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 立春已过,冬去春来。
苍江南岸雪停了,大战平息后,赫钦卫一切照旧。
明早得离开西苍前往庸州, 天蒙蒙亮, 郭弘磊便牵马走出营门, 扬鞭策马,与潘奎等人一道, 最后一次巡岸。
惯例,直巡查至日色西斜, 他们才回营。
当距离营门六七里时,郭弘磊忽然勒马,“吁!”
“小子, 停下做什么?”潘奎诧异问。
郭弘磊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向江岸, “想散散步。”
“嘿?行吧,我也散个步。”潘奎下马,把缰绳抛给亲兵,迈开大步追赶。
春寒料峭, 岸边风强劲。
郭弘磊站定, 袍角翻飞, 目不转睛, 缓缓扫视周围, 五味杂陈, 百感交集。
“怎么?舍不得走啊?”潘奎用皮罩蒙住了失明的左眼,逐渐适应了独眼的日子。
离别在即,郭弘磊十分不舍,马鞭指了指周围,感慨答:“这几年,苍江南岸附近,我不知来来回回巡了多少遍,一草一木无不熟悉,明天却要离开了,去庸州图宁。”
“哈哈哈,换防罢了,大惊小怪!”
潘奎亦不舍,却作豪迈洒脱状,蒲扇般的手掌拍向对方背部,宽慰道:“无妨,两地只隔一条江,如今你家人在县城,顺路,探亲时可以回来转转。日后我们有空,兴许会去图宁逛逛,那儿的草原一望无际,听说,赛马或打猎特别有趣。”
“好!若有机会,弟兄们一定要常聚聚。”
“这是自然!”潘奎大为赞同。
郭弘磊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叹气,“昨晚,我去辞别将军,将军教导‘男儿志在四方’,嘱咐我踏踏实实为宋大人效力……唉。”
“啧,叹什么气?”潘奎头一昂,佯怒问:“喜得贵子,又当上千户,一连串的喜事,你小子反而闷闷不乐,就不能高兴点儿吗?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赫钦?一辈子不换防,是不可能的。”
马鞭轻甩,郭弘磊抽了抽江岸石壁,叹道:“我明白。”
“那就高兴起来!”
潘奎揽住对方肩膀,昂首阔步,高声说:“走,回营,叫上几个弟兄,让伙房烧几道拿手菜,为你践行!”
郭弘磊振作精神,由衷感激道:“多谢奎哥一直以来的关照。”
“兄弟之间不言谢,你小子又犯了客气的毛病了。”潘奎乐呵呵。
暮色中,他们上马,有说有笑地回营。
一晃眼,三月初十。
冰消雪融,草木萌生,万物复苏,边塞又逢春。
姜玉姝拿出十二分的耐心,终于坐完月子了。
清晨,春光明媚,厚皮袄已收起,她穿上薄夹袄,对镜梳理发丝。整个冬季都窝在房里,连捂了数月,铜镜里映出一张玉白无暇的脸,白里透红,粉润光洁,秀美无双。
刚梳好发髻,窗外蓦地响起孩童追逐嬉笑声,姜玉姝起身伸了个懒腰,推窗遥望:
窗外是檐廊,廊阶下即是庭院,院落方方正正,四角栽树,并有若干花坛,与一座小假山。
“哈哈哈~”
“放风筝喽!”六岁的郭煜兴高采烈,小胖墩拽着一个老鹰风筝,绳子仅长数尺,愉快大喊:“哦哦哦,放风筝喽!”
“哥哥,等等我。”休养月余,龚宝珠早已病愈,但仍是瘦弱,两岁女童迈开短腿奋力追赶,“我帮你呀。”
郭煜停下脚步,回头催促:“想帮忙?那你倒是跑快点儿!嬷嬷,不许拦着她,妹妹快来,哥哥教你!”
“来了。”龚宝珠奔近,气喘吁吁。
郭煜抬袖擦汗,叮嘱道:“喏,你托着它,哥哥往前跑,叫你松开时就立刻松手。记住了么?”
“记住了。”龚宝珠点头如捣蒜,言听计从,乖乖捧着风筝。
郭煜吸吸鼻子,旋即埋头往前冲,“冲啊——放风筝喽!妹妹松手!”
“嗯。”龚宝珠应声松手。
风筝应声落地,硬被小胖墩拖着走。
两个奶娘始终尾随,左劝右劝,却根本拦不住。她们心怀顾虑,忐忑望向东厢,干焦急,苦着脸劝阻:“一大清早的,老夫人她们还没起,你俩小声点儿。”
“别嚷,别嚷了!唉,小祖宗,慢点儿,当心摔跤。”
“宝珠,宝珠回来,歇会儿。你病才刚好,跑得一头汗,小心又着凉。”
郭煜玩得正高兴,压根听不进劝,时而绕着假山跑,时而绕着花坛跑,精力充沛,不知疲倦。
当他颠颠儿跑过东厢时,猛一阵晨风袭来,刮得风筝歪斜飞起,“啪”地撞上廊柱,紧接着跌下,绳子被萌出新芽的树枝缠住。
“哎呀!”郭煜被迫停下,踮脚又拉又拽,嚷道:“唉呀,我的风筝,缠住啦!怎么办?”
