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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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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美国波士顿
要说幸福,在那些岁月里,若是只论我们两个人,则幸福足矣。可毕竟生活并非只我两个人所独有,不知多少条线还要往前走着。
这是培真来美的第一个暑假,没了课上,一个人会更孤单。我心里惦记着他,便想着一定得找个办法消除我二人间的隔阂。岂不知,还未等我想出这法子,却是接着了父亲拍来的电报。
打开一看,却是罗家出了事。电报简短,只是说罗大人辞世,培真不日回国奔丧,嘱我前去探望。按照父亲的嘱托,我又去了河对岸的波士顿。循着原先记着的地址找过去,便是那栋在联邦街上的公寓。
门房坐着一位看管房产的中年妇人,看样子像是欧洲来的移民。她英文说起来甚是困难,煞费了些周折才明白培真昨天匆匆离去。想着他家里逢此大丧,一个人孤身海外,奔丧的路上何其凄凉之至。自己真是妄称朋友,这一年因为些琐事,疏于友情,也实在不该。我给培真留了信,拜托看门的妇人务必放在培真的房中,等他回来。
可这一等,却是一下子五个多月过去,直到二一年的十月底,才得着培真的信儿,约我一聚。整整一年不见,培真脸上不免形容憔悴。想来这几个月他万里奔丧,国事、家事压在身上也确实辛苦了。我仔细端详着他,原本为着遮盖伤疤的长发又恢复了原状,而也只是在那短短的直发中我似乎又看见了培真往日的英姿。只是,在额头的发际线之下,一条淡淡的白色疤痕却仍在提醒我他那段与美国的恩怨。
见面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觉着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能说了一句:“真抱歉!”
培真紧闭着双唇,点了点头,说道:“爹爹走得有点突然。大家都没想到。其实去年离开家的时候,爹爹身子就很不好了。可他一直瞒着我们。他走了,才突然觉着,以往都没跟爹爹好好谈过,其实他也是个革命者。”
“革命者?”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词。
“是的,革命者,”培真郑重地点点头,接着说道,“爹爹在戊戌年间支持变法,在辛亥年积极保路,然后是护国、护法。这二十多年,他其实一直是在革命,只不过他们老辈子人,说不来这个词罢了。”
“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家里的事,其实我也不懂。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一块商议了。罗家也没什么浮财、祖产,谈不上分家。两位太太的生活大家一起供奉。再有,就是兄弟姐妹们将来彼此照应就好了。”
“友然哥,咱们就好比自家兄弟一样,所以我也就不瞒你了。爹爹的后事料理完了,我去了一趟广州,所以才耽误了回来的时间。”
“广州?”我不解地问道,“那儿还有你家的亲戚?”
培真摇摇头,脸上不禁露出些惋惜的神情。“友然哥,你真该回去看看。你看,你来了美国才两年,可这国内就像翻天覆地了一般。当年志希大哥就说过,五四是一场运动,从此民智就开了。然后,就在今年六月,广州设了非常大总统府,中山先生在那儿就职。要不了几年,革命一定能再成功。”
“你去广州是要参加革命党?”我想起了一年前我们的对话,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现在还不能算是参加,只能说是去看看。父亲的几个学生在广州的大总统府做事。他们其实比咱们也大不了一两岁,可是他们想的、做的,那都是天大的大事!”培真说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腾地站了起来,一按窗台,坐了上去。
“你看看我这儿,政治学的书一大堆。老师在课上讲索伦立法、讲洛克的天赋人权、讲《独立宣言》和《联邦党人文集》,这么一点点看下去、讲下去,等到自己能做了,还不知道得等到哪年哪月的光景。可是在广州,咱们这样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在写宪法、带军队。”
“我和他们一块吃住了一个星期。广州可真热,我们就光着膀子,满身流着汗,屋里别提有多臭,可是你在看他们给中国写未来。友然哥,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那才是我要的生活。在这里读书,闷也要闷死了,恨不得现在就回去。”
“那你不要学位啦?”我不安地问道。
培真的双手啪地一声拍在白色的木窗台上,高声说道:“学位有什么用!这又不是革命大学。我答应了人家,就再上一年,多学点政治管理和法律的课程,就去广州。”
“可你父亲,要是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岂不会担心?”
