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上桌前,秦安邦还没回来。铁瑜让林安然到后院去请老爷子,捎带看看自己丈夫在弄什么玄乎。
这四合院是个二进院子,后面还有一个小院,种了不少盆栽,还有几棵果树。老爷子不喜欢那些只有观赏价值的花花草草,宁可种些能结出果子的果树,所以这院子简直就是个小农院。
在房檐灯光的照耀下,几个人围着两位头花雪白的老人,目不转睛盯着中间的棋盘。
其中一个年轻人看得兴奋,忍不住喊了一声:“下这下这,吃他的马!”
其中一个老头不高兴道:“震东你这臭小子,知道什么是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吗?”
说话的是秦老爷子的忠实棋友,姓胡,是离休的军队高干,从抗日战争开始就是秦老爷子麾下的一员虎将。胡老爷子没投到秦老爷子麾下时,是占山为王的土匪,自封胡司令,后来投了红军,大家有时开玩笑,仍叫他胡司令。后来真的当了司令,这称谓叫得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林安然认出俩个年轻人是秦安邦家的兄弟俩,叫得正欢的是哥哥秦震东,戴着眼镜托着下巴不说话的书生样的是弟弟秦志华,秦安邦显然也看入迷了,居然也站在那里陪着秦老爷子,一点没离开的意思。
林安然觉得这可不是个打扰的好时候,但又怕前院的人在等,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去,在秦安邦身边小声道:“秦叔叔,吃饭了。”
秦安邦如梦初醒,啊了一声,看看两个在棋盘上鏖战正酣的老头,低声说:“爸,饭菜都好了。”
秦老爷子抬起头,看见林安然也在,说:“安然,到了?”
秦家两兄弟见了林安然也很开心,从前在秦家时,几人年纪相差不大,都十分投契。两年未见,如今重逢,都朝林安然挤眉弄眼,却不敢在老爷子面前喧哗。
久违的声音让林安然倍感亲切,人顿时也回到了当年还在秦家的岁月。他和老爷子之间,更像忘年之交,比秦家的同辈少了一些拘谨,于是又恢复了油嘴滑舌,说:“爷爷,您怎么又下象棋了?不是说不喜欢下象棋了吗?”
秦老爷子说过,曾经最喜欢就是下象棋,在那些戎马生涯里,他的挎包里永远放着一副自制的象棋,用牛皮画的棋盘,用楠木自己雕的棋子。直到1978年后,老爷子忽然不再下象棋,用他的话说,象棋戾气太重,适合军人玩,而老爷子那时候已经离开军队岗位,所以他开始下围棋。
林安然一直琢磨为什么秦老爷子在爱好上忽然改弦易帜,而且恰好在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之际,其中道理颇为玩味。
秦老爷子指着胡老爷子,笑道:“胡司令下围棋输了好几回,非得让我陪他下一盘象棋,让他伸展一把手脚,我为了成人之美,只好从命了。”
林安然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副围棋,冲胡老爷子笑道:“胡司令,该开饭了,要不要我找个号子吹开饭号?不能让士兵饿肚皮打仗呀,咱们吃了饭,再杀一盘如何?”
胡司令虽出身草莽,但现在年龄大了,多年磨合,礼貌还是懂的,既然在老首长家里,就得尊重人家的规矩,抬起头,朝秦老爷子问道:“老首长,你说是杀完再吃,还是吃完再杀?”
秦老爷子呵呵一笑,说:“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里的猫腻?若不让你正经杀完这盘,恐怕连饭都吃不好!”
转头又道:“安邦,你带震东和志华去吃饭,安然你留下,陪我说会话。”
秦安邦在外呼风唤雨,在家里却极为顺从,没敢提出异议,应了声是,叫上俩个儿子,出了后院。
离开的时候,秦震东朝林安然丢眼色打暗号,林安然知道,他等会肯定还有什么安排,要找自己。
后院又安静下来,秦老爷子专注棋盘,走了一步,这才说:“安然,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下象棋了吗?”
这个问题,林安然早就揣测多次,也从以往秦老爷子的话里猜到了一些原因,但还是想听听老爷子自己怎么说。
可是秦老爷子却没依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忽然问起林安然的近况:“回到地方了,工作生活怎样了?”
