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戴着黑框眼镜,上身穿白色的衬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裤子,虽然都是便宜货,但是显得气质儒雅,长身玉立;一双漆黑的眸子,显得深不可测,又娴静淡然。
“爸,我回来了。”夏洛喊了一声。
“哦。”父亲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把书撂在一边,书名是《社会转型与当代文化》是从县图书馆借的。
“洛,考得怎样啊?”语气中透着亲切,但有一丝不容触犯的威严。
儿子惧怕反抗父亲是天生的,不然怎么会有俄狄浦斯情结?
“还行啊,我妈还没回来么?”
“臭子,就惦记你妈,我那么久没回来你也不想我?”夏近东戏谑道。
前世自己父亲这么有幽默感,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印象?唉,大约是他后来仕途不顺,抑郁了一生,这种天然的乐天被艰难的生活消磨掉了吧。
既然自己今生重来,就不能在让悲剧再重演了。
“想。”夏洛不再掩藏自己的感情,笑嘻嘻地。
“你妈妈今晚上替别人会儿班,马上就回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许曼进门看见夏近东坐在沙发上,一皱眉,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夏近东冲儿子做了鬼脸,那意思是“儿子,别嘲笑你老爸”,低声下气地解释道:“老婆,对不起,不是要工作么?”
“人家王俊伟不是跟你一起出差的,怎么回来啊?还开车送自己孩子考试呢,自己儿子考中考,家里连个人做饭都没有,只能到饭馆吃饭,真是的。”
许曼很溺爱儿子,自己受多大苦没关系,却不能亏欠儿子一。
提起王俊伟,夏近东皱了皱眉头,没有话,开始闷头抽烟,夏洛赶紧打圆场,道:“外面吃挺好的,吃得饱,吃得好,没啥,你别我爸了。”
许曼一把拉过儿子,问:“咋样?考得好不好?”
“还行吧。”
夏洛还是那句话,他不想过早张扬,觉得等成绩下来,一切有定论了再,要是在前世十五岁的时候,肯定不靠谱到处吹嘘了,可是他现在比同龄人多了二十岁的人生经验,稳重多了。
许曼充满期望地问:“儿子,考上第一高中有信心没?”
“第一高中?考上二中就不错了,你不要给他太大压力。”夏近东一向鄙视成功学之,认为做人只要本分、自在就行了,更不愿意为了考个第一高中把自己儿子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懂啥?我儿子现在厉害着呢!前段时间模拟考试在班级里第二名,比王俊伟家儿子都厉害,他们班第一名的何诗韵对他钦佩得不得了。”
许曼一口一个“我儿子”,好像夏洛是她一个人生出来的。
“真的!儿子!这么棒?”夏近东喜出望外。
考试过后,成绩还要半个月才能下来,夏洛绷紧的那根儿弦儿一下子松弛下来,他开始想自己父亲的事情,他印象父亲就是自己在初中阶段走下坡路的,父亲没有什么关系,虽然是名牌大学毕业,但是分配到县城的卫生局工作。
都高层靠能力,基层靠关系,他不擅长专营、拉关系,混了十多年才混个股级干部,本来快提副科了,却在今年急转突下,一直当了股级干部干到退休,郁闷了一辈子。
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情况的转变呢?他决定这些日子多关注下父亲工作上的事情,看能不能有所改变。
第二天夏洛一直在家里看电视,临近下午下班的时候,他去菜市场买了菜,做了个凉面条,炒了几个菜,自己前生也是单身老宅男,搞饭菜那是手到擒来。
母亲一下班,看见桌上摆好了饭菜、碗筷,惊呼一声眉开眼笑:“哎呀,乖儿子!你太棒了,啥时候学会做饭了?”
夏洛道:“电视里有个教做菜的节目,我看着电视里的学的,我看也没什么难的么。”这撒谎可是不带一脸红的,自然无比。
父亲夹着一个人造革公文包下班,一进门就急呼呼地往那一坐,不话。
许曼一拉他胳膊,道:“你咋了?丢钱了?你看儿子做的饭,尝尝,味道还不错呢。”
夏近东道:“烦!这王俊伟这是胡来呢!”
“咋了?别烦,你慢慢。”许曼看丈夫不高兴,语气温和起来。
“前几天我和王俊伟去几个药材市场和药店暗查假药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们去了三个市场,其中一个是鹿鸣镇中药市场,那里有二十多个门面,十几个摊位,我和王俊伟装作进药的商人一家一家的看过去,王俊伟对中药不熟悉,他业务差得很,没有辨别能力,我看了一遍,以次充好的不少。”
许曼道:“严重?”