培真听了这话,脸上既肃穆又激动。他眸子里流动着热烈的光芒,声音也变得庄严:“友然哥,你知道吗,从广州过来的这一路,我终于想明白了,要不我怎么会说爹爹其实也是个革命者呢。”
“我现在做的,其实真正是爹爹希望我能做的。只是他在的时候,对自家的孩子,自然除了期望还多少有几分溺爱。所以,即使他心里向着革命,能让学生去广州也不会让儿子去。可是现在爹爹没了,他要是真的地下有知,一定是会十二分地赞成我。”
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声。在培真面前,我这个冒名的哥哥比起培真来,无论是勇气、果敢或是见识早已不在一处。
培真倒并未在意我的沉默。他兴奋地从窗台上跳下,扶住我的双肩,说道:“友然哥,你看我光想着自己,都忘了说大事了。我去广州,不光是给我自己看的,也帮你看了。”
“帮我看了?看什么?”我不解地问道,“我,我怕是不会革命的。”
“你怎么就不会?革命又不是就只有打枪放炮。你看看我,设计法律和制度,这也是革命。你呢,友然哥,你精通实业,这也是革命要的。中山先生写的《建国方略》里面,那实业计划,十万里的铁路,南北中的三个世界大港,直隶和山西的煤铁矿,士敏土工厂,不都得有人去干吗。”
“友然哥,你赶快把书念完,就和我一起去吧。广州不比咱们四川老家,开化得很,要是未来的嫂嫂愿意,跟你一块去,也没什么。”
“嫂嫂,”这称呼让我一时反应不过。停了停,心里才明白他指的是伊莎白,不禁一阵脸红,忙着说道:“我们,我们还没有定那事呢。”
“还没定?”培真狡黠地问道,“不都一年了吗?我记着去年这时候,你不就说和白家的小姐有默契了。难道一年了还只是默默契契的,挑不明了?现如今,就算是北京、上海、广州的新派人物可也比你们明快啦。”
我苦笑着点点头,小声地说道:“也算是明了了些,我们算是有约定吧,只是没明着谈婚论嫁。伊莎白不想让我为难,一定要我得了父亲的同意才能算是定下来了。”
培真爽朗地一笑,又拍了拍我的双肩:“友然哥,要说我这未来的嫂嫂可是真的能捏准你的命门。依我看,你肯定还没跟李老伯提起过这事吧?这只怕是让你更为难了。”
“你怎么看得这么准?”我无奈地双手抱肩:“本来想暑假的时候回去省亲,到那个时候,慢慢地和爹把这事说了。可爹爹怕耽误我的学业,不让我回去。这样的事,要是写信,我都不知如何下笔。也就耽误下来了。”
培真抿着双唇,颇有几分老成地说道:“嘿,要我看,说不准李老伯是猜出了你的心思,所以才不让你回去。”
培真这话乍听起来虽是突兀,可仔细想想却又是入情入理,让我一下子竟是怔住了。
“怎么了友然哥,”培真在我眼前挥了挥手,似是怕我失了魂儿。
“友然哥,你也真的不用这么难受。你呢,就好好地再学两年。到时候毕了业,那叫衣锦还乡,李老伯自然高兴。你趁着兴头,把这事也禀了,不就行了。”
“可伊莎白,”我话说道一半,却又咽了下去,终究不忍在培真面前说出自己无论怎样还是怕父亲过不了她眼盲这道坎儿。
我这纠结的样子必定是让培真看了也心焦,他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要是我爹还在就好了。我就让他劝劝李老伯。现在是新派的社会了,成家、立业这样的事,父母不能再包办了。不要说像我这样的男儿,就是女孩子现在也不讲三从四德了。”
“我在广州,那儿的大总统府里,革命女子也不少哩。我们家不就是这样。爹爹别的事上开明,可儿女的婚事还想着包办,到头来,不都是落空。培云和爹爹到最后才把这结给解开,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哎,只是这话要是长辈们之间说说也就罢了,咱们晚辈毕竟说不出口。”
培真摇摇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就只得把此事暂且撇下。说起了广州,他又是神采飞扬,仍是劝着我毕业之后就去效力。
“咱们先按着中山先生的《革命方略》把革命干成了,然后等着你来按着《建国方略》去建国,最后你和嫂嫂中外一家,世界大同!”
