒能够一直满足他的野心,那么郑芝龙绝对是个良才,如果不能,那么郑芝龙旧主的今天就将是刘恒将来的结局,到时候郑芝龙一定会像现在一样,毫不犹豫地背弃他。
这样一个危险人物,用起来有利有弊,到底用还是不用,刘恒一时也拿定不了主意,只能压后再做决定。
“那么现在,内忧算是平定了,只剩下外患了。”刘恒沉声道:“扩军之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白明泽回报道:“由于时日尚短,仅仅把流民中适合的男丁召集起来,充做五万六千余。再多两日,能把适合的男丁全部召入军中,大概六万出头。剩余三万不到的名额,已经暂时早不到兵源,只能等更多流民到来,渐渐扩充了。”
“如今招收的十有八九是新兵,毫无经验,实力也不值一提。要把他们操练到可堪一用的地步,哪怕有《百草入道功》,也需要至少三个月以上的时间。”白明泽如实禀报。
刘恒听了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太匆忙了。”
无论是决定扩军还是对郑芝龙下手,都显得太过仓促。扩军之令下得太迟,即便紧赶慢赶,还有县衙那边全力配合,至今依旧还不成气候。再加上对郑芝龙下手,军队高层动荡太大,难免也影响了扩军大事,这就更显得棘手了。
简而言之,刘恒手头说是将有十万兵马,其实真正能用的,依旧只有原本万羽卫那万数兵马而已。
况且,刘恒决定参与太子之争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说都该跟曲慈方这个地方官通个气才对。他动作这么大,聪明如曲慈方一定猜到了什么,然而猜到是一回事,当面言明又是另一回事,这代表了刘恒的态度,同样也需要借此明白曲慈方的态度。
曲慈方毕竟是一方地方官,他还有一个右相门生的身份,谁都无法轻视了他。如果在太子之争开启前问明他的态度,那么刘恒也能知道该怎么对待曲慈方,这一点一样重要,可惜刘恒忙于清楚郑芝龙这个“内忧”,竟一直没能抽出空来。
这些事情,本该早就做好准备,不至于现在来处处显得手忙脚乱,可是之前刘恒又怎能想得到,自己终归成为了竞争者?
“胡少八不是来了么?”大四看向帐中一个静坐的将官,“他最擅长整顿军伍了,这一块全交给他就得了。”
白明泽也看了那将官一眼,“我算的三个月,就是在他主事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达到的速度,军伍里的事情,你们应该比我清楚才对。”
大四略微沉吟,就道:“是这个道理。”
军队高层刚刚经过大洗牌,军心涣散是肯定的,加上原本万数的军伍一下子扩充到十万,这里面有多么繁杂,想想都叫人头疼。至少刘恒自己想想,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不可能把军队重新理顺,然而白明泽说是这胡少八主事只需要三个月,大四居然十分认同,这就叫刘恒惊叹了。
“那就拜托胡营长了。”刘恒朝这将官拱手道。
这将官起身回礼,沉声道:“卑职领命。”
“胡少八算是有事情做了,那么将军想怎么安排在下呢?”这时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把玩着一支笔,似笑非笑朝刘恒问道。
刘恒看向他,笑道:“先生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中年文士微微眯眼,“在下听说如今知县并非将军亲信,在下不才,愿取而代之。”
刘恒还没回应,唤作胡少八的将官侧目看去,“邵郡,你还没忘了宰相之志?”
名作邵郡的中年文士手下一顿,毛笔复又继续转动,“昔年太子允我五年宰相才让我出山,我助他成就储君,他却早早归了天,这算什么事?他既然不能守信,却欠下了债,不然你当我此番为何会来?”
提及太子,大帐一阵沉默。
邵郡和胡少八,是闻讯后最先赶来的太子旧部,他们是太子遇刺后淡出朝野的五人之二,恰巧一文一武,白明泽和大四暗中对二人评价极高,自然不会是寻常之辈。
“曲知县毕竟是右相门生,若是没有过错,不好贸然动他。”白明泽避开了太子的话题,转而又讲到事情上。
邵郡撇撇嘴,“此一时彼一时也,原本将军没有入局,自然不好动他。可将军如今既然已入局,这十日城便默认为将军地盘,便是直接把这人赶回他座师膝下,想必那位右相大人也能理解。”
白明泽眸中难免显出一抹无奈,“只是一个小小知县的位子罢了,你怎会真看得上。”
邵郡就要说什么,白明泽却没给他机会,紧接着朝刘恒道:“距离夜深还有段时间,将军何不去见见曲知县?且看他是何态度,如若能为我所用自然最好,或者知情识趣,自行辞官而去也可以,但若是不识时务,将军索性替他辞了官,正好让邵兄补上他的位子。”
刘恒闻言看向邵郡,但见他撇了撇嘴,再没说什么,这就起身道:“也好,这里的事情就交给诸位了,我这就去拜会曲知县。”
不同于白明泽或邵郡,刘恒还没真正见识过他们的能力,可是曲慈方的能力他是领教过的,要是有机会把他也拉拢过来,那就更好了。
一想到这里,刘恒也不免心头热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