夏近东道:“何止是严重?触目惊心!我到一个摊位上感觉黄氏颜色有不对,闻闻味道很淡,再尝一尝,知道煮过一次的,药性失去了;到另外一个摊位,我问石蜜多少钱一斤,那老板忽悠我们,他的石蜜都是云南原始森林产的,治咳嗽特别灵,我闻一闻,味道不对,可是一层层的蜂窝叠上去,上面还长满青苔,蜂窝可是早不出来的啊,后来我猛然醒悟,这是用片糖养的家蜂做出来的,用水一泡全是片儿糖水,做得真像啊;疯人果当罗汉果卖!也不怕吃死人!”
许曼道:“唉,我当什么事情呢?不就是假药嘛,没有假药你们市场监督股做什么?你们查了不就行了。”
“问题是王俊伟不让查啊,也不让我报告给钱局长,他鹿鸣镇是钱局长的老家,查了的话,都是乡里乡亲的,钱局长还不挨骂啊,他建议把槐树乡的中药市场砍了。”
谈起副局长王俊伟的官僚作风,夏近东气愤而又无奈。
话到这里,夏洛脑海轰隆一声,如同闪电闪过,前世发生的事情如过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闪现。
前世自己父亲就毁在了这中药市场一案上,当时父亲发现鹿鸣镇中药市场假冒伪劣以后,在副局长王俊伟的压制下,没有上报,也没有整改,反倒把都是真药的槐树乡的中药市场砍了,三个月后省卫生厅突击检查,发现洛水县的中药市场全是假药,通报全省批评,钱局长自然难辞其咎,虽然没有当即拿下,但是给县政府、卫生系统都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就此升迁无望。
后来他被调到农业局当了个副局长,而王俊伟则顺利上位,成为了正牌儿局长,但是钱局长走之前可是自己老爹当了替罪羊,撤掉了他副科级储备干部的资格。
前世没人能看明白王俊伟这一妙着,可是后世的自己却看的清清楚楚,自己能改变历史么?
现在想起来,王俊伟这招真阴险啊,他拿着鸡毛当令箭,假传圣旨,故意把假药遍地的鹿鸣镇的中药市场留下,其他干部还以为是钱局长的意思,无形中钱局长的威望就降低了,其实钱局长根本不知情。
这样就等于给钱局长留下一个定时炸弹,也把最有希望和他竞争的父亲给坑了,因为钱局长不可能扳动他,但是却动的了自己父亲,上台以后还大力整顿鹿鸣镇中药市场,搞到不少钱,也出了政绩。
真可谓一箭双雕,而他却坐收渔利。
后来,他当上副县长的时候,自己刚刚上大学。
夏洛忽然问:“爸,你觉得钱局长这个人怎么样?”
夏洛冷不丁抛出这个问题,爸妈都愣住了。
夏近东道:“你孩家家的管这么多干嘛?”
许曼却陷入沉思之中,道:“老夏,不对,这事不对,钱局长什么性格?他这个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做事还比较公平,甚至可以铁面无私,就这分房吧,严格按行政级别执行,谁也不偏向。”
夏洛不禁心中赞叹:“没想到自己的老妈政治智慧甚至比父亲还强一呢,父亲真是读书太多,有呆了,虽然理论水平很高,但是还需要多磨练,自己还要多拨他才行。”
夏近东要是知道对面的儿子正在想着如何拨他,磨练他,估计要吐血了。
夏洛道:“老爸,我觉得这件事未必像王副局长的那样,那样不仅不是维护钱局长,而是害了钱局长,钱局长有没有特别提到过鹿鸣镇中药市场呢?”
夏近东道:“走之前,钱局长‘鹿鸣镇是我的老家,有什么事情多和当地乡政府沟通’。”
“王副局长就以此推论钱局长的意思是要保住鹿鸣镇中药市场?这也太捕风捉影了,爸,王俊伟这是要坑你和钱局长呢!”
夏近东眯着眼睛,陷入沉思之中,直到香烟燃尽烫到手指才回到现实中来。
他并不是书呆子,他饱读史书,政治斗争中的种种阴谋诡计,他太明白了,只是他恪守着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责任感,不愿意去低下高贵的头颅,像苍蝇一般追腥逐臭罢了,“非不知也,乃不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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