临分手之时,我说起下个月就是感恩节了。培真即刻便答应了来白牧师家一起过节。可谁知才过了两个星期,培真便在周日的下午不期而至了。
这天正好白牧师也在,相隔几年,培真与他又在异国相见,也是高兴,便叙起旧来。伊莎白早听我说起过培真这个朋友,那天终于见着了,便小声地让我在一边给她说起培真的相貌。谈了一阵子,我问起了培真为何离着感恩节还有日子却是早来了。
“是为了暂时的告别,”培真笑着说道。他虽是笑着,可告别这词却还是让我心里一颤,担心他已做了什么决断,这就准备着要回去广州革命了。
“不过,也不一定是非要告别。如果你和我一起去,就也不用分别了。”
培真看着我脸上焦虑的神情,怕是也猜出了我误会了他的意思,便紧接着解释道:“嘿,我不是说以后去广州那事,就是现在,我要去华盛顿。去华盛顿,去声援来参加‘九国会议’的咱们国家的代表团。”
“哦,”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心里觉着侥幸,培真没有问起更难回答的话题。可话又说回来,现在这个题目却也并非简单,无论是九国会议还是声援代表团,这些词我虽是明白,却又似听不大懂,而身边的伊莎白终于压不住了心中的疑问和担忧,问出了声。
“这事白牧师应该是知道的吧?”培真没有正面作答,却是把问题转给了白牧师。
“孩子们,培真说的这确实是一件大事。”白牧师把自己的座椅拉近了我们,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也可以说是给大战时我们一起做的事情一个了断。”
白牧师顿了顿,眼睛扫过培真的脸,凝重地言道:“这次开会主要是为了裁军,特别是海军。乔治,你记不记得咱们过日本的时候,在横须贺的码头看到的那些日本的军舰。虽说目前全世界的海军里,大英帝国的和我们美国的仍是无人能够赶上,可是放在远东,放在西太平洋,那么则是日本拥有局部的优势。这就是海军条约的起因了。我看环球报上的评论,现在各国在谈的是军舰的种类和吨位之间的平衡。”
“您觉着这次会议能够成功吗?”培真也听出白牧师对此事的关注,便着急地问道。
白牧师淡淡地一笑,挥了挥手:“这事上,我也只能算是一个旁观者。我不懂政治上的事,至少没有懂到可以未卜先知。只不过是在亚洲住了那么多年,对这些事更关心许多而已。”
“那您的意思是这些事不仅是美国、英国、日本之间的事,对整个亚洲都很重要?”
白牧师面容严肃地答道:“确实是这样。甚至再往下想一想,我敢说在未来,世界和亚洲的命运是连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和平和战争可能都会来自于这个历史悠久的地方。”
“那您觉着欧洲和美国的态度呢?是否会坚持和平的要求,是否会帮着我们亚洲的人民?”培真接着问道。
白牧师无奈地摇摇头,他平日总是坚毅的脸上竟现出几丝迷茫:“这个我就真的说不好了。我想,我们中更多的人最盼着的是享用眼前的和平。大战里面,死的人太多了。”
说到这儿,白牧师顿了顿,手插入已开始夹杂银色的头发中:“整整一代人,一代年轻人,牺牲了生命,牺牲了肢体,或是毁了幸福。经历过那样的战争,我想所有的人对和平都会不遗余力地维护。”
“可是牧师,您不觉着,有的时候和平是需要流血才能维护的?如果还需要再打仗,您的国家、您的同胞和您自己会支持我们吗?”