姜玉姝站在窗前,笑眯眯问:“缠住了啊?”
冷不防听见二婶嗓音,郭煜诧异抬头,迅速扬起笑脸,脆生生答:“婶婶早!煜儿刚想给您请安呢。”
姜玉姝颔首,“你比婶婶还早。”说完,她离开窗走出房门,快步行至树旁,伸手解风筝,轻声说:“大家正在休息的时候,应该安静些,散散步、读读书、写写字,不也挺好玩的吗?”
“但是我觉得,放风筝更好玩。”
姜玉姝哑然失笑,“咳,但清晨的时候,尽量小声点儿。其实,院子里风不够大,也不够宽敞,风筝恐怕放不起来。”
“我正在试。等放上天了,一定请婶婶观赏。”郭煜仰脸,个头未及高挑的二婶腰间,气恼说:“这棵树真讨厌!您小心,仔细被树枝划伤手。”
这时,奶妈们匆匆赶到,宝珠在她奶妈怀里。
“夫人歇着,我来弄!”郭煜奶妈连忙靠近,抬手去够风筝,歉意问:“您是被吵醒了吧?唉,煜公子起得早,一开门便开始跑、跳、玩风筝,实在劝不住。”
姜玉姝摇摇头,“没吵着,我一般是这个时辰醒的。”
龚家奶妈放下女童,提醒道:“快给长辈请安。”
“宝珠给二舅母请安。”女童端端正正施礼。
姜玉姝弯下腰,随手拨了拨她汗湿的稀黄鬓发,温和答:“好孩子,真懂礼貌。跑得满头汗,小心着凉,该换衣裳了。”
“哎,马上换!”龚家奶妈躬身应答。
下一瞬,郭家奶妈解下了风筝,郭煜立马跳起夺走,雀跃欢呼:“哈哈哈,解下来了!放风筝,放风筝喽!宝珠妹妹,走,二位嬷嬷也来,咱们一起玩!”
姜玉姝正欲劝两句,东厢第一间卧房的窗猛被推开,王巧珍披着夹袄,未梳发,黑着脸探身,喝道:
“煜儿!”
郭煜止步,吓得一吐舌头,转身赔笑答:“母亲起来啦?孩儿给您请安。”
“请安?安什么安?”王巧珍连日被生生吵醒,头昏脑涨,没好气地训斥:“玩玩玩,一天到晚就知道贪玩!大清早的,不认真读书,却满院子乱跑,大呼小叫,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不知道长辈们在歇息吗?奶妈怎么不劝阻他?”
奶妈一脸为难,嗫嚅答:“劝了,一直在劝,可、可孩子不听。”
“皮又痒痒了是吧?过来,交出风筝!”王巧珍恐吓似的扬起巴掌。
郭煜一见母亲亮出巴掌,办了个鬼脸,抓着风筝转身便跑,飞奔向正房,边跑边佯哭,大喊:“祖母!祖母快救救孙儿,呜呜呜,老祖宗,救命呐,我娘又要打人啦。”
“煜儿——”
“你、你简直讨打!”王巧珍咬牙,儿子愈发顽皮,时常气得她七窍生烟。
姜玉姝忍俊不禁,叹道:“嫂子消消气,煜儿正是爱玩的年纪,长大些就懂事了。”
“唉,实在太顽皮了,一天到晚,安静不了两刻钟,闹得人头疼。”王巧珍掩嘴打了个哈欠。
旁边,龚家奶妈牵着宝珠,局促杵在树下,瞅准了时机,忙催促女童,“快给大夫人请安!”
龚宝珠年幼,但小孩子并非完全懵懂。寄人篱下,相处月余,她模糊意识到王巧珍不喜欢自己,不禁胆怯,犹豫挪近了,行礼并小声说:“宝珠给大舅母请安。”
王巧珍靠着窗台,居高临下,隔着檐廊瞥了一眼,淡淡答:“是宝珠啊。”
“嗯。”龚宝珠规规矩矩站立。
王巧珍与廖小蝶积怨极深,打从骨子里蔑视“贪慕虚荣的狐狸精”,连带着,也无法待见狐狸精的女儿。晨风凉,她裹紧夹袄,漫不经心地说:“煜儿贪玩,整天吵吵嚷嚷,猫嫌狗厌,刚才已经被我训了一顿。小姑娘家家,还是文静些的好,今后不要学你煜哥哥。”
女童迷茫点头,龚家奶妈尴尬答:“我一定好好教我们姑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姜玉姝皱了皱眉,若无其事地说:“晨风凉,给宝珠添件衣裳吧。”
“是,是。”龚家奶妈如蒙大赦,立即抱起宝珠,低头回房。
目送外人走远后,王巧珍撇撇嘴,抱怨问:“一个多月了,龚家怎么还不派人来接孩子?莫非不要了?”
