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次给皇后问安的声音此起彼伏,清冷的殿内多了一分喧阗。
有意无意落在李英歌身上的视线,随着这阵人声倏忽不见,李英歌只做未觉,抬眼快速一扫。
殿内人不多,左上首坐着位面貌清丽的妇人,衣饰淡雅却不失矜贵,举手抬足间从容温婉,眼波不经意一转,竟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少女般的娇嗔。
李英歌心下大奇。
以前只曾远观,今天近看,才惊觉已经坐三望四的明妃,看着竟像只有二十出头,莫论她膝下有个已满十六岁的贤王,光论这样貌举止,怪不得能得启阳帝独宠十数年。
也怪不得她有底气坐到四妃之首。
其他到场的妃嫔,绕是位份只高不低,放在别处是珠玉,放到明妃身边,就被反衬成了鱼目。
李英歌垂眼,无心再打量位列左侧的其他妃嫔,眼风一扫,就见殿内右侧亦是云鬓香风,从上往下依次是太子妃、武王妃、和王妃,各自身侧站着宫女、丫鬟,另有东宫、武王府、和王府的小少爷小小姐,或站着,或被奶娘抱在怀里。
琴姑姑并未回皇后身边,依旧跟着李英歌,轻声提点道,“乾王妃且先给几位娘娘敬过茶,再来见几位嫂嫂、侄儿、侄女。”
李英歌了然,冲身侧常青微微颔首,就着琴姑姑的引见,正式拜见以明妃为首的几位妃嫔。
一份针线换一份回礼,笑谈间转向右侧,和太子妃、武王妃、和王妃序了平辈礼,轮到小辈,常青捧着的认亲礼就只出不进。
男孩是笔墨纸砚,女孩是锦帕荷包。
因太子妃早年无出,全哥儿这个嫡长皇孙生得晚,东宫后来出世的庶子女年纪就更小,最小的庶女还窝在奶娘怀里的襁褓吹泡泡,李英歌就准备了些孩童喜欢的金锞子,打成生肖花果的样子,小巧精美,倒惹得殿内多了几分孩童笑语。
全哥儿眨着水亮的黑眼睛看李英歌。
“全哥儿,你还记得我吗?”李英歌见全哥儿害羞的点头,不像上次在东宫时行事说话都要先看太子妃,心下不由一软,忍不住握了握他捏着金锞子的小胖手,眉眼弯弯道,“你要是喜欢这种金锞子,回头我再让人送些给你玩儿,好不好?”
全哥儿还没答话,武王妃就噗嗤一声笑,看向上首皇后,话却是对李英歌说的,“四弟妹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呀,还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孩子见着孩子就高兴,两句话就说到玩儿上了。
要不是之前城南长街的事,闹得百姓口口相传,儿臣可真不敢相信,四弟妹这样娇娇弱弱的,竟能击退刺客,捉了人扭送官府,不仅自己毫发无伤,还叫那些舍身援手的百姓交口称赞……”
说着似早料到皇后不会接话,转头就拿肘子拐了和王妃一下,啧啧道,“三弟妹,我说的对不对?四弟妹可比你家大姑娘还小一岁呢!”
武王尚武,娶的武王妃亦是将门贵女,她言行爽朗,殿内众人见怪不怪。
和王妃却气得肺疼。
外人不知道,在场的人却都知道,太子和武王突然被撤换差事,不就是因为和刺客有瓜葛!
武王领着五城兵马司,像个打下手的官兵似的,被派去为乾王、贤王两位皇弟的大婚迎来送往,武王妃想为自家男人出气,拉她下水做什么!
武王生母就坐在明妃下首,真有本事,怎么不拉着自己的母妃怼上明妃和贤王!
不过是看她是软柿子好捏!
和王妃敢怒不敢言,假作掖袖子,不动声色的避开武王妃的手,只涨红了脸,呐呐不作声。
倒是她被武王妃点名的长女气不过,翻看着李英歌送的锦帕荷包,声音不高不低道,“我虽长四婶婶一岁,这女红针线却不敢和四婶婶比。听大伯娘这意思,四婶婶不仅女工好,论起应变急智来,竟也不输男子,也不知比起大堂兄来如何?”
她口中的大堂兄,是武王妃的长子,年已十五,正在议亲,比李英歌还大三岁。
话外之意,皇家、宗室最乱的就是辈分,拿年纪说事,也不怕闪了自家的舌头。
武王妃不以为意。
和王说的好听是好学有才名,说的不好听就是懦弱书呆子,连带着娶的和王妃也是个唯唯诺诺的闷棍子,当娘的不做声,当长女的要做刺头,她根本懒怠理会。
只笑眯眯看着李英歌,大有李英歌不接话茬不罢休的架势。
其他人或小声闲聊,或含笑旁观,似乎不觉得武王妃言行欠妥。
李英歌却是意兴阑珊,见东宫的奶娘忙将全哥儿抱到一旁,便眨着眼对武王妃赫然一笑,脆声道,“大嫂说的,我怎么听不懂?”