白牧师会意地点点头,喃喃地答道:“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对不对?不过问题既然是难回答,那也就是个好问题。我愿意相信我们的国家不只为利益而存在,也不只会为利益而战。我希望我们没有忘记我们的信仰,而信仰同样是去拿起武器的原因。不过,这只是我,我因为在亚洲住得时间长了,还有了像你们这样的朋友,自然更会这么想。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相信我们的国民中,好人仍是绝大多数的。他们相信自由和正义。”
“可是牧师,我记着在英文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意思是说如果好人什么事都不做,那么邪恶就会得胜。”
“不错,倒是有这么一句话。埃德蒙伯克还有一句话恶人结党时,好人必需同盟,否则他们会一一倒下,成为卑劣斗争中无人怜悯的牺牲者。”
“谢谢您牧师,”培真欠身致意,真诚地说着,“也许我这么说,您会觉着我有些自大,可我觉着,我,还有我们的同志,就想做那些唤醒好人的人。”
培真顿了顿,看了我一眼,便又接着说道:“这次九国会议要讨论中国的事情。我们中国人真的希望能在这次的会议上找到公理,取消领事裁判权、外国驻军、租借地、关税自主,这些我们都要去争取。还有的,就是山东的问题。”
提起山东,培真的声音变得高亢,而我也想起了五四时的往事,便问道:“山东的问题就是前年你们在北京争的那件事?”
培真兴奋地解释道:“没错,就是那件事,而且还有那次一起的人。志希大哥去年也来了美国,这次就是他起的头。他说光是靠咱们政府在会里面争取,那还是不够的。我们要延续前年的五四运动,用学生的精神在会议外面争取。”
“会议马上就要开了,一直到感恩节,都是确定议程的预备会议。要确保我们中国的要求都能够进入日程,这一段就是最要紧的时候,所以我就不能来赴感恩节晚宴了。”
“你去这么久,那学业怎么办呢?”我有些不安地问道。
“我请了两个星期的假,也就差不多到感恩节了。要是再不够用,”培真停了下来,双手一摊,从容地答道,“要是再不够用,我也就认了。课落下了,还能再补,可是国家的事、民族的事,落下了,就再也补不上了。”
他转向白牧师,恳切地问道:“牧师,您知道我和友然哥从小要好。我真的很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去。我们中国这一代年轻人,都该尽自己的力量去参加我们国家和民族的革命。此时此刻能够在美国,能够参与我们这样的运动的中国学生与全中国四万万人相比,何其之少,所以说这是殊荣。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和我们的子孙后代说起,自己曾亲身经历过那些让我们的国家获得新生的伟大的事件。”
此时,培真已是慷慨激昂,那股热情的激荡不亚于任何一次哈佛的毕业演说。他或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就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下来,有些抱歉地解释道:“牧师,我是不是一下子说得太激动了?我就是希望友然哥能和我一道分享这样的殊荣。您能同意吗?”
白牧师并没有马上作答,而是思考了片刻后才字斟句酌地开了口:“首先,我要说,我不会给予乔治我的同意。这是因为我已没有这样的权利。乔治已经满了二十一岁,他如果是美国公民,便能够投票选举总统。他已经完全成人,也有自己自由的意志,所以一切的事只需要他自己决定。”
培真感激地点点头,说道:“谢谢您牧师。”
可听了这声道谢,白牧师并没有客气地微笑,而是更加严肃地接着说道:“不要谢我太早。孩子,我还有两点没有说完。我要说的是—其次,我也不会用我曾经的监护人的身份,或是乔治对我的尊重去影响他的思考,除非他要求我这样做。”
白牧师顿了顿,灰蓝色的眸子在我和培真的脸上慢慢扫过,继而与培真的双目对视:“最后,我希望你也答应我,不要用你和培真的友情去影响他的思考,除非他要求你这样做。”
最后的这个请求恐怕大大出乎培真所料。他几次试图张嘴,却是找不到任何辩驳白牧师的理由,竟是有些尴尬地僵在那里,脸也有些涨得微红。
他沉默了足足有小半分钟,才有些无奈地反问道:“可是牧师,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事情,我难道不能以一个同胞的身份来劝说友然哥?”
