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上海的公共租界归还了中国。那年距离顺子和晓婵离开上海第六年了。
他们在重庆隐姓埋名呆了六年,因为重要的物质和资金在他们离开之前已经转移到了重庆,所以在重庆顺子从事的还是药业和棉纱生意。乔波和叶氏兄弟开设的也是棉纱厂。他们和安林之间一直保持很好的互助关系,凭着安林在部队的威望,顺子和乔波的生意总算在这棵大树的荫庇下继续发展,实力并没有削减多少。
1943年,他们决定回到久别的上海。洪晓婵在重庆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上海的怀念。父亲常坐的雕花椅子,厢房里母亲的挂像,门上挂的中国结,壁炉上挂的油画,还有遥控装置的玻璃屋顶,还有壁炉,老式唱片机,上海的街道,这一切夜夜在她的梦里浮现。
六年了。晓婵成熟多了。高盘的发髻,竖领的旗袍,有了几分少妇的韵味。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大儿子洪皓六岁了,小女儿张岫三岁了。他们都出生在重庆。
这六年,张伯回了温州,段叔和阿健一直呆在苏州乡下种田。
十六里铺,乔波带着母亲和叶氏兄弟,还有那帮山民,现在的工人上岸了,顺子一家也上岸了。乔波看着自己曾经的码头搬运公司都已经换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日文,曾经的兄弟已经云散,心里不免悲凉。物非人非。
“爸爸!想不到上海这么旧。”洪皓看着有些破败的码头,很不高兴地嘟囔着。
“妈妈,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要回重庆。”洪岫的小嘴翘得老高。
洪晓婵笑了:“过了江,就是上海了,有阿姨来接我们。我们在上海的家可阔气了。”
上海的夜,还像离开时那样妖艳。
洪晓婵一呼吸到上海的空气,笑容里都藏着甜味:“顺子,我们总算回来了。”
乔波已近不惑之年,他的眼神看向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但日本人还在上海,此番我们回上海,处处要低调,吃穿用一切从简。”
“乔波,玉琪会来接我们吗?”顺子问。
乔波道:“黄杰已经帮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玉琪在川端那边呆得太久,会不会反骨?川端知道我们回来了,会继续追杀吗?”晓婵担忧地看着两个孩子。
“晓婵,放心了。我们住在公共租界,那里没有日本人了,时局变了,变得对我们有利。黄杰已经给我们定心丸了。玉琪明里为川端公司的演员,实际上很多时候力所能及地在为华人做事情,甚至提供一些有力的信息,她不是原来那个玉琪了。”
晓婵有点意外,说:“真是这样?哪如果有一天,川端发现她背叛他,那玉琪岂不是太危险了?”
晓婵转而担心玉琪的安危。
乔波说:“合适的时候,我们要帮助玉琪离开上海。”
“嗯。”
“晓婵。你看,玉琪来了。”
栾杰站在玉琪旁边。乔波不知道他也来了。安蝶儿告诉过自己栾杰已经改邪归正了,离开上海后,从事着高尚的工作,什么工作,安蝶儿没有透露。
乔波看着栾杰,无语相对,欲语还休,这对老同学不相见快八年了。
人生能有几个八年?
乔波看着栾杰,鬓角已经有几丝白发,他和自己年岁一般,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容易吧?
他捶捶栾杰,僵硬地叫他:“栾杰,今晚,咱们兄弟好好叙叙旧。”
僵局就这样打破了。
“老了,酒量不行了。”乔波说着,大家上了车。
上海。公共租界一间小别墅。家里家具一应俱全,大家很快被安排好,一路疲倦,收拾一下就睡了。
晓婵兴奋,睡不着。
乔波的家在晓婵的隔壁,乔夫人几经辗转,居住地多次变化,但适应能力很强,与儿子在身边,有张伯和小红在身边,乔夫人说住那里都行,他们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乔波闻言,心里踏实。他总觉得亏欠母亲。
“傻孩子,能和你在一起就行。现在上海局势好起来了,孩子,能不能考虑成个家了,实在没有合适的女孩,那小红也不错。”
乔波笑笑:“不急。你别把小红吓坏了。”
“这孩子巴不得呢?从小就喜欢你。”
“妈,不合适呢!”乔波笑着,给母亲端茶。
小红站在门口,听到母子对话,红着脸走进来,他接过乔波手里的茶杯,说:“让我来伺候夫人吧!”
玉琪的家。
玉琪披了睡袍,斜靠在床头,川端从浴室中出来,走到床前蹲下。
看到玉琪又在抚摸把玩那只手镯,川端狠狠地瞪了玉琪一眼:“你又在想他?”
玉琪注意到他的异样神情,下床将手镯放入抽屉,问他怎么了,其实玉琪是故意拿那只手镯气他的。那手镯是秀天君送的。
玉琪温柔地笑笑,对他说:“川端,我想去趟老家,看看我父母。”
“好了好了。”川端挥挥手,打断她,“我知道,你是想去找秀天君,整天摸着那只手镯。”
“那你不生气了吧?”玉琪高兴地说。
“秀天君从川端商会拿走的收入已经超过了我的收入,”川端叹口气,合上眼睛仰头靠后,“他太黑了。现在日军在中国战场节节后退,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
玉琪恨恨地想:听说秀天君和川端在分赃上矛盾开始显露,玉琪想,借回苏州的机会搬弄是非,把他们的矛盾进一步激化,真是太好了,她想到这儿,欣喜若狂。
“最让我难过的是,”川端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天花板,沉重地说,“秀田君近来对我一直不太客气,我觉得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玉琪狐疑地看着他。
“要不,你告诉我,你们之间存在什么矛盾,也许我能在其间沟通呢!”玉琪道。
“哦?”川端看了她一眼,不觉轻笑,“你一个女孩子,陪睡陪喝倒行,做生意搞沟通恐怕只会添乱吧?”
