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离开的第一日、大人离开的第二日、大人离开的……阿宓扯着花瓣数数, 她口中喃喃一句,啁啁就跟着叫一声,叫到后面, 两人竟像在和曲儿般,惹得宫女掩唇笑起来。
“姑娘,这附近的花儿都要被啁啁摘完了。”
原来阿宓脚边堆了积成山的花儿,全是啁啁见她喜欢扯花瓣, 就亲自去一个个折断叼来的。
它身子在平地看着笨重极了, 叼花的模样倒十分可爱。如今两个宫女也能大着胆子主动给它喂食了, 虽然十次中这只鹰能赏一两次面子已算不错。
阿宓恹恹瞧了眼,越发没精神的模样便犹如这些失去了根茎和阳光照拂的花儿, 总让人觉得无需多久就会完全蔫下去。
“我还不可以见翠姨吗?”她忽然轻声问了句。
“陛下不允。”宫女为难, 从阿宓姑娘那日与秦大人等说过话被陛下知晓后, 陛下就下令不让阿宓姑娘外出, 也不让外间人接触她了。
算来, 阿宓姑娘最近这三日都只能对着她们二人和啁啁这只鹰, 处在这逼仄的一院,即使风景再美, 也难免失落。
这种处境对阿宓来说并不陌生,精美的院落正如当初的别庄, 伺候的人无不体贴周到, 似乎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只是不让她出去罢了。
以前关着她的是公子, 如今是陛下。
“姑娘也别太介怀, 陛下都是为您安危着想。”宫女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儿,阿宓整日无精打采,她们看着也不好受。
在隐隐变得沉郁的氛围中,安前遣人来了。
小内侍喜道:“陛下今夜开宴,请各位大人及家眷在含光殿一聚,特意吩咐请洛姑娘同去。”
语罢让人呈上赏赐,“这是陛下赐给洛姑娘的衣裙首饰,你二人务必要为洛姑娘精心妆扮,酉时正将有人来接。”
待人离开了,两个宫女喜道:“这是陛下到行宫后首次开宴,定会有许多好玩儿的,姑娘不必闷着了。”
阿宓却没什么反应,素日柔软的神色也很是冷淡,像极了她与沈慎初见时沈慎的神情。
宫女两对视一眼,心想还是个孩子,恐怕在拗气儿呢,等去了宴会应该要好些。
她们掀开那盘上的红布,不受控制地露出讶异神色,这是宫里特有的衣裳。宫中只有两种女子,一是服侍陛下的宫人,二为后宫嫔妃,洛姑娘自然不可能是宫女,那陛下……这是何意呢?
二人目光闪烁不定地帮阿宓打扮好,注意到裙摆特有的花纹时更是垂眸敛目,只作什么都不知。
人需衣装,宫装与名贵的首饰全套衬托下,使阿宓也有了几分清贵之气,眼波流转间不经意流露的平淡更像是高位者的睥睨,无来由多出些拒人于外的气势。
少帝见之先是一惊,阿宓这模样可着实给了他惊喜,随后大笑道:“不错,朕的眼光还从未出过错。”
明明是第一次给女子选衣着,他也能说得如此大言不惭。
“都布置好了吗?”少帝睨了眼安前。
“好了,各位大人也都已基本到了。”
少帝颔首,又皱眉想了会儿,“把座位再调下,让她离朕更近些。”
安前冷汗涔涔,心道那位置已经够近了,本来就不合规制十分惹人注目,再调就到了陛下身旁,那岂不就是后位?
他十分为难道:“陛下,这个……”
“罢了罢了!”不想听他辩解的少帝挥手,“这么点小事都推三倒四,朕要你何用?大不了到时让她一起坐在朕的位上。”
安前都要给他跪下了,龙椅那也是能随便分享的吗?可是这几日神仙粉不够,量少了许多,陛下本就时刻处在喜怒不定的状态,他可不敢去捋虎须。
把阿宓的位置堂而皇之地放到身边甚至想更近些,当然不是少帝临时起意。准确来说,他这纯粹是特意做给留侯看的。
少帝自然想得到留侯为何会因阿宓的事而管束他,无非是不想他因此事与沈慎生出罅隙罢了。
可少帝是何人,他是少年天子,向来顺风顺水,留侯可以压住他一时,但压不了已经逐渐长成的他一世。纵然当场听了留侯的话,可少帝事后越想心气越难平,他想要一个人、想要什么样的人,难道还得他人允了不成?