林安然说:“还算顺利。”于是将自己两年来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却没说自己最近遭遇的不顺。
秦老爷子微微笑着,说:“其实下棋和从政是一个道理,什么样的的思维方式,就会造成什么样的效果。就比如这下象棋和下围棋,采取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那么最终的结果也就大相径庭了。”
胡老爷子动了个棋子,笑道:“小子,你爷爷给你上课了,好好听着。”
林安然点点头,微笑不语。
秦老爷子走了一步,让马过了河,说:“象棋,棋盘上是满的,双方拥兵自重,士、相、车、马、炮、兵一招一式都被限定了,不得越雷池半步,最后以‘吃’掉对方老帅的一方为胜。而围棋呢,棋盘上是空的,似无限一般的有限,如苍穹一样的玄妙。横竖各十九条平行线上构成的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任何棋子都可以在那里安营扎寨,到了站稳脚跟之时才算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领地。围棋行棋,不以吃予为目的,而以围地为终极目标,最后拥有实地较多的一方为胜。”
说完了,看看林安然,道:“你说说,这里面有什么含义?”
林安然想了想,答道:“象棋,像行兵打仗,各兵种间都有各自的作用,而且功能、性能都有限制,不能相互取代,以彻底消灭对方有生力量为最终目标。围棋,如经营国家,调动部属,安插要害,每动一子不以杀为目的,皆为全盘考虑作贡献,通过掌控一方,集小为大,达到兵不刃血统领全局的目的。”
胡司令走动了炮,打掉马,笑了,说:“说的一套套的。”
秦老爷子微微颌首,说:“孺子可教。”说罢动了车,吃掉胡司令的炮。
又道:“下象棋呢,相持的双方,目的在于致对方的老帅于死地。所以,一般都会使出浑身解数,用尽笑里藏刀、、瞒天过海、关门捉贼、欲擒故纵、趁火打劫、釜底抽薪等六六三十六计,调兵遣将,轮番进攻,直捣营寨,进行你死我活的较量。结果,虽然攻下了对方的老帅而取得胜利,但是,回头看看,本方也是损兵折将,哀鸿遍野,差不多奄奄一息了。”
胡司令看着自己的炮被吃,大为心疼,转而走了一步保守的棋,问道:“老首长,那么围棋又怎样。”
秦老爷子笑道:“下围棋未虑胜,先虑败。稳妥为先,对弈的双方,目的在于占领更广阔的地盘。一般都从布局着手,采用步步为营的方法。无论是尖、飞、镇、长、并、跳,还是壮士断腕‘弃子’、辗转腾挪的‘转换’、破釜沉舟的‘打入’等等,均是以‘动须相应,彼强自保,逢危须奔,慎匆轻速,舍小就大,势孤求各’为基本理念,每一粒棋子必须依据形势判断而决定自己的落处,为不断扩大已方的势力范围而做出应有的贡献——并不一定以消灭对方为宗旨,在某种情景下,还必须与对方和平共处,谋求‘双活’。”
林安然听了连连点头。
又下了一阵,双方你来我往,杀得日月无光,很快就成了残局。秦老爷子最终还是险胜,可是棋盘上只剩下一车二士一卒一老帅,他长叹一口气,站起来,说:“惨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功成名就却满目苍夷,没意义。”
朝林安然和还在苦思冥想的胡司令大手一挥,说:“走,吃饭去吧。”
秦家的家宴简单而温馨。
平常各忙各的,难得聚首。秦安邦军务繁忙,日程安排得满满的。
秦震东在京城军区一个快反师里服役,这个师负责京城军区战区范围的值班任务,驻扎在京郊,平常也就礼拜天偶尔回来一次。
最近秦震东被集团军提拔了,34岁当上了师参谋长,是整个京城军区最年轻的师级干部。
秦志华是个典型的学院派人物,在国防大学里读完了博士,留校当了教员,现在主攻战役战术研究,国防大学里有饭堂,他也周日才回家一次。
铁瑜更不用说了,她是军区总医院的副院长,又是著名的神经专家,偶尔还要指导手术,忙起来的时候没日没夜。
一家几口人都各过各的,秦安邦曾经感慨,说自己的家怎么像个酒店旅馆,大家有空了才凑在一起聚一聚。
倒是秦老爷子看得开,儿孙自有儿孙福,除了一些重大节日,平常儿孙们干啥他都很少过问。反正就连最疼爱的女儿,也跑到国外好几年了,最近也是托改革开放的福,才回流到内地发展,算是偶尔也能见上一面了。
秦老爷子把胡司令也留下来吃饭,人齐,老爷子自然就开心,一上桌就乐呵个没完,唯独林安然如坐针毡,因为秦萍被安排坐在他的身边。
等吃完饭了,林安然逃一样离开饭桌,赶紧到自己房里拿了李游鹤的画,给秦老爷子送去,一老一小在房里有讨论了半天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