玉琪嘟着嘴:“给我一个机会展示一下,不久你就知道我的能耐了?”
“呵呵,那就展示吧!”川端老脸贴在玉琪脸上。
玉琪恍惚看到了一双眼睛在不远处看着自己,是栾杰的眼睛,她摇摇脑袋,不敢想下去。
她的心一凉,带着忧伤,无奈地倒在川端怀里。
唐家。
晚上九点多了,唐老爷刚刚陪着英国客人查尔斯吃完饭回家。今天,工作进行的非常顺利,他原来的担心也已经很好的解决了,再过几天就可以签下合同,生意成交,这大笔药材生意就做成了,英国商人很欣赏唐老爷的才干,更不断的称赞他的为人处事,竞争对手川端没有取得这单生意,怏怏而回。他们信任唐老爷,唐老爷身边的英文翻译栾杰,出色的外语也为这次谈判增色不少,一切问题都不成其为问题,都得到了很好的解决。栾杰在玉琪的介绍下,上个月加入唐氏商会从事外文翻译,担任唐老爷的助手。
二太太和唐老爷正在二楼下棋。
大太太在一楼抽烟,正觉得无趣时,玉琪来了。
“哎呀,玉琪,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大太太满脸笑容地看着玉琪,玉琪带着两个佣人,他们手上提着礼物。
“干妈,最近我有点忙,这么久了都没来看您,真是该打该打。”
“玉琪,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来看我,您还这么客气做什么。”大太太边说边亲热地挽住玉琪的手,两人一起步入大厅坐了。
“干妈,”玉琪迟疑地说,“我要回一趟苏州了。”
“嗯?”大太太看向她,等着她说,她很奇怪玉琪为何带那么多礼物来。
“上海不好吗?你还有别的事情吧?”
“这个嘛……有个朋友托我向您问个好,这些礼物呀,都是她送的,她说……”玉琪看见大太太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接着说,“其实哪,她很早就想来看您了,她是洪家小姐,洪晓婵。”
“洪小姐,不是已经离开上海,避难去了吗?”大太太慢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道,“洪老爷在的时候,我们两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也闹过一些不愉快,不过都过去了,人都死了。她现在来干什么?”
玉琪看干妈的脸似乎绷紧了,吁了口气,说:“干妈,以和为贵,晓婵早就想过来看看您,只是怕您怪罪,所以这番回上海,先让我来送个礼,替父亲以前的事情先来陪个罪。”
大太太缓缓道:“兵荒马乱的,洪爷也不在了,洪家偌大的家业也被日本人抢占了。他的男人叫什么顺子的虽说在上海红过一阵子,我看也是个缩头乌龟,枪一响,就尿裤子,逃了。哈哈。洪家怕是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这不,需要您的帮助,他们在外面也混不下去,回上海讨口饭吃。”
玉琪仔细瞅了瞅干妈,道:“干妈,您能不能冲着我这薄面,就见她一见?不瞒您说,她早来了,就在外面,坐在我车子里。”
“恐怕……”大太太瞥了玉琪一眼一眼,道,“她想见的,不是我,而是唐老爷吧。他正在家呢,今天心情也不错。”
玉琪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干妈,您是个聪明人,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大太太只是微笑,“唐家也不一定帮得了他们,请洪小姐进来吧!”
玉琪忙道:“谢谢太太,我这就去请他们进来。”
洪晓婵和顺子故意穿成一副寒酸样出现在唐家富丽堂皇的大厅里。
唐太太看着晓婵,心痛地说:“堂堂大小姐,混成这般狼狈。快,热茶伺候。”
晓婵无可奈何地笑着:“请唐太太多多关照。”
顺子和唐老爷也在寒暄着:“张老板,好多年不见,前些年在哪发财?”
顺子尴尬地笑了笑:“顺子无能,一直在南方混,只是能糊口而已,这不,听说租界收回了,想回上海谋个事,真是让你见笑了。”
唐先生哈哈大笑:“你们那边有位乔波先生,记得我们曾经做过一笔小生意,他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踏实沉稳讲信用。”
“乔波先生今天也来了。”
“哦,那快请进!”
乔波出场,唐老爷跨步出门迎接。
“乔波兄,见到你很高兴!你的才华令我佩服。”
“谢谢前辈夸奖!上次多亏先生帮忙,乔波才幸免于难。”乔波真诚地鞠躬九十度谢过唐先生,“以后还请唐老板多多关照。”
唐先生哈哈大笑:“这年轻人一贯知书达理,我喜欢。”
唐老爷是个精明人,又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许多年,他明白了乔波的意思。
“今天也算你运气,我刚签下一笔药业生意,缺人手,你懂行,到时到我公司帮帮忙!呵呵,想什么什么就来了。”
玉琪高兴地站在一旁,替乔波谢过唐老板:“干爹,谢谢您了!”
事情办妥,大家心里轻松多了。在外滩看了一会儿黄浦江,就回家了。
按计划,大家回上海要低调生活,身份是一文不名的难民,找工作只要能糊口度日就行。顺子暂时和唐先生一起做点生意,晓婵也呆在家里带孩子;乔波和叶氏兄弟也在唐先生公司做销售,那十二个山民在药厂做工人。所有人深居简出,不参加任何交际活动,寻找到机会后再重新办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