“我还是希望我们都能遵守这样的君子协定,”白牧师坚定地说道。可能是为了缓和一下有些凝重的气氛,他接着说道:“既然是九国会议,而且我们美国也参加了,这就不仅仅是中国人之间的问题了,对不对?我们都需要按照游戏的规则办事,这才与你所倡导的相符,对不对?”
培真见着再说下去也是无益,便索然答道:“好,我答应。让友然哥自己定吧。”
话说到这里,虽是没什么冲突,可却也再难延续下去。培真起身告辞,只匆匆地说了声再见,便快步走了出去,似是不想再对我说什么。微微一犹豫,我还是追了出去。
他见我赶了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却仍是无声地走在门前的甬道上。我们那样走着,却是越走越慢,似乎脚步都由心情而变得沉重,却也或许是因为不愿面对道别。
走到甬道尽头,我们二人在大榆树下站定了。最后还是培真先开了口:“友然哥,别送了。你看咱们这样,一句话也不说,闷死了。我答应了白牧师,就不劝你了,回去吧。”
他话说完,便准备转身远去。或许未必出自真心,而只是不愿接受这样的再见,我忙着喊道:“培真,我要是去华盛顿,怎么找你?”
他回过头,脸上却依然平静,并未因为我这句问话而显露出喜悦。
“咱们政府的代表团会住在威勒德旅馆。去那儿打听就行了。”
他见我仍是站着不动,便接着说道:“友然哥,别愣着啦。回去吧。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有些决心你即使现在不下,最后也是躲不过去的。”
送走培真,转回至客厅,却发现白牧师也悄然离去,就只剩下伊莎白,端坐在窗前。无论是偶然或是有意,这确实是我那时最渴望也最需要的情景。
我在伊莎白身边静静地坐下,却没有马上开口。
“你想谈谈这事吗?”还是伊莎白先打破了沉默,“当然,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保持沉默。”
眼见手中识别方向的金线堪堪被抽去,我忙着说道:“不……不,我也想和你谈谈。”
“是真的吗?”伊莎白侧过脸,失明的眸子里噙着暖人心脾的柔光。
我心里满怀着感激,冲动之下,握住她的手,说道:“当然是真的。我心里面有些乱,好多事搅在一起。能告诉我,你要是我,会怎么做吗?”
此时,西沉的落日将将要隐入河岸边的树丛之后。最后几束日光照亮了伊莎白的面庞。那光线无法从已然关闭的心灵窗口射入,却在上面神奇地反射出异样的智慧之光。
“我从小失明,所以我能做的事要比你少得多,”她缓缓地开口说道。
“不过,我觉着即便是我能看见,我依然会是这么想,因为失明与否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基督徒,我永远能看到耶稣的身影,永远会按照主的召唤而行事。”
“福音上所讲的耶稣的圣迹,在很多人看来或许也很革命,可他要令我们去的,不是任何地上王朝的争斗或是兴衰,而是天国的王朝。”
“我明白,”我轻声答道,“只不过,培真跟我说过几次,我们的国家太苦难了。如果要等着天国王朝的到来,大家不知道还要受多长的苦。”
“可是乔治,你或者我,都不是救世主。我会按照主的旨意去做事。可是,无论我做了什么样的事,我不会错把自己当成救世主,我不会觉着那是我自己的荣光。这样就是把人的自傲放在了上帝的荣耀之前。”
“人的自傲?”我低声地重复着,“你是觉着培真已经陷进了人的自傲?”
