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昭德流放岭南的消息传开之后,南疆入选官员的名单也终于公开了。这都得力于李昭德办事的效率太高了,用谁不用谁,他心中早有腹案,杨帆的候选名单一到,他就马上圈出了属意的人选……
结果,他又多了一条罪名。而南疆入选官员的名单一公布,侍御史高文便弹刻天官府在南疆选官一事假公济私,呼朋结党、瓜分公器、肆无忌惮。这一次,矛头直指杨帆。
李昭德在的时候,他就是那棵最高最大的树,树大招风,所以所有的风波都是向着他去的。李昭德倒了,杨帆这棵小一些的树便暴露出来,成了别人新的进攻目标。
但是,杨帆是一棵小一些的树,不是李昭德那棵大树上的一只猢狲,他的根系还连着武三思,因此满朝文武都把高文对杨帆的弹劾看成了武承嗣的一次试探:二武之争,又要开始了么?
因为这一层担心,所以众官员没有忙着站队,他们想再看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看梁王和魏王之中,皇帝更偏袒哪一个。
其实这件事魏王也在纳罕,因为高文不是他的人。
杨帆一手托两家,倒了一个李昭德,还有一个武三思,所以武承嗣并不想忙着动他。李昭德已经倒了,但是李昭德虽然刻薄成性,却也并非没有一个心腹亲信,武三思正忙着筹备力量,要一鼓作气,把李昭德的余党从上到下一层层的清洗下来,现在还轮不到杨帆呢,结果高文的举动把这整个进程都提前了。
杨帆是郎中,还没有站殿参朝的资格,因此高文弹劾他的时候,他并不在朝堂上,他是朝会之后才听说的消息,而且是刑部陈东派人给他送来的消息,他之所以没有听到正面的指控。是因为武则天收下了奏疏。却没有当廷做出任何批示。
姜公子从眼线那里收到的消息说,杨帆得知被人弹劾后,神色如常,举止从容,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但是紧接着他的另一个眼线又送来消息,午后未时,杨帆离开天官府。先去了一趟梁王府,接着独自去了温柔坊,在温柔坊档次最高、年代最久远的青楼“温柔乡”,请这一代的当家头牌温柔姑娘抚琴侍酒,黄昏时分才醉醺醺地离开。
姜公子结合杨帆此前的种种怪异举动,根本不相信这是杨帆故作镇定、实则慌张的一种表现。反而更加认定杨帆必有阴谋,由不得他更加谨慎,但他还是不知道杨帆的目的何在,究竟想干什么。
杨帆这么做,根本不是给他看的,而是给其他文武百官看的。
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他们会怎么看呢?
天官府司封郎中赵乾没想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抢在他头里弹劾杨帆了。消息传来时。他颇为焦急。好在侍御史高文的弹劾似乎没起什么作用,皇帝态度暧昧。并没有惩处杨帆的意思,赵乾才安下心来。
第二天傍晚,独孤阀主的人终于把他需要的最后一批资料送来了。有一个潜势力庞大的世家在背后支持真好,如果不是独孤世家的支持,以他一人之力,无论如何也搞不到这么多充足的罪证,如果想弹劾,只能像高文一样用些不痛不痒的言辞,可他不是御史,又没有风闻奏事的特权,如今铁证在手,赵乾终于放心了。
赵乾又是一夜未睡,书房的灯一直亮到雄鸡啼晓,东方大白,则天门上的钟声响彻全城。
当他终于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两眼都是血丝,但是他的精神无比亢奋,他连早饭都没有胃口吃,便精神抖擞地上朝去了。
朝会进行到大半,主要议题均已结束的时候,坐朝太久已经颇显疲倦的武则天已经精力不济,有些昏昏欲睡,这时站殿太监听小内侍传报了几句话,立即走到她的身边,躬身道:“天官府司封郎中赵乾乞请陛下允其上殿,露章面劾!”
“哦?”
武则天精神一振,她大半辈子都在与后妃、与外臣、与天下斗的阴谋诡计中度过,对告密、告状一类的事情似乎已经养成了一种近乎癖好的兴趣。她马上吩咐:“宣他上殿!”
执礼太监身子一旋,朗声宣布:“陛下有旨,宣天官府司封郎中赵乾,上殿见驾,露章面劾!”
站了大半天已经颇觉疲惫的满朝文武都是心中一凛,封建王朝,除了天子不可冒犯,只可谏言,不能弹劾,自皇太子以下人人都可弹劾,这又是谁要倒霉了?
候在殿外的赵乾听到那似从九宵之上传来的声音,立即举步向殿上走去,一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去了。
虽然他早就习过觐见天子之礼,但是万象神宫,他还是第一次踏入,距这位女皇,还是头一回这么近!
赵乾一开口,百官就先松了一口气:“不是告我的!”
紧接着便是精神一振:“二武之争,第二回合开始了!”
