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是一把双刃剑,成也萧何败萧何。凡谋大事者,并非没有情绪,只是莫不力求主导情绪,而非成为情绪的奴隶。
然则此事说来容易,为之却是极难,就如大功业说来轻松,人皆可以有大志,但最终能一展抱负者,少之又少。
李绍斌此时却早已顾不得这些,在波涛汹涌的梓州城中,他现在唯一的念头,便是安稳度过此劫,能够在王师面前保全梓州城。
在与西川信使会面过后,李绍斌虽然仍有些疑虑,但心情已然振奋不少。如今孟知祥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既然孟知祥已经亲自领军到了玄武县,李绍斌认为梓州城要保全下来实在是不难。
若非眼下梓州城内暗流涌动,王师给的压力又太大,他几乎会派人杀出重围,去援助玄武城。
无论如何,连日来李绍斌第一回睡了一个还算安稳的觉。一觉醒来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候,李绍斌自觉心情不错,遂在府中设宴席,大彰酒肉歌舞招待西川信使,以便向全城军民传达东川情况还不错的信号。
若非幕僚劝阻,李绍斌原本是打算在府中正张灯结彩以作庆贺的,现在只要能将动静弄得够大,振奋梓州民心军心,他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虽说李绍斌现在方寸已乱,好歹并没做出什么荒诞事来,招待西川信使的宴席,他没有亲自作陪,而是在安排过这件事后,就又去了城头戍守,这样就能显得他与全城军民同甘共苦。
李绍斌对自己敏锐的思维很满意,对自己在如此不利局面下,还能抓住每一个机会,加大战争胜利筹码的行为很是欣赏。鲜衣亮甲站立城头,迎着金灿灿的夕阳,指挥大军奔走作战时,李绍斌又一次感到意气风发。
“李从璟也没甚么了不起,贼军攻势再猛又能如何?只要挺过这最艰难的几日,东川仍旧就东川,我李绍斌依然是东川之主!那李从璟,到时也只能乖乖退走,贼军也注定会成为一介败军......”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李绍斌几乎抑制不住想要大声笑出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胜利场景,那真是让人心绪激荡。
现在他心中充满了希望,并且有一种在长久压抑之下,爆发出来的并非毫无根由的乐观与自信,这让他再度精神饱满,四肢分外有力,竟好似回到了年轻时候。
但凡有东川甲士,杀倒了王师将士,李绍斌便大声报赏,间或有将王师赶下城头者,李绍斌更是不吝赞美。
“传令下去,今日有功者,明日一同去帅府再领厚赏,但凡府中物件,无论贵重与否,只要将士们看上,便可一并拿走!”
“传令:自此刻起,军功奖赏依照先前标准翻倍!若是府库银钱不够,本帅愿用府宅作抵,战后一并结算!”
“......”
李绍斌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让亲兵们高声重复他的命令,哪怕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仍旧是面带笑容,高喊不休。
垂死挣扎的人,一旦看到了希望,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此时此刻的李绍斌,很像一个人物。
只是,他忘了,夕阳无限好,已是近黄昏。
他更忘了,若是他平日里把一切都做的足够好,今日就不会这般狼狈——哪怕这种“足够好”,要有能跟拥有整个帝国、且呕心沥血的李从璟一较高下,依旧显得不自量力。
日暮时分,天地将合,有一队骑兵自西方驰来。
随着这队骑兵进入王师大营,不久之后,王师营中、军中,便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数万王师将士,在莫离、李绍城统一安排下,齐齐向梓州城宣布:王师大胜西川叛军,孟知祥逃回西川!
随呼声一起冲击东川兵将的,还有张知业的人头。
梓州城,瞬间变色。
当时,李绍斌也在城头。见此动静,闻听此讯,他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被亲卫们喊醒之后,李绍斌挣扎着站起身,手指西方跳脚大骂:“孟贼老匹夫,你害死本帅也!”
骂完,身子一僵,骤然一口鲜血喷出,几欲站立不稳。
亲卫们疾呼,都劝李绍斌保重身体要紧、莫要动怒云云。王晖闻讯而来,本是要与李绍斌商议应对眼前变化的策略,但看到李绍斌这副模样,眼神闪烁一番,立即喝令其亲卫,将李绍斌送回帅府休息。
临走时,李绍斌都没再对王晖交代类似“梓州城就靠将军了”这样的话。
一路驱马回到帅府,李绍斌踩着似乎要将地板踏裂的脚步,怒气冲冲闯进设厅,驱散了厅中歌舞,大步上前揪住正在宴饮的西川信使,将对方从案桌后猛地拖了出来,瞠目大喝:“尔等竖子,欺李某无知邪?!”
喝罢,不等目瞪口呆的信使说话,举刀斩下,削飞了对方一颗大好头颅。
丢掉脖颈血喷如泉的信使尸首,一把抹去脸上血水,李绍斌头也不回对跟在身后的亲卫喝令:“砍了这帮狗贼!”