“我不该指责别人,乔治。我只不过觉着,无论我们做的事对旁人有多么大的好处,我们不该把它当成一种自己的荣耀,而该是更加地谦卑。”
“那如果我心里也怀着谦卑?”我喃喃问着。
听我这么自问,伊莎白脸上现出了照人的喜悦:“如果是那样,如果你的心跟随着主的旨意,那我都会支持你。”
伊莎白低下头,温柔的话语中既有兴奋,又夹带着几分羞涩:“还有呢,我也向你保证,只要你心怀着谦卑,跟随着主的旨意,无论你去哪里,去做什么,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和你在一起,做同样的事。”
说完这些,她猛地抬起头,凝视着我的方向。因为兴奋,她双颊上似乎仍挂着已然逝去的夕阳的霞彩,完美的双眸噙着柔光,让人看着,心便也化了。我拉起她的双手,轻轻地在唇边吻上,“我也保证。”
从波士顿到华盛顿是四百多英里的路程,周日晚上从波士顿南站上车,一觉醒来,便已行驶在马里兰州境内,离着终点不远了。第一次在美国自己出门,心中不免仍是有些紧张。好在这段路程虽是算起来也有千里之遥,可沿着大西洋的海岸,无论是地貌或是人文都还算近似。再者,毕竟出洋有两年多了,自然比着当初多了几分自信。
自华盛顿的联邦车站出来,一路看着广场宽阔、街道笔直,全城似是披挂着大理石的纯白。与波士顿狭窄、蜿蜒的小巷比起来,到底有一番帝都的恢弘景象。
顺着宾夕法尼亚大道,过了白宫,便是威勒德旅馆。此处虽说是旅馆,可看那十几层的高度,多立克和爱奥尼亚式的廊柱,迎风飘展的各色旗帜,却好如宫殿、官署一般,叫人不得不在门前止步,仰望其伟岸。
旅馆的厅堂中满是黄色大理石铺就,步入其中又是一阵让人有些气喘急促的堂皇。打听下来,才知道这一天的海军裁军会议在大陆纪念堂召开,代表们刚刚离去,此时过去,时间却也合适。
从旅馆出来,顺着白宫和椭圆草坪之间的马路穿过去,便是大陆纪念堂了。离着老远看过去,这纪念堂建得却也如古代希腊和罗马的神庙一般。门前六根多立克柱撑起了中间有椭圆天窗的三角楣饰。廊柱下,黑色的汽车一辆辆缓缓停下,头戴峨冠,身着礼服的各国代表鱼贯而入。再远处,隐约能看着一排警察戎装肃立,似是拦着涌动的人群。
往前走上几步,看得更真切了,也能听见阵阵中英文夹杂的呼喊声。这恐怕便是培真说的会外面的争取了。看那警察的防线外面,一百多个年轻的中国人,或举着中英文的纸牌,或拿着宣传的纸页,每见着下车的代表,便涌了上去。此时喊声更是高亢,几个人眼看着就要冲过防线,却又被后排补上来的警察拦在了线外。
“尊重中国主权!”一个声音在警戒线前奋力响起,紧接着这声音波浪般地传遍人群。
传到另一端,一声“还我山东!”,又划破长空,听着竟像是培真的声音。
我没敢靠上近前,想着从大陆纪念堂边的草地走过去看个真切。谁知刚走了几步,却有个身高六尺三四寸的警察向我挥着警棍高声断喝:“中国佬到马路那边去。”
“可是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我忙着解释道。
他或许因为听着我的英文流利,怔了一下,可警棍仍是笔直地指向我的脸,话音微微缓和地说道:“没什么‘可是’。马路那边你们可以示威,这边不行。快过去吧。”
无奈之下,我顺着横贯马路的警戒线走向另一边,却正好又碰上一波人群的涌动,一下子便被人群所包围。开始,倒没有人注意到我。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我置身人群之中也算正常。可虽然没被注意,心里却是有些不安,在人群中觉着不太自在,便想着顺着刚才的声音去寻找培真。
这人群横着排过去,怕是得有二三十人并排那么宽。培真的声音传自另一端,在涌动中挤过去颇是不易。到了人流的中央,往前走就更难了。这时,我面前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女学生终于看出了我有些迷茫。她站定了,紧促地问道:“你是刚来的?”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被身后的人一挤,头动了动,她便当作是点头承认了。
“还没拿着传单呢吧,”她语气仍是急促,也顾不上我多少有些木纳的表情,把一叠报纸大小的传单塞在我手里。她也顾不上和我再多说什么,转过身便随着人群向前,留了我在原地,仍是迷茫地站着。
又是一声“争国权”的呼喊。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不远处却正是培真。他右手握着一块巨大的纸板,看不清上面所书。只见着他意气风发,仿佛手中擎着的是指引千军的大纛,而左手则挥舞着紧握的拳头,召唤身边的人一起高呼。
陡然间见着了培真,我却鼓不起勇气前去相见。有一层,是心里想着他当下正担此大任,怕是不好分心。这后面的一层,却是自己迷茫的所在。“这到底是爱国,还是已迷失方向的做救世主的自诩?”
