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萧晚晴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江路嘉缩了缩脖子,干笑道:“对不起……”
“呵呵,没什么,年轻人,心直口快。”老人低声说,“以前……我的确是这一带的神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没人信了。”
江路嘉心里略带不屑地想着:科技破除迷信,什么神婆神汉,仗着老百姓没有受过教育,愚昧无知,用封建迷信的名头骗吃骗喝,早就该被时代抛弃了。
但是他看到老人颤巍巍地从林子里走出来,老得都直不起腰,驼着背跟个佝偻着的虾米一样走着,出来之前为了照顾到他们的感官,还提前用一块旧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大布巾把整个头部都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除了肩膀上被布裹着的部分大得异常有点奇怪之外,总比看着一个双头人在眼皮底下晃悠好多了。
她拎着一个竹编的筐,里面放着一点浅褐色的蘑菇和黑色的木耳,慢慢地弓着身子在山道上挪动着,叹着气解释道:“我看雨停了,就来林子里捡点蘑菇回家熬汤,村子里的人嘛都知道我这样子……我没想到你们居然上山来了……你们就当没看见我吧。”
江路嘉看得实在忍不住了,几步抢上前去帮她拎起小筐:“你家住在哪儿啊,送你回去吧?”
“不用。”老人思维倒还很清晰,客气地说,“你们是来看仙女湖的吧?那和我不顺路,我家在另一边,没关系的,这条路我常走,你们去吧,去吧。”
她越这么说,江路嘉就越不好意思,干脆一手拎着小筐走在了前头:“走吧走吧,我们反正也没别的事。”
于是老人也不再坚持了,弯着腰跟在后面,向山下走去,小孟刚被吓得不轻,现在脸色还没恢复正常,一看又要走回头路,大惊失色:“啊,好容易爬上来的,你们要干嘛?”
萧晚晴几步越过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不愿意跟着,就回去啊。”
小孟看着他们逐渐走远的身影,一咬牙,竖起眉毛,恶狠狠地说:“哼,谁怕谁!我就不信我能被你们拖垮了!”,于是忍着小腿抽筋的酸痛,冲动地也跟了上去。
他们并没有从上山的那条路走,没过多远,老人就指点着往林间一条几乎看不清的小路拐去,绕着小矮山盘旋而过,直通后面的山坳。
“这边一般没有人会来。”老人一边走着,一边慢慢地跟他们解释,“我住的地方是后山,又荒又偏,连村民都不大过来的,像你们这些来旅游的城里娃就更不会来了。”
江路嘉一向在中老年妇女群体里有着秘之亲和力,兼之老人走得慢,他还能抽出时间在路过的林子里捡点蘑菇一起扔到小筐里,走了一段路之后,就和老人东拉西扯地聊起天来。
“奶奶你为什么不住在村里,要住在后山啊?这下雨天路滑的,你出来进去也不方便啊。”
老人像个虾米一样躬着腰,被大头巾包裹住的头部也显得硕大臃肿,加上她这个走路的蹒跚姿势,这么一大坨在林间移动,即使是大白天看见了,也依然有点‘不似人形’的恐怖,她呵呵笑了两声,低声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外面的……免得吓到人。”
“那个……”小孟跟在后面,忍不住地问:“奶奶,那个……是活的吗?”
老人低声笑了两下:“不是,就是个瘤子。”
江路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其实我是个外科医生,像奶奶你这样的畸胎瘤在医学上也不少见,应该可以通过手术切除的……而且这是特殊病例,按规定可以减免治疗费,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在网上募捐什么的,要不然……奶奶你有没有想法把它做掉啊?那样就不会影响你的生活了。”
老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很快就摇了摇头:“算了,几十年了,从我出生的时候它就一直跟着我,已经习惯了,反正我也没几年好活,就这样吧……”
江路嘉一边从树干上揪下一丛茂盛的木耳,一边惋惜地说:“这么大年纪,上手术台的确也是有风险,唉,要是早十几二十年就好了,不过……那样就不能当神婆了啊。”
他这句话说得有点诛心,但老人丝毫没生气,反而和蔼地说:“看过的,都看过的,我一出生的时候,脖子上就有这个瘤子,村子里的人认为是怪胎,要拿去洞里丢掉,幸亏是当时来了一群做野外什么‘勘测’的公家人,在村子里歇脚,说我不是怪胎,这是病,得治,就带我去县城,去市里,去了省城,跑了好多地方……一直到我十一岁的时候,唉,人大了,也知道丑字怎么写了,反正医生说暂时切不了,我就不肯到处去了。”
她抬起头,认真地用浑浊的目光看了看江路嘉,喃喃地说:“都是好人,顶顶好的人呐……走的时候把身上的钱和粮票都留给村里了,回了北京还一直给村长写信,说我不是怪物,不是不详的东西,让他们照顾我……娃儿你是医生哇?那现在像我这样的病,都能治了不是?”
