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曦和的公务一办就办到了酉时。
他此次出京是奉了建德帝的旨意下去三省巡查各处官员作风的,前前后后在外头呆了小半年, 除了一些紧要的公务直接由人送到了他手上, 剩下的都层层叠叠地堆在了衙门的书案上, 等着他回京后再慢慢翻阅。
建德帝是个识人善用的,虽然他也和那些朝臣一样不相信血管里留着一半外族血液的赵曦和, 但在发现他是个铁石心肠又心细如发的人之后, 依然毫不犹豫地将他派去了刑部领差。
办好了差事,勉励夸奖的话也从没少过。
然而朝上的官吏们看得也明白,明面上三皇子和大皇子、二皇子一样都领着六部的差使, 可比起吏部和兵部,刑部非但没什么有水可刮,还是个容易得罪人的地方。
“殿下, 您回来了。”赵曦和还没下软轿, 三皇子府上的管家何公公已殷殷切切地迎了上来,亲自帮他打帘, “殿下可用过晚膳了?厨房还温着吃食,都是您爱吃的菜式,可要叫人摆上?”
赵曦和略一思忖,点了点头:“挑几个清淡的, 送到书房去。”他进了衙门就开始看宗卷,连水都没顾得上喝, 更别说是吃饭了。
“诺。”何公公笑眯眯地应了声, 扭身去给他张罗摆膳的事。
不同于孩子都生了俩的大皇子和二皇子, 赵曦和的后院里清静地不像是个成年皇子的后院, 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小厮,连丫鬟都甚少见到。建德帝也不是没操心过他的婚事,可他一直推说自己没有这个心思,建德帝也只好作罢。
——恐怕也不是没有乐见其成的意思。
赵曦和坐在书案前,随手取了一本书拿在手里,翻了两页又有些不耐烦地扔在桌面上,靠着凭几上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赵曦月有意避开自己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不过是离开了小半年,走之前她还笑容恬静地叫自己独自在外万事小心,怎么一回来还没说上话她就是这样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他不在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可要叫府上的良医来把把脉?”何公公一进门就瞧见赵曦和坐在书案前按着眉心的模样,心中一跳,踌躇着上前问道。
“不必了,孤没事。”赵曦和的声音有些冷,全然不同他在赵曦月面前的模样,浅褐色的眸子里暖意全无,衬着深邃的面孔反倒显得有些清冷,“摆膳吧。”
闻言,何公公不再多问,朝外间轻轻挥了挥手,自有下人鱼贯进来收拾了书案上的东西,又将几分吃食摆在了赵曦和面前。
他虽是半个番邦人,在吃食上却是随了夏人的口味,大多是些清淡简单的菜肴。
“殿下,今日进宫述职,圣上可否满意?”何公公一面给赵曦和布菜,一面笑眯眯地问道,“几位皇子之中,至今只有殿下您代圣上下三省巡视官场,此份荣宠若是能延绵下去,想必能为殿下省下不少事。”
赵曦和嘴角微牵,薄唇之间泛出一声冷笑,“荣宠?不过是觉得孤好用罢了。”
若当真信任他,就不会再派两位御史同行,美名督查实则监视,来防着他与三省官员有所联系了。
何公公提箸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眼角堆起的褶子连他双眸中的光都给挡住了,“殿下无须妄自菲薄,三位皇子之中,圣上不挑旁人偏偏挑中了您,足见他老人家对您的信任了。假以时日,必定能叫陛下卸下心防,将您的事都好好放在心上。”
赵曦和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不紧不慢地用完了晚膳,灯火印在他冷淡的面孔上,叫人看不真切他的心思。
待下人将席面撤下,何公公又探了一眼赵曦和的神色,正想开口再多说几句,就听他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孤不在京的日子里,康乐公主那儿可出过什么变故?”
他问得突然,何公公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得是什么,面上不由带了几分迟疑。三皇子对那位康乐公主一向另眼相看的事他们这几个心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如今却觉得他对自己这位妹妹的关注是不是有些多了?
离京的时候要人将康乐公主的事事无巨细地记下送去给他知道还不算,如今进了一趟宫回来,不想着如何在建德帝面前稳定地位,反倒先提起康乐公主的事来了。
“殿下,康乐公主的事,不是一向都有人送信过来么。”何公公笑得有些迟疑,“除了月前曾落水大病一场之外,公主那儿也没再出过什么事了。”
他们到底不是天天盯着赵曦月的行踪,知道的也就是那么几件瞒不住人的事,更多的倒也的确说不上来。
赵曦和没有答话,沉静地眸子望着灯罩之中微微跳动的火焰,点在他的眸子里,亮得有些惊人。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是一片冰霜:“孤叫你们看着康乐公主,你们便是这样看地么?”