姜玉姝踱上廊檐,“亲生骨肉,怎么舍得‘不要’?听说案子即将判决,估计再过阵子,宝珠爹娘就会来接她的。”
“啧。”王巧珍拢了拢头发,嘲讽叹息,慢悠悠说:“郭家究竟欠了廖家什么?想当年,小蝶表妹投靠侯府,直住到出嫁。如今,她又把女儿塞来,一丢个把月,难道宝珠也要住到出嫁吗?哎哟天呐,可怕,太可怕了,谁家养得起!”
姜玉姝提醒道:“宝珠姓‘龚’,无论如何,她祖父祖母尚健在,又有亲叔叔伯伯,绝无可能在郭家住到出嫁的。”
“但愿如此。”王巧珍掩嘴,呵欠连连,“困死了,我再睡会儿。”
姜玉姝微笑颔首。
王巧珍便关窗,自去休息。
随后,第三间厢房门半开,姜玉姝听见动静,即刻疾步走过去。
“夫人,”潘嬷嬷探头朝外张望几眼,小声问:“刚才怎么回事?”
姜玉姝轻描淡写,“没什么,小孩子在放风筝玩而已。烨儿醒了没?”
“被吵醒一会儿,喝了奶又睡着了。”
姜玉姝迈进里间,奶妈邱氏正蹲着,轻轻给婴儿掖被子,便问:“奶孩子辛苦,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辛苦,睡足了才起的。”邱氏忙起身,耳语答:“小公子极少哭闹,夜里喂三次奶就够了,瞧,他睡得多香。”
满月的婴儿,皮肤不再红通通,肤色逐渐变白。
姜玉姝端详半晌,欣喜说:“变白了,也胖了些,再过俩月,估计会长得白白胖胖。”
“当然了,肯定会长得白白胖胖!”潘嬷嬷凑近,关切问:“夫人今天要上县衙办事,回来用午饭吗?”
姜玉姝直起腰,轻手轻脚离开里间,干劲十足,正色答:“不了,我今天上任,有许多事要和两个同僚商量,县令夫人请吃午饭,最快也得傍晚才能回家。烨儿就交给你们了。”
“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小公子。”月钱丰厚,雇主和善,邱氏一贯尽职尽责。
潘嬷嬷叹了口气,“翠梅、小桃和邹贵几个全在月湖,夫人出门,暂只能带别的下人,估计使不惯。”
姜玉姝笑了笑,“我只是去县衙,而非出远门,带谁都无妨的。月湖那儿正忙着置地盖田庄,我叫翠梅她们大概办妥了再下县城,以免顾此失彼。”
“总之,出门在外要一切小心,最好多带几个人。”潘嬷嬷看着年轻貌美的女官,不无担忧。
姜玉姝轻快答:“自当小心!”
与此同时·县衙
魏旭日前吃坏了肚子,刚止住上吐下泻,又添了水土不服之症,日渐消瘦,苦不堪言,憋了满腔火气,却无处发作。
小厮抖开外衫,为他披上并系好,难掩期待之色,兴奋禀告:“刚才,刘夫人打发丫鬟来说,中午将备小宴,宴请您、梁大使及姜特使。嗳哟,等了十几天,终于有机会目睹梁大使和姜特使的庐山真面目!”
魏旭脸色难看,“有什么可高兴的?咱们足足被晾了十几天!”
“也、也不算——咳,小的猜,对方应该不是故意为之。”小厮挠挠头,小心翼翼地说:“梁大使先到任,一来就四处巡查耕地、忙公务,昨儿傍晚才返回县衙。而姜特使,则是恰巧坐月子,女人嘛,坐月子是不可能免除的。”
魏旭深吸口气,却压不下怒火,深怀偏见,冷冷说:“女人本应该专心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根本不适合当官。将来,倘若公务繁忙,她却忙着生孩子、坐月子,像什么话?简直笑话!”
“公子息怒,息怒息怒,今天头一回见面,到时千万别生气,别和女人斤斤计较。”
魏旭一拂袖,不屑表示:“本公子懒得同女人一般见识。”
“小的从未见识过女官,待会儿开眼界喽。”
魏旭面无表情,极度不服气,想当然地说:“姜氏曾是流犯,凭借‘屯粮有道’获封官职,一个日晒雨淋擅干农活的女人,想必黝黑粗壮。你当心被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