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心里是觉着舒坦的,但他也知道,李彦饶、徐旌能有今日之胜,是卢龙军一日克仪坤州,而今日又有两场小胜打底,士气旺盛到了一定程度的缘故,虽说以三千人马胜敌一万,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但到底还是颇为难能可贵。
抵达万马坡的时候,已是次日黄昏,李彦饶前来相迎。虽说昨日之战的情况战报上已经说了大概,见面后李从璟还是详细询问了细节,说起其中惊险要害之处,免不得生出一些感慨。
先锋营地秩序井然,一日整修,营垒大抵恢复了原样,大战的痕迹已清除得差不多,不过从将士们脸上,还是能看出大战留给他们的激昂之气——山坡上的血迹尚且来不及清除,至于契丹亡卒的尸体,则是在山坡旁挖坑埋了。
因为是先锋作战,没有俘虏敌军的意思,昨日之战求的便是杀伤数目,李从璟没有去看埋卒坑,却也能想象数千具尸体堆在几个大坑中是何等模样。
马匹倒是缴获了不少——这让卢龙军的机动性大为提升,毕竟步卒虽然可能骑射不是那么娴熟,但作为边地儿郎骑马大半都不是问题。
接下来要面对耶律敌烈亲率的饶州主力大军,得益于先锋一战而捷,现今卢龙军与饶州军的兵马差距缩小了不少,虽说饶州军仍旧是卢龙军的两倍,不过这个数目即便是正面阵战,卢龙军也已无惧与之争雄,何况如今大军还有地利。
值得一提的是,李从璟抵达万马坡的时候,耶律敌烈也到了,两军抵达的时间几乎不分先后。由于已近黄昏的原因,无论是李从璟还是耶律敌烈,都没有与对方立即展开决战的意思,双方各自扎营。
扎营也有讲究,对眼下而言,讲究在两个字:地利。
卢龙军是占据了万马坡的有利地势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饶州军就没有争地利的必要了,相反,正因为处于地理的劣势方,饶州军更有争地势的需要。
饶州军要限制卢龙军将地理优势扩大,以求在卢龙军发动攻势,或者己方在发动攻势时,能有充分可以转腾的空间。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将营盘的控制区域往山坡上推,同时控制两翼的要害位置。
卢龙军也要保证己方的转圜空间,也要争夺两翼的有利地形,力求将万马坡一切有利地势都掌握在自己手上。
双方的矛盾无法调和,谁也不肯让步,谈判是谈不成的,于是乎,两军最终还是没能避免大打出手。
出战的是双方骑兵,战场在正面山坡下山坡与平地的过渡地带,以及两翼的紧要地形处。
两军你来我往,厮杀了好一阵,场面搞得很热闹。
但实际上两军都没有放开手脚去打,故而彼此战果都不大。
原因有两个:其一,步卒要筑营,无法参与战斗;其二,天要黑了,战斗无法持久。
步卒不是不能参与战斗,但是一旦筑营不及时,夜里大军的安全就没有保障,谁也不能保证对方就没有歪主意;天黑之后也不是不能继续战斗,但黑夜中危机四伏,谁也不敢将全军性命贸然压上,去赌对方没有鬼计。
所以这场对地势的争夺战,说到底,是李从璟与耶律敌烈,谁也不惯着谁。这就好比两个小孩子面前有几颗糖果,谁能拿到几个总要先试试对方的实力和决心。
当然,在军事上,这是对“势”的争夺,耶律敌烈需要打一场来重振饶州军的士气,李从璟则需要保持卢龙军无坚不摧的锐气。
战斗的结果,是双方默契的各让一步。耶律敌烈本想在山坡与平地的过渡地带构筑前军营地,限制卢龙马军的冲锋之势,现在只能放弃这个想法,乖乖后退留出一大片空地;李从璟本想在山坡前的平地上构筑前军营地,给步骑的进攻创造先天有利条件,现在也放弃了这个想法,只能在山坡上扎营。
如此一来,山坡与平地的过渡地带,十里之地,实际上给空了出来,此处作为双方的缓冲地带,谁也不能占据,谁也不允许对方占据。
两军的游骑在此处来回巡视,游魂一般,谁要是看谁不顺眼,谁要是觉得对方越了界,一言不合,也会拿出弓箭去射对方。那主动出手的固然嚣张,而被敌人挑衅的也不会好脾气,当即就反手一箭射回去,于是火花就被摩擦出来。加之此处地势颇为广阔,正适合双方练手,于是乎,时不时的,就能看到数骑隔着数十步同向奔驰,在马上不停弯弓搭箭向对方招呼。