本来想留阿宓的想法也只在脑中不经意地闪过那么几次,被留侯这么一激,反倒让他下了决心。
这种出身,又正是在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留侯向来对少帝纵容,突然被这么一冷,也难免少帝生出逆反之心,特意和留侯对着干。
阿宓与少帝一步之隔,在他身后跟着慢慢步进含光殿,随之而来的,是殿内愈来愈低的窃窃交谈声。
她无疑成了殿中除少帝外最受关注的人。
她在京中是生面孔,没有几人识得,也就让众人很是好奇。这位明显不是宫女,陛下带着,莫不是终于开窍,想要选妃了?
少年年过十七而至今未通人事,这放在寻常府邸几乎都是不可思议之事。他对此道没什么兴趣,最初留侯往龙床上送人他也不拒绝,却整夜拉着人玩什么游戏,若女子撑不住打了瞌睡还得被他罚板子。
千娇百媚的美人被这样对待,人人都道少帝孩子心性没长大,不懂得女人的好。索性少帝还没及冠,何况前朝的事大臣们都没劝完,又哪有那么多心思管这内围之事,便没有过多劝谏。
是以这是众人第一次看到少帝这般对待一个女子,还是个颜色极好的小姑娘。
“侯爷……”其余人悄声议论中,留侯心腹小心出声。
“呵”留侯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一派平静地看着二人从自己面前经过,阿宓微微拖地的裙摆逶迤而过,他便顺势瞥了眼那精致的云纹,摩挲扳指的动作快了些,“陛下临时起意?”
“好像是……”心腹硬着头皮答。
留侯又笑,“这可未必。”
临时起意,连位置都安排好了?还特意安排在自己的正上首。
留侯轻轻摇头,陛下还是太年少气盛了。
阿宓并不懂这种宴会座位的含义,譬如靠得越前便证明地位越尊越受天子宠信,而她这个几乎要与少帝平起平坐的座位,足够让许多人大吃一惊。
少帝亲自给她剥了个橘子,将橘肉和皮一起往她面前一堆,“尝尝。”
这也足够让人受宠若惊了,可惜阿宓没这个意识。少帝的目光往她身上一扫,她眼睫下意识一颤,就拿了起来。
然后在少帝期待的视线下尝了一瓣,小脸顿时皱成一团,“酸……”
时节还未到,这时候的橘子能摘下来也大都是摆着好看或给那些尤爱吃酸的人,阿宓自是接受不了。
“酸吗?”少帝感觉面子有些挂不住,不信邪地往嘴里丢了一瓣,牙一合,酸爽的汁液在口中迸溅开来,让他寒毛都差点竖了起来。
少帝怕酸,非常怕。
但为了颜面,他还是三两口把橘子给吞了下去,并嗤道:“小丫头就是矫情,有什么酸的,不酸那还叫橘子吗?”
阿宓腮帮微鼓,并不敢争辩,只能看着他面不改色地迅速灌了两大杯茶水。
下首看完全程的留侯微微一笑,也跟着吃了瓣橘子,不仅如此,还细细咀嚼了好一会儿。
少帝虽说一直在和阿宓亲密互动,实则余光也不忘注意留侯,见状便觉得留侯是在嘲笑自己。忿忿之下压抑了怒火,再度端起一碗鱼羹,手持汤匙,“这鱼羹很是美味,来,朕喂你一口。”
阿宓:……
阿宓当然非常抗拒,抗拒的不是这种亲密的动作,而是少帝这个人。可少帝会接受拒绝吗?那不可能。
于是在少帝暗藏威胁的动作下,阿宓只得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模样也有几分像乖巧等待投喂的小动物,少帝却嫌弃道:“你是猫儿嘴吗这么点大,不能再张开些?”