这话听着不像反问,倒像反讽。
殿内安静一瞬。
武王妃脸色一沉,待要开口,却发现李英歌歪头蹙眉,神色真挚而不解,心下不由疑惑。
念头才一动,就听常青接口道,“好叫武王妃知晓,城南长街那场闹剧,是丁公公全权处置的。当时护着乾王妃的正是奴婢,武王妃若有兴趣听,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她这么一说,就将事件的主导和功劳,都算到了小福丁儿身上,摘清了李英歌。
小福丁儿是萧寒潜的人,身份和能耐如何,不在话下。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暗暗不屑。
武王妃目光一闪。
一直没插话的琴姑姑突然开了口,仿佛才想起殿内的小辈大的太大,小的太小,笑着福礼道,“太后娘娘一早就有交待,几位小少爷小小姐,不是各有课业在身,就是还长身子贪睡的年纪,天没亮进宫认过新婶婶的脸也就罢了,不必再往万寿宫去了。”
不管太后是不是真这么交待的,琴姑姑开口,代表的就是皇后的意思。
奶娘丫鬟们簇拥着各家小主子,却行退散。
殿内的人更少了。
明妃笑盈盈的冲李英歌招手,“武王妃有句话倒是没说错,乾王妃还一团孩子气呢。头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好在有忠仆护主。也怪不得皇上出手这样大方,一赏就赏了先帝爷留下的玉佩。”
她拉着李英歌打量,转头冲着皇后娇嗔道,“姐姐您看,皇上多少偏心,这样精贵的玉佩,随手就给了乾王妃。妾身眼馋这块玉佩多少年了,皇上总也不肯松口赏给妾身,原还以为是留着给姐姐或太子殿下的,没想到一错眼,就落到了乾王妃的腰带上。”
她捂着嘴咯咯笑。
寡言冷漠的皇后眉眼一动,看向明妃扯了扯嘴角,语气淡淡,“谁的东西谁做主。如今东西易主,妹妹想要,再求皇上也是枉然。”
这是皇后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李英歌这下是真奇了。
都说坤翊宫和娴吟宫斗了十几年,大有水火不容之势。
没想到皇后和明妃当面锣对面鼓,没有明枪暗箭射来射去,却是姐姐来妹妹去,不像死对头,倒像寻常人家里,处得和和睦睦的妻妾。
明妃对着皇后娇嗔,这画风好微妙。
高手过招,凡人退避。
至于明妃避重就轻的挑拨意味,皇后充耳不闻,她更不会放在心上。
李英歌假作去摸腰间玉佩,不动声色挣脱出明妃握着她的手,略带忐忑的去看皇后。
“姐姐面冷心慈,才不会为了块玉佩和你计较。你好歹要叫我一声’庶母妃’,皇上赏给你的东西,我可不敢夺人所属。”明妃掖着袖子掩嘴笑,冲李英歌安抚似的眨了眨眼。
眼波流转间,转而看向琴姑姑,“倒是乾王妃这礼数,半分不错,小小年纪端的稳重,可是琴姑姑亲自教导的?”
大婚前,内务府根本没有派教养嬷嬷教导李英歌礼仪规矩,皇后仿佛全然忘了此事。
明妃岂会不知。
她明知故问,琴姑姑笑而不语。
皇后脸上亦是不见波澜,反而顺着明妃的话茬,沉吟着嗯了一声,“能得城阳赞一声持重懂事,认作干女儿的人,哪里还用的着内务府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嬷嬷教导。”
这是皇后今天说的第二句话。
李英歌心下暗叹。
果然城阳大长公主和信国公收她做干女儿的事,太后和启阳帝知道,皇后事先却不知道。
听话听音,皇后刺的不是她,而是为她暗中铺排造势的萧寒潜。
这亲生母子俩的画风,也挺微妙的。
萧寒潜的温声提点浮上脑际。
她是来认亲的。
不是来看人脸色的。
李英歌微微扬起脸,脸上一片茫然,仿佛不知道皇后这话从何而来,又落向何处。
明妃清亮的笑容微微一顿,和身侧妃嫔交换了个意有所指的眼色。
说来这乾王妃深居简出,七岁上才踏出李府二门,还没跟着谢氏来往交际,又拜师进了兴园,一待四年,婚事一波三折,婚期又急,摇身就成了乾王妃。
性情心计如何,连道听途说都算不上。
几次言辞试探,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如今看来,真是个懵懂的孩子!
怪道谢氏和萧寒潜都护得紧!
莫说事不关己的妃嫔,就连暗暗审视李英歌的武王妃,一时也有些兴致大失。
皇后静静看了李英歌一眼,眉心几不可见的一蹙即松,冲琴姑姑抬了抬眼。
琴姑姑团团福礼,“太子妃、武王妃、和王妃多留一步,还要劳烦几位陪乾王妃一道,再去万寿宫凑凑热闹。”
话外之意,该上茅厕的上茅厕,想出去透透气的趁早,没事的人也可以滚了。
殿内响起一阵拜辞声。
皇后扶着琴姑姑的手,转入后殿更衣。
“我就知道。”皇后一改人前冷淡,眸色冷厉如刀,“李家算什么,李英歌算什么。小四这是不满我逼着他纳冯十一,明里暗里的帮衬李家,给李英歌撑腰。拿个小丫头做筏子,他的手段,又比我高明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