这个时候,矛盾双方比拼的就完全是骑射本领了。
吃亏的只能自认倒霉,得胜的也不能趁胜追击。
但吃亏的人总有同袍,于是叫来同袍中的技艺高超者,去叫阵、挑衅对方,那得胜的自然骄傲,也不会怕了你,免不得又出来应战。
到得后来,这十里过渡地带,竟然成了两军骁勇之士相互较劲的地方。
战斗的人数虽然不多,场面虽然很小,但同样步步惊心,而且就个人技术性与紧张性而言,实则比战阵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着争斗的加剧,双方出战的骁勇之士的级别也越来越高,毕竟这个时代军中将领级别的高低,很多时候还是与个人勇武程度成正比的。
指挥使见自己的都头吃了亏,少不得去替他找回场子,若是自家都头被杀,更是要去报仇雪恨;都虞候见指挥使吃了亏,也要去迎战;都指挥使见都虞候被射落马下,也要去扳回颜面。
到了这个时候,争斗就不再是个人意气之争,而到了关乎全军士气的地步。
别说什么征战最重要的是谋略,其实这个时代的两军对阵,很多时候争胜靠的就是一股血气。
当李彦超嚷嚷着要去将对方的万夫长一箭穿喉,而诸将皆奋然愿为之掠阵的时候,李从璟就知道,接下来搞不好就轮到他与耶律敌烈在阵前单挑了。
李彦超要出战,李从璟没同意,对方很不解,说将者兵之胆,他不能怯战,李从璟笑道:“若是耶律敌烈在坡下叫阵,你或许可以与之一战,除此之外,余辈皆猪狗耳,安能劳动我李大将军出马?”
李彦超被打趣一句,有些脸红,虽说心下难耐,希望去与契丹骁勇战上一回,但见李从璟眉目肃然,分明是不容置疑的意思,也只能按捺了性子。
这边李彦超耐住了性子,那契丹万夫长却是得理不饶人,在山下大骂不休,言语间将卢龙军贬得一文不值,更是指名道姓要挑战李彦超,这下李彦超忍不住了,抄起马槊就要上阵。
李从璟看了一眼天色,帐外漆黑一片,还不到子时。
“让李彦饶去。”李从璟忽然道。
李彦超一阵错愕,“殿下,这......这是为何?”
论武艺,李彦饶虽也是卢龙军中有数的高手,但还是不及李彦超的。
李从璟却不解释,将李彦饶叫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这才放对方下去。
而后,李从璟又问:“徐旌何在?”
“末将在!”徐旌应声出列。
李从璟同样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这阵势弄得帐中诸将都是一愣一愣的。徐旌不及李彦饶有城府,却是没能管住自己的神色,抱拳退下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片凝重之色,这就更让诸将摸不着头脑了。
“殿下......”李彦超欲问其故。
李从璟摆摆手,“稍安勿躁。”
不多时,李彦饶回来了,却是败阵而归,方才一阵,他报上姓名,与敌鏖战半响,一不小心被对方一箭射中,只能拔马回撤,被对方追着又射了一箭,好在甲胄厚实,却是没受什么伤。
李彦饶虽是败北归来,脸上却没甚么气馁之色,他凑到李从璟身前,低声禀报了一阵,这才规规矩矩退回座位。
山下的契丹军士在一起大声哄笑,声音传上来还带着志得意满之意,这让帐中诸将皆是咬牙切齿,都恨不得提槊上阵去杀杀对方的威风。
诸将皆是如此,可想而知寻常将士的心情了。
李彦超又羞又恼,又忍不住了,起身道:“殿下,还是让末将去吧!”
出乎意料,这回李从璟却是答应的很干脆,然后又叫李彦超附耳过来,细细交代了一番,“记住,只许胜、不许败。”
“殿下放心,末将定要取回那蛮贼的狗头!”李彦超斗志昂扬,大步出帐。
李彦超离去后,李从璟又陷入沉思中。过了一些时候,徐旌回帐,却是颇为急切,他快步来到李从璟面前,说了六个字:“不出殿下所料!”
李从璟微然颔首,站起身,陡然一声大喝:“诸将听令!”
众将不料李从璟忽然有此一变,无不神色一正,纷纷起身抱拳,“末将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