想得越多,心中也就越是不安,脚下便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因为是逆着人流的涌动,我一下子没有掌握好平衡,便向着左边歪斜着倒下。身边的几个人看我将将摔倒,忙惊呼着把我扶住。
手里拽着不知是谁的衣袖,终于站定了脚。我心里原本就觉着不安,而在人前如此笨拙自然更让人心恼,便也顾不上身旁人们关切的目光,忙转了身。可就在那身子的一转之间,眼睛瞥见了远处的培真。他可能也是听见了后面的慌乱,回过头查看。此时我们四目相对,不知为何,我转过脸,装作没有看见他,竟觉着自己脚下步子变快,一下子便出了人群。
虽说不敢直视他,可眼睛的余光还是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由兴奋和喜悦转而探寻甚至是失望,全在一瞬之间。可培真却也没有停滞,那一瞬之后,他奋力地举起左拳,又喊起了口号,脸上也重现了方才的意气豪情,便似没看见我一般。
虽然心里一阵难受,可脚下的步子却没有放慢,几步之后便进了巨大的椭圆草坪。身后的人声依然涌动,可我的心却是静了下来。如此向前走着,身上竟是觉着有一种难得的轻松。或许在那一瞬之间,我们都明白了各自的选择,而既然选了,对我,虽是不免伤感,却也就没了那么多的不安与牵挂;而对培真,想来他怕是早就料到我会如此吧。
事已至此,再多盘桓也是无益,我便坐了当晚的夜车北归。白牧师见我归来,并未多问,到了感恩节的前夜,见着了伊莎白,也只是推说自己想了想,心中还是没有那种革命的念头,便提前回了来。
转到第二年,五国海军裁军条约和中日之间的《解决山东悬案的条约》都签了下来。那日白牧师拿了报纸,仔细地读了条约的文字,不禁向我叹道,这或许也有培真他们的一份功劳。
我问他是否担忧中国的年轻一辈越来越走向革命,而非基督和祂的福音。他沉吟半晌,而最终感慨,自己也说不好。他坚信只有福音才是拯救中国的唯一途径,可也在思考,如果基督教不能够解开中国年轻一辈的革命情结,它或许会失去一代人。
自从华盛顿会议之后,白牧师便对中国的政局格外的留心。无论是北方的政府或是南方的革命党人,只要是报纸上有消息的,他必定会细细读来,有时也会在晚饭时和我讨论各自的看法。六月间,我们看到消息,广州出了兵变,粤军的首领炮轰了总统府,国内的形势变得更是飘忽难测。
我暗自思量,培真得了这消息怕是会心急如焚,他那一腔报国的热忱越是强烈,此时他的心也煎熬得越是难耐。几次动了念头去看他,可想想看,以他现今的心情,见着我心里也不会好受,最后还是挨了过去。
此时我已经临近大学的第四年,毕业在即,也得为今后计了。我问白牧师毕业后该做怎样打算,可他却把这问题退回了给我,说是我已经成人,这主意还需要我自己来拿。我便说,自己的地质和化工两门,现在都还只是学了个皮毛,必定要再接再厉才能真学出来。白牧师推荐了几所工程科学见长的学校,可我说想入秋了就去申请也在剑桥的麻省理工,那里的工科这些年进展很快。
听了我一番解释,白牧师只笑了笑,说既然我已成人,他的意见也只是参考而已,大主意还是要我自己拿。自然,这里面还有一层我二人都没有说出的默契。麻省理工六年前在查尔斯河这边开了新的校园,与哈佛也就几英里的路程,这样即使去那里,还是时常能和伊莎白相守。
“明年你毕业了,夏天是不是回去看看?”白牧师试探地问道。“带你来美国三年多了,再不回去看看,我的老朋友,你的父亲怕是该怪我了。”
白牧师这么说,固然是玩笑话,可未免内里没有道理。我忙着解释道:“我想还是我给父亲写封信,禀告一下接着上学深造的计划,也好让父亲放心。”
白牧师用手指轻轻地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感叹道:“孩子,你看我今年五十岁了。到了这个岁数,我才觉着开始明白一些你们中国人的智慧。无论是你们中国,还是古代的希腊,家是一种不一般的神圣。在土地里,家是祖先和神明的居所,而在心里,希腊人的家和心灵两词也是同根的。所以从这一点上讲,如果回不到家,那心灵也难以安宁。”