可是再接下来,他们又提心吊胆了,因为赵乾告的是杨帆,所举的一桩桩罪行或丑闻,却是朝臣及其家眷的。
赵乾弹劾杨帆,罪名远不及高文说的那么严重,也没有那样的赤裸裸。他弹劾的罪名不是“呼朋结党、瓜分公器”,而是“玩忽职守、懈怠公务”,这往轻里说就只是一个为官的态度问题甚至能力问题了。
但是,赵乾没有像高文那样洋洋洒洒,下笔千言,说得慷慨激昂,却没有多少实证,赵乾不说空话,只举实证。
为了证明杨帆玩忽职守,赵乾对入选人员逐一点评,俱有实例。官员们当然不是个个都有把柄可抓,也不是个个都有把柄泄露,但是问题是杨帆是先查他们有没有把柄,再把有把柄的千方百计地塞入备选名单的,那还有什么说的。
一时间,素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赵郎中在朝堂上大出风头,天官府的尚书、侍郎目瞪口呆,左右御史台的官员因为赵乾比自己还要专业、还要有力的弹劾证据而羞愧不已。
“原鄂州刺史杨瑾宣,是因贪墨入罪,被免职赋闲。本不应再予录用。而且臣察杨瑾宣赋闲之后并不安份。其侄杨七与邻居因琐事争斗,殴伤人命,本应判处绞刑,杨瑾宣上下运作,干预司法,仅判流戍之刑。可是仅仅一年之后,这本该流放姚州的杨七。便又招摇于洛阳街头,如此为人,岂能为官一方?”
赵乾上殿时手软脚软,心跳如雷,这时一旦开口,却是神情震定。铿锵有力。不做出头鸟,如何登枝头,这就是一次政治投机,就是一次赌博,没有胆子,干脆就不要入局。赵乾出身贫寒,没有人脉。性情孤僻,少有朋友。但是他有胆!
“中书舍人林曼霜。家有二子。性情顽劣,不思进取。专喜斗鸡走狗,才学平庸之至,在国子监就学时尽人皆知。可他两个儿子居然皆中明经,成为进士,朝野早有非议。而今,林曼霜二子皆得入选南疆官吏,臣请陛下调阅这两人中举的试卷,亲试其才学,若名实不符,不但他们做不得官,林曼霜亦当受到严惩!”
这些人都是有做官的资格但是一直没有空缺让他们上任的候选官,或者是一直担任闲职的官,要找他们政绩上的毛病殊为不易,但是赵乾所说种种,偏偏与他们做官有着莫大的干系,足以作为他们不配作官的证据。
赵乾一口气指证了七八名官员的毛病,长长地吁了口气,缓和了亢奋的情绪。满朝文武的心却还悬在那儿,谁都看得出来他话还没有说完,可谁也不知道他下一个将要说谁。
终于,赵乾朗朗的声音再度响起:“太常少卿裴真,垂拱三年七月父亲过世,去职丁忧,永昌元年十月回朝复职。”
赵乾的声音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载初元年三月,裴真生一子!”
这两句话简直是莫名其妙,满朝文武都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得益于武则天隔三岔五就换年号、甚至一年就换两三次年号的好习惯,满朝文武大臣都把手拢在袖子里开始掐着指头算日子,朝堂上突然变得极其肃静。
过了片刻,有人轻啊一声,似乎恍然大悟,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反应过来。
垂拱三年七月到永昌元年十月,正好二十七个月,这是父母去世后,朝廷官员必须回祖籍守制带孝的时间。从永昌元年十月,到载初元年三月,这是五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裴少卿守制结束后的第五个月,他有了一个儿子。
这里边有什么问题?
丁忧礼制规定:丁忧期间,不得离开家门,不得食荤腥,不得饮酒,不得与妻妾同房、不得抚乐听歌,甚至不得洗澡,不换衣服,最好在坟边上结庐而居,在那儿住足二十七个月。可裴少卿结束丁忧才五个月,他的儿子就出生了,他的儿子是什么时候怀上的?
这在当时可不是小事,孝道是百德之首,一个人若是对生身父母都不能尽孝,你还能指望他忠君报国、爱民如子么?
裴真垂头丧气,脸色煞白。
他当年何尝不知这个小儿是个祸害,可他此前只生了几个女儿,并无一个儿子,当时小妾有孕,不忍用药打去,只盼生个儿子。苍天有眼,裴家香火果然不绝,不料丁忧期间与妻妾同房的报应却应在了今日。
太常寺少卿与一州刺史同级,若非贪图那一州刺史的实权,他又何必求到梁王门下,钻营这个门路。谁知道,他的前程,偏偏就栽在他的贪心上面,时至今日,欲待后悔,却也无药可吃了。
刑部侍郎王勒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只想:“老裴算是完啦!杨帆那条滑不溜丢的小泥鳅,这回也在劫难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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