江路嘉含糊地说:“大部分都可以了,国内外分离成功的手术也不算少见,主要是要考虑到患病的部位,比如像您这样,就要考虑到神经系统是不是共用一套,大脑是否相连,反正总会有办法的!”
老人站在原地怔了怔,低声说:“那就好哇。”
她继续往前走,江路嘉看小孟也开始学着捡蘑菇,顺手就把小筐递给了她,自己紧跟在老人身边,好奇地问:“那您怎么又成了神婆了呢?您也去过不少医院,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啊。”
老人蒙在头巾里发出一串低哑的笑声:“那日子可远喽,我都不记得了,也许就是因为这颗多出来的头吧,那时候大家都没读过什么书,看见那些上面下来的人对我都好,又带着我到处跑,还去过省城……在六七十几年前那就是了不起的人了,渐渐的,村民就说我不是怪物,是会附身的神婆,还给我起了个法号,叫‘歪脖老母’,有什么事都要来问我一声,有的灵,有的不灵,说灵的就送点东西,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总算饿不死了啊,后来……我就当了神婆。”
她用手往前指了指:“到了,那就是我家。”
这是山坳之间一个隐蔽的角落,夹在两座山之间,如果不是老人特地指明,江路嘉几乎会错过去,依着山壁盖着一个石头小屋,上面的屋梁被年深日久的烟火熏得乌黑,上面偏偏又生着几丛深绿色的蓬草,显出一派几乎是原始社会刀耕火种的风格。
这个屋子没有窗口,木头门上还钉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毛皮,已经变得枯黄,上面还有几个虫蛀的眼儿,老人颤巍巍地走过去打开了门,一股霉味,烟味,夹杂着奇异草药味道,绝对说不上好闻的气息一下子涌出来,除了萧晚晴,好奇地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江路嘉和小孟都被逼得后退了一步。
看到他们这样,老人倒笑了,伸手来接竹筐:“好了,娃儿们,我到家了,你们去干你们的事吧,啊,去玩吧,乖啊。”
声音和蔼,要不是外形实在吓人,和一般农村里慈祥的老奶奶没什么不同。
江路嘉刚想告辞,萧晚晴冷不丁地开了口:“老人家,我们走了半天,也渴了,讨一碗水喝可以吗?”
老人有点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不嫌地方小,就进来吧。”
江路嘉道了谢,低头走进了门,,因为没有窗户的缘故,屋子里黑漆马乌的,唯一光源来自中间地上的火盆,埋着炭渣,几乎没有火光,老人走过去,用柴枝捅了捅,通了气,里面的火焰才活泼地扑了出来,明亮地映照着屋子里的四壁。
在进门的一角,堆着一些米面袋子,和一些蔫巴巴的蔬菜,老人解释道:“自从村子里搞了旅游项目之后,我就很少出门了,怕吓到人,影响了村子的名声,他们也渐渐不提起我这个人,就当不存在一样,不过村子里还是照顾我的,按月都会给我送一些米面蔬菜,上次村长还亲自来了一趟,说虽然报不上五保户的名额,但愿意给我同样的待遇,让我安心住在这里。”
“啊,村长这事办的不错啊!”江路嘉对村子的观感又好了几分,“其实整个村子都带动着富起来的话,每个人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的,要是大家都那么穷,就算心里要做好事照顾别人,也没有多余的资源啊,奶奶,你们这个村子真的算是风气很善良淳朴了,我记得雷水婷也是吃百家饭养大的孤儿吧,看她现在出出息了,就带着大家一起致富了,多好。”
老人微笑着没有接话,对站在一边的萧晚晴说:“娃儿啊,要喝水自己倒吧,我这里碗少,你们将就着一个碗里喝几口。”
萧晚晴正在看着房间北墙上的一副说不上是什么内容的‘图腾’,闻言没有去端水,反而问道:“老人家,这个画的是什么内容啊?”
“哦。”老人的眼睛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尴尬,“那是我刚当上歪脖老母的时候,为了唬人,自己瞎画的,后来越传越开,我就慢慢地改,改到现在,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总之就是个神像,假的,骗人的,你们别信啊。”
江路嘉差点喷出来,觉得像这样诚实的神婆如今可不多见了。
他也把目光投注到墙上去,老人说的没错,画工有点差劲,虽然改动了很多遍,但还能看出是一个女性神像,光裸上身,下半身淹没在一大团乱七八糟的祥云花瓣当中,也看不出什么具体特征来。
忽然他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注意到一个地方。
这画上有各种颜料,乱七八糟大杂烩,看着色彩艳丽,颇能唬人,很多都是儿童水粉画的颜料,天长日久有点褪色,唯独有一种色彩鲜明无比,他看得十分眼熟。
似乎就是大山腹地里那个神秘山洞壁画上的鲜红色矿物颜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