…………
便是安前这等阉人也忍不住别过眼,奴才们知道阿宓姑娘不是陛下您的什么人,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真不是该这么简单粗暴对待的啊。
鱼羹是刚呈上桌的,面上没有热气,实则热度都被那浅浅一层给挡住了。少帝从不知体贴为何物,伸手就舀了整整一勺塞过去,汤匙先烫得阿宓惊呼了声,鱼羹还没进口,就倒在了少帝龙袍上。
少帝脸唰得沉下,阿宓也怕极了,身子都往后缩了些,只怕他像那日对待啁啁一样对待自己。
那边,留侯依旧不紧不慢地持筷夹着糖醋鱼,眸中流露出享受美味的感觉。
注意到这一情景的少帝再度生生压下了将发的戾气,语气硬邦邦道:“愣着作什么!给朕擦一擦啊。”
“陛下,要不去更……”安前的话闷在了喉间,得,看来陛下这戏得演完全套才能罢休。
宫人识趣地把帕子递给了阿宓,在旁人示意下,阿宓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几步,开始给少帝擦拭龙袍上的油渍。
鱼羹掉在少帝大腿间,第一时辰已被抖下了,剩下的油渍并不容易吸去。龙袍用料特殊,受到这等污脏,即使没破损也不会再用了。
但阿宓并不知这件龙袍注定会被丢弃,她认为的确是自己做了错事,少帝性情又可怕,便擦得尤其认真。
一缕乌发垂到了耳前,随阿宓的动作轻轻摇晃。大概是靠得太近了,少帝将眼前人白如堆雪的肌肤看得极清,那浅淡的香味也一直在他鼻间萦绕,视觉嗅觉双重刺激,让少帝都觉得有些飘忽。
他再一次意识到,她生得是真漂亮。
本是为了向留侯证明某种东西才特意做的这些,此时少帝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因为他眼中映着那晃人的白,竟有些想一口咬下去,想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否也都是洁白如雪的糖馅儿,不然为何闻起来会那么清甜?
“陛下——”安前略拔高的声音让少帝及时回神,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在俯身。
朕怎么了?少帝纳闷地想,难道也同庭望一样,被这小丫头给蛊惑了?
不过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比旁人生得好看些罢了,这天下都是朕的,什么样的美人不能有?总不至于没出息地要去和庭望抢人。
心中虽是一直在这么强调着,少帝的眸色却越来越深。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大部分是为了同留侯作对而做出要和沈慎夺人的架势,如今已隐约多了几分本人都没意识到的真意。
“果真是祸水。”殿中,紧随李琰身后的管事忍不住嘀咕这么一句。
管事没忘记过阿宓。
事实上,曾在李琰身边见过阿宓的人都不会忘记她。
能让李琰看入眼的女子太少,让他那样破格对待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李琰当初为了她在城门口从沈慎手中夺人,又在乔府因她差点与乔家嫡长孙生了罅隙,这么多的特殊,足以说明她在李琰心中的地位。
如今见少帝看起来都被这女子迷了心神,管事不由庆幸当初留侯咄咄逼人,硬是把此女夺了回去。
李氏皇族已经出了个荒唐天子,可不能再来个风流王爷。
“赵行。”李琰听到了这句话,眉头皱起,“慎言。”
时人及冠后多称字,李琰却连名带姓地唤管事,使其心头一跳,忙俯首称是,再不敢多言。
敛了神情,李琰重新看向上首。少帝正在同阿宓说着什么,两人靠得极近,眼尖些,还能瞥见小姑娘微微后仰的动作。
当真是沈庭望将阿宓拜托给陛下照看的吗?李琰并不敢确定这点,以他对此人向来的看法,他更偏向于沈庭望为了献好陛下,将阿宓作礼献了上去。
李琰心头生出丝丝愠怒,既是对沈慎,也是对阿宓。
他本以为阿宓对沈慎来说会是特殊,没想到仅短短两月就被打回原形。
早知她会被如此对待,李琰面无表情地想,倒不如当初在夺得人后直接送她个痛快,总好比如今成了这般玩物模样要强。