亲卫们得令,一拥而上,在西川信使同伴们的惨呼声中,一一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方才还载歌载舞,一片欢乐和谐之象的设厅,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府中官吏们闻讯而来,见到厅中惨烈之象,一些平日里少历杀伐的文士,顿时承受不住,跑到院中去呕吐。
李绍斌坐到主位上,已经没了去议事堂商议政事的打算,手持鲜血淋漓的横刀,模样说不出的吓人。任谁都看得出来,此时的李绍斌就如同一只丧失理智的猛兽,一言不合便会暴起杀人。
门外月黑如墨,设厅杯盘狼藉,帷幄、屏风上侵染了鲜血,也没有人敢上前来收拾,尸体都躺在原处,还在不停流血,只是血液已由鲜红变成了暗褐色。此处气氛分外压抑,让每个人都呼吸粗重,却又不能不屏住呼吸。
这副场景落进李绍斌眼中,没有激起他任何言语,他阴沉着脸、目光狠戾,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甚至连握刀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最终,还是一名李绍斌的心腹幕僚上前,拱手躬身道:“大帅,形势已然如此,为东川计,眼下还是速做应对的好。”
李绍斌冷冷瞥了这位幕僚一眼,没有说一个字。
这名幕僚无奈,只得继续道:“眼下虽然形势不利,但城池好歹还在我等手里,东川并未一败涂地。卑职的意思,是趁东川还有本钱,不妨与朝廷商谈一番,则梓州还有望幸存。”
李绍斌这回改为寒目盯着这位幕僚,不过依旧没有开口。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要收回来已经不可能,幕僚便将话挑明,“眼下朝廷王师连战连捷,东川已经只剩一座孤城,便是孟知祥亲领西川军,也只能饮恨玄武城,两川战局如何,至此已经明朗。”
“依卑职之意,东川欲要保全,只有一条道路,那就是反攻西川!”幕僚看着李绍斌,眼中露出精光,“眼下西川虽战事不利,还未一败涂地,且孟知祥经营西川日久,素得人心,此番王师进入西川,仍是不会太轻松,倘若东川将士能助王师平定西川,则东川便能将功赎罪!”
面对这番尽职尽责的言论,李绍斌只是冷冷出声:“你要本帅投降?”
“请大帅细思。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幕僚道,“以朝廷的宽厚,只要东川能助王师平定西川,大帅未必不能再得显赫......”
“好,好,好!”李绍斌连道三声,仰头大笑,状似疯癫,忽的他面容又变得极为狰狞,死死盯着幕僚怒道:“这就是你的计策,当真是好计策!”
说罢,李绍斌骤然一跃而起,持刀越过案桌,一脚将幕僚踢倒,然后横刀竖刺,刀身穿透幕僚胸腔,将他钉在地上。
幕僚不可置信望着李绍斌,双目圆睁,似乎宁死都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死了。
李绍斌拔刀而起,鲜血迸射,打在他脸上。此时的李绍斌,披头散发,满面血迹,他愤怒的盯着厅中诸人,大声咆哮:“本帅赋予尔等高位,赋予尔等富贵,让尔等丰衣足食,不至于在乱世饿死,尔等就是如此报答本帅的?!投降?!临了尔等竟然还想用本帅的人头,来保住你们从本帅手中得到的富贵?!”
“无耻之尤,人面兽心!”李绍斌持刀指着众人,来回疾步而走,“再有敢言投降者,杀无赦!诛九族!”
高墙大院,金银遍地,侍者如林,这处繁华不可言状之地,在此时一片寂静,唯有灯火依依,显得格外幽深莫测。
李绍斌的叫骂声,是此时唯一的风浪。
梓州城头,王晖在目送李绍斌回帅府后,在城墙上寻了处地方坐了,王师在将玄武战况对梓州城宣布后,就将攻势缓了下来。
数名将校不知从何处而来,自发围在王晖身旁。
“王将军,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拿不定主意么?”有心急的将领问。
“何种主意?”王晖明知故问。
“王将军,玄武之战已败,东川已没有破局的资本了!如果战事持续下去,梓州城是什么结果,何须末将多言?”将领急切道。
“玄武之战,当真败了吗?”王晖看向西方,忽而幽幽道。
“这......这还能有假?张知业的人头可是没错的,王师会诈我等?”那名将领愕然。
王晖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玄武城之战如何,姑且不论,且说大帅闻听此讯,竟是不作求证,便心神大乱,末将听人说,大帅回府便将西川信使尽数砍了脑袋,这说明大帅已经失了理智。当此之际,我等还有什么依仗再战下去?”一名头脑灵活的将领这时出声道。
王晖仍是没有明说什么。
方才那名将领继续道:“将军,咱们降的可是朝廷王师,此乃弃暗投明、归顺大义,是名正言顺之举。纵然将军不惧一死,念着大帅知遇之恩,难道就忍心置全城军民生死于不顾?届时只怕将军也不会心安吧?末将斗胆,为梓州军民少受伤亡,敢请将军决断!”
王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抬头望月,意态萧索道:“形势如此,人心如此,本将便是不忍弃大帅于不顾,又能如何?倘若能以某一人之死,换得梓州千百人活命,某又何惧之有?”
众将校闻言莫不大喜,有人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该速速与王师联系!先前王师来信,可是给了时限的,若是过了时限,王师便会大举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