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正想开口求教,错眼见二门内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以守门的婆子为首,竟似纠集齐了内院各处的管事妈吗和婆子丫鬟。
她立即眉毛一竖,下意识挡到李英歌身前,高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守门的婆子惯常一副嬉笑捧哏的作派,此刻却满脸正色,也不跟常青废话,冲着谢妈妈一施礼,扬声道,“外头什么动静大家都知道了。现在夫人还躺在正院里,李大管家又出门打听消息去了,二管事也点了人外出办事。
外头可还围着大理寺的官兵,说是不等老爷少爷们的案子下定论,就要’守着’咱李府不挪地儿。他们倒是威风了,却难保有心人趁机闹事。老姐姐你给句话,我们自替夫人把这里里外外给看牢咯!”
她说罢,身后传来一阵规矩齐整的应和声。
一个谢氏“倒下”了,千百个下人站了出来。
常青微怔过后,默默侧身让开,给眼前诸人竖起了大拇指。
往常她只觉这些内院下人成日活得鸡毛蒜皮没大事,遇着包括她在内的,但凡有点背景来历的人,少不了捧哏巴结之态,在心底深处,她即有优越感也有轻视。
如今却是大为改观。
而谢氏数十年治家的能耐,关键时刻就显了出来。
李英歌即感慨又欣慰,缓缓扫视一圈,嘴角上翘眉梢一挑,上前一步不急不缓道,“好,各位一片赤忠,我必巨细靡遗转告娘。从此刻起,除了采买上的人外,李府只进不出。出入皆到谢妈妈这里登记拿对牌,无故外出者不管是哪处的,直接拿下,等父亲的事落定后再处置。
你们分成四班,轮值看好二门、侧门、角门和后门。这事由谢妈妈总领,日夜巡查的路线就问常青。至于外院,回头我会让谢妈妈和李福知会一声,除了看好门户外,你们也搭把手,’伺候’好外头守着的大理寺官兵,于吃用上,切记莫因小失大,只照着规矩礼数来。
尤其是群芳院和南院,没有娘点头,任是谁想往外头窜想胡乱掺和,都直接绑了关进柴房,就说是我说的,尊卑不论,不长眼的尽管添乱。”
这是连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两位正经主子,也一并扫了进去。
领头的婆子不想谢妈妈没开口,发号施令的是往常不显山露水的李英歌。
她虽四年不常住府中,但身份在那儿且说得有理周全,那婆子毫不置啄的点头,立时就转身分派起人手。
场面乱中有序,谢妈妈和常青不由精神一震,各自担起新被分派的职司。
等到四班人分散而去,李英歌叫住领头的婆子,问道,“清风院现下如何?”
“那几位女先生倒是仗义,府里出了事也没说要走,正帮着管束清风院的下人呢。”婆子啊了一声,要不是李英歌问,众人早忘了近年来乖觉无声的李妙和李娟,略一想又道,“就是头先族里传来消息,说七姨娘犯错被老太太关进了家庙思过,妙堂小姐和娟堂小姐倒是哭过几回。”
七姨娘是被谢氏利用,却也是被三太太落井下石,老太太杨氏迁怒而落得个不得翻身的下场。
七姨娘这炮灰,栽在了天时地利人和三面夹击之下。
李妙和李娟没因此大闹,倒真是长进了。
李英歌摆摆手,“清风院一切照常,莫因府里有事就疏忽了。”
婆子心领神会,暗道趁着乱要人命,正好借机把那些捧高踩低的蛀虫拉下马,好给自己和交好的姐妹腾位置,往上争一争前程。
她扭着熊腰虎背,转身办事儿去了。
“这人虽有些功利心,对夫人的忠心却是真真儿的。”谢妈妈小声道,“她平时不显眼,其实是夫人陪房铺子大管事的妻妹的堂兄的表弟的亲哥的大嫂,是夫人的嫡系心腹之一,她领头办事别人服。又有我和常青看着,你只管放心。”
李英歌听得头晕,哭笑不得道,“看出来了。你们且去忙,我去看看娘。”
谢妈妈和常青利落走人。
而正装病的谢氏早得了各处的大小消息,心下松乏之余,比任何人都放心。
这会儿正盘腿坐在临窗大炕上,炕桌摆着精致茶点,炕上铺满大小匣子,大开的盖子露出金银珠玉的莹莹光泽,衬得谢氏半垂的脸红润光鲜,手中拖着一沓厚厚的银票,唰唰唰数得飞快。
李英歌总觉得她推门进来的方式不对,险些被自带光环的谢氏闪瞎了眼。
“正好,过来坐下记帐。”谢氏一面飞速数钱,一面分心招呼李英歌,“杨妈妈她们正忙着开库房搬东西,我这儿缺个打下手的,纸笔在那儿。茶水点心自己动手,别饿着了。”
李英歌抽着嘴角叼了块糕点,默默撸起袖子记数。
“不管是不是乾王殿下关照过,既然没抄查内院,就没理由放过这大好机会。”谢氏收起点好的银票,变戏法似的又抽出一沓银票数了起来,“事有不巧,家却照旧得分。等外头有消息了,就让南院的拿了东西搬走。库房里清点的都是公账上的,不值几个钱。
这些是娘攒了几十年的私房,大头给你和铭儿,再分一份给姝儿,当是提前给我的小外孙攒媳妇儿本了。你们不必推来推去的,我自己留了一份,都这会儿了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且收起你那假清高的小眼神儿,别看不上这些黄白之物,出事儿了才是真正能救命保命的实在东西。风骨志向且留着安危无虞的时候再谈,真金白银揣在兜里,心里踏实,精气神就丢不了……”
李英歌:“……”
谢氏头都没抬,怎么就断定她看不上这些?