我听了白牧师的话,半晌没有吭气,只是想着他所说的,“如果回不到家,心灵也难安宁。”
想着想着,一个念头也就随之而起。我定了定神,郑重地说道:“牧师,我明白了。家我会回去,只是有一件事我请你答应我。”
那时,白牧师是否已明白了我的心思,我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他脸上如父亲般慈爱的光芒给了我足够的勇气。
“牧师,如果你允许,我想……我想和伊莎白结婚。我们结了婚,我想我就会有勇气,无论是回家,还是去到其他的地方。”
出乎我的意料,白牧师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继续地揉着太阳穴,而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您不同意?”我慌忙地问着,“我一定会在和她成婚前接受洗礼,皈依基督。”
“你真的想好了?”白牧师严肃地问道。
“一定的。我不知道伊莎白有没有和您说过,我们之间有默契也有彼此的承诺。我们虽然没有明说,可我心里早已想好,娶她那就一定要皈依基督教,否则她是不会答应我的。”
“我不是说这个,孩子。”白牧师的声调虽然柔和,可我却能在内里听出几分隐忧。“皈依基督,这自然很好,我会为你骄傲。不过,说到底,那是你和主之间的事情。在于我,这自然是我作为牧师份内的事情。可我现在说的是一个父亲的事。”
我点了点头,静静地听着白牧师继续讲下去。
“伊莎白能和你在一起,我心里自然有高兴的一面,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你也要知道,她毕竟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完全一样。”
“您是说她的眼睛,她的失明?我们在一起这几年,我想我应该已经学会了很多,我相信我能好好地照顾她的。”
白牧师并未显出信服,幽幽地言道:“我说得也不只是这些。这些你自然要想好,因为你需要照顾她不只是几年,而可能是几十年,或者更准确地,按照婚姻的誓词中所说,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别。”
“我说的是,你不只要接受对她的照顾,你还要接受很多很多事情,接受她永远无法和你同享众多生活中细小的幸福时刻。或许现在你不以为然,但是当年少的热烈随着时日变得温良,或许这些看似平常的小事会变成生活中无尽的不便。”
“这些我都想过,牧师,还有更多的。我觉着也许您所说的那些不便会给生活带来更多的幸福。”
他嘴边,随着岁月而渐渐变深的皱纹此时似是在瞬间变得更深。他长长地疏了一口气,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温和而平缓:“作为父亲,我应该说我高兴听你这么说。你知道吗,乔治,我也必须承认,从很早以前,我想过或许你和伊莎白最终会在一起。你是唯一一个我如此想过的男孩子。这一切听起来都很合理,对不对?可我心里也常常告诫自己,合理和爱情也许从来都不是同义词。”
他无奈地轻声叹道:“乔治,我恐怕自己很难完全理性地考虑这件事,哪怕是作为一名牧师来考虑这件事。我毕竟是伊莎白的父亲,也只能从父亲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无论那会有多不理性。我想,也许我们都该再想想?你说呢?如果你明年回去,那咱们还有一年的时间。”
说到最后,他终于让笑容重新浮现于脸庞:“一年不能算太久,对不对?有时候等待也是一种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