阿宓和少帝这次一同出席宴会,如同一块石子砸下,在不少人心中泛起涟漪。
留侯全程作壁上观,对此事完全没有表示,好像是“全凭陛下高兴”的模样。与之相对的,便是李琰难得沉了脸色,整晚都心情不愉的神态,让想敬酒的人也被慑在旁,不敢靠近。
沈慎听闻这些消息时,正是他抵达行宫的一刻钟后,此时晚宴也已结束近半个时辰。
且来人报,陛下至今还在阿宓姑娘的住处未归。
不妙的预感成真,他跃下马就往玉林轩走,边解下披风,脑中迅速想着应对之策。
他不觉得少帝是看上了阿宓的容貌或喜欢上她,阿宓相貌是少有,可断没有短短时日内就让少帝栽进去的能力。但少帝性情从来不定,今日高兴明日生气,做的事都无可推测,这次突然做下这些的缘由,他一时也想不到。
通报声传入玉林轩,乐声停了一瞬,阿宓眼眸几乎瞬间变得明亮无比,让少帝倍觉刺眼。
难道朕这几日把她照看得还不精心?居然没有半点留恋。
沈慎大步而来,风尘仆仆,在阿宓眼中却无疑再令人欢欣不过,下凳就要迎上去,被少帝一把拉住,似笑非笑道:“人又不是不来,急什么?”
阿宓心中急,但手上也着实挣不开,只能眼巴巴地跟着看去。
沈慎目不斜视,“臣迟归一日,望陛下恕罪。”
“无事。”少帝一手拉着人,一手把玩茶杯,身上还带着酒气,他宴会上喝了几杯,“庭望此行有功,朕怎么会怪罪你。”
沈慎从怀中掏出信封,“此行所查之人和结果都在其内,请陛下查阅。”
“不急。”少帝示意安前接过,“庭望办事朕是放心的,一路赶来很是辛苦吧?先去洗漱歇息,明日再谈也不迟。”
“臣谢陛下体恤。”沈慎应声,随后十分自然道,“阿宓,过来吧。”
阿宓闻言自然是立刻想奔去,无奈手还在人家那儿,少帝微微一笑,“她就不必同你一起回了。”
如此直接地道了出来。
沈慎心愈发得沉,不动声色,“陛下……?”
少帝也不和他卖关子,手随意一摆,“实不相瞒,朕看上了此女。说来有些对不起庭望,朕明日就让安前再选十个美人送去,庭望……不会舍不得割爱吧?”
不同于李琰当初的暗地威胁,少帝抢人抢得光明正大,他也无需有任何忌讳。
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沈慎,少帝就是要看清他的细微神态。留侯可以阻止他要人,难道庭望也要忤逆他不成?
留侯的管束、自己的心意再加上对沈慎忠心的试探,少帝此时还非要阿宓不可。
沈慎顿了一下,“不知……”
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少帝直接打断,“如果庭望担心身份问题,朕今夜就幸了她,给她一个名分,如何?”
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少帝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慎还能有什么话要说。
几双眼睛同时盯着,重重压力下,沈慎鬓角渗出的些许汗意。
似有几个时辰那么久,沈慎忽然道:“在此之前,臣有一事要先向陛下回禀,请陛下遣退左右。”
少帝着实好奇他能变出什么花儿来,依言做了,并耐心问道:“她也要退?”
没有对上阿宓的目光,沈慎颔首,“只留臣和陛下。”
很快,屋内就剩了两人,少帝交叠的双腿换了个姿势,“说吧,到底何事。”
沈慎没有再犹豫,他已然想好了该说什么,“系关阿宓身世。”
“哦?”少帝似颇感兴趣地倾身,“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大有隐情。”沈慎抬首,眼神深邃,“陛下。”
他再度顿了下,而在这停顿的瞬间,少帝心中忽觉不祥,“等等……”
沈慎适时止住,等待少帝。
少帝心中突然躁烦起来,不由喝了口茶水保持冷静,“罢了,还是直接说吧,总归不会是什么大事。”
沈慎唇角勾起微不可见的弧度,在少帝眼中却是略显紧张得深呼了口气。
“陛下。”少帝听这位心腹臣子一字一顿地低沉道出几字——
“她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