前世内二房的落败,一大半要归功于内大房和袁家联手,暗中架空了内二房的权财,吃一堑长一智,她如今面上不显,哪里不知道银钱的重要。
别说谢氏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就算谢氏是顶着阁老夫人的名头敛财,她也丝毫不觉得不对。
唯独感叹谢氏心大,哭笑不得的喊了声娘。
“英哥儿。”谢氏却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李英歌道,“你说你为李锵用六爻算过,卦象如何你没说实话罢。仕途有变的不单是他,你父亲不仅会受到牵连,恐怕最后李府都会因此得不着好。
我和你父亲大吵的那天,你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拿我们说过的话做文章。让二管事放出的风声,无非倒向李府’嫡弱庶强’,我老来得子女,群芳院却是多年上蹿下跳,吹着你父亲的枕头风,谋害着府中子嗣。
我在外一向强势泼辣,如今分家的档口被噩讯激得’病倒’,不明真相的只会当我以往是要面子死撑着,实则因你父亲爱重年长庶子,关起门来受尽了群芳院的压制……
等南院的搬走,就成了我气急败坏不再顾嫡母名声风评,要扫清害群之马,而大姨娘、三姨娘这些年暗中做过的恶也会经由二管事的口,落下实锤,闹得人尽皆知。
外人不会多议论内宅妇人,只会将舆论重点落在李锵、李铨这两个已然成家立业的男丁身上,他们做过的事不管是不是瞒着你父亲,你父亲受到的牵连也会因此减轻几分……
你为的不是这个家,不是李府,也不是为了你父亲,独独为了我和铭儿、姝儿。只为我们这一支嫡脉考量,是也不是?”
她名侦探上身,手中却依旧保持守财奴作派,银票照旧点得飞快不乱,半点不耽搁说正事儿。
李英歌想笑笑不出,默然以对。
她无法解释前世所知,但她所谋为何,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小讨债鬼还真是出息了。”谢氏一舔手指头,啪一声拍下数好的银票,继续抱起匣子点珠宝,垂眼道,“自你开了心智后,对你父亲和两位庶兄什么态度,我看得明白,你父亲心中未必不清楚。
为了保你幼时痴傻的隐秘,你和我更亲近在所难免。只是你将来要面对的和李府内宅又不同,如此认嫡不认庶,未必是好事。如今看来,倒是我疏忽了……”
说着一顿,取出支簪子往李英歌头上比划,“是不能再拿你当没长大的孩子看了。你跟娘说句实话,你算不出亲近之人的命盘,是不是无归道长应了你的请求,早就算出了你父亲会出事。”
李英歌伸手挡下簪子,握着谢氏的手放到膝头,看着谢氏一字一顿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和嫡庶无关。至于父亲和李锵、李铨,无归道长算出的是李锵将化险为夷,我却不想看父亲一人顶罪。”
前世李子昌一人背锅全家倒霉。
她是答应了无归道长不逆天命给李府改运,但没答应不在事发后使些小手段,阻止李子昌犯蠢。
那天谢氏漏出的酸话,她听进了心里。
不管李子昌为人父为人夫渣不渣,只要谢氏还愿意和李子昌过下去,她就愿意为李子昌谋划。
除非……
“除非您同意和父亲和离。”李英歌握着谢氏的手稍一用力,接着道,“您不用顾忌我和铭儿,只要您一句话,乾王哥哥那里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萧寒潜还欠着她一个承诺没有履行。
谢氏不明内情,闻言看着一脸冷然的女儿愣神,半晌忽然嘴角一勾,尽显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