赵曦月今时今日的态度和他离京之前大相庭径,且不说她对自己的避让之举,就是她同赵曦珏突然再度亲密的关系也让他心中生疑。可他府上的大总管,这会还同自己说无事发生?
他眯了眯眸子,语气里夹杂着几分肃杀之意:“何公公,孤想你应当知道,自己的主子究竟是谁吧?”
“殿下,老奴对您忠心耿耿,绝没有忤逆之意啊!”何公公脸色惨白地跪了下来,双手伏地,颤声道,“可除了那场大病之外,康乐公主当真再没有出过什么事了……”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忙道,“老奴还收到宫里的信,说是康乐公主同林妃娘娘起过冲突,不过圣上并未惩罚公主……”
“行了!”赵曦和冷声打断了何公公的回话,这些事当日都已回报给他,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根本解释不了赵曦月突然像是换了个人的原因。
知道在何公公嘴里怕是也问不到更多的消息,他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孤累了,你退下吧。”
何公公伏在地上哆嗦着身子,却犹犹豫豫地不敢离去。
赵曦和目光微凝,“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吧。”
“回,回禀殿下,”何公公咽了咽口水,生怕自己的回答会惹到已然动了真气的赵曦和,“夫人派人送了口信过来,叫您抽空前去星移馆叙话。”
等到的却是一片漫长的沉默。
就在他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直接告退的时候,听到上头飘下来一贯不辨喜怒的嗓音,赵曦和缓缓拨着挂在手腕上的佛珠,低声道:“你同他们说,孤知道了。”
得了回答的何公公很是松了一口气,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意:“那老奴先告退了。”见坐在上头的人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何公公也不敢再做打扰,躬着身子快速地退了出去。
可还没出门,又听到里头传出一句话来:“从今往后,不论你们用什么法子,都要将康乐公主的一举一动报于孤知道,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句都不得漏下。”
何公公关门的动作一顿,“老奴遵命。”这才慢慢合上了门扉,望着悬挂在黑夜之中的月亮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
这一年来,三皇子是越来越喜怒难测了,只有对一个人的态度从未改变。
康乐公主,赵曦月。
……
赵曦和回京的事除了对赵曦月有些影响之外,在宫中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毕竟三皇子的生母,那位番邦送来和亲的公主,早在三皇子不满四岁的时候便因病去世了,如今十多年过去,若不是她留下了赵曦和这位皇子,哪还有几个人记得她姓甚名谁?
而几位皇子之中,对皇位最没威胁的也莫过于他。因此,无论是有子还是无子的宫妃,都懒得将心思花费在一个不可能当皇帝甚至还不太受宠的皇子身上。
赵曦月知道自己对赵曦和的这份排斥来的莫名,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打探赵曦和的消息,与之相比,更叫她在意一些的,是连续几次不曾来畅书阁上学的赵曦云。
虽说有年满十五的公主在未出嫁之前每隔两日要来畅书阁点一次卯的规矩,但此时的公主们大多临近婚期,就是不来先生也不会多说什么,只要派个宫女来打声招呼便是了。
可依着赵曦月对她家四皇姐的了解,她可不是那种明明在宫中却不来上学的人。
莫非是当日被封先生留堂伤了面子,这才不愿过来了?还是说她换驸马的心思没死,不来上学是在盘算着如何行事?
若是前者就罢了,可要是是后一条……
她恐怕得想个法子叫她父皇不要迁怒那些被她四皇姐看中的子弟了。
呃……当然,自愿的就算了。
她正晃着书袋胡思乱想着往回雍和宫的路上走,身前冷不丁地就冒出来两个女官拦住了她的去路。
“参见康乐公主殿下。”两名女官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一举一动挑不出丝毫逾矩的地方,“皇后娘娘请殿下过去说话。”
“哦?”赵曦月拉长了尾音,意味深长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不知道母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同本宫说,竟叫你们在半道上堵了本宫的去路?”
“奴婢不敢,皇后娘娘吩咐奴婢定要请公主过去叙话。”看着稍年长一些的宫女福身道,脚下却是坚定不移地挡在了赵曦月的跟前,不肯退让半步。
畅书阁的规矩,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皇子公主,谁都不许带伺候的人。今日赵曦珏又被封先生留下说话了,并不陪着她回去,是以眼下只有她一人在此,连个搬救兵的帮手都没有。
赵曦月转了转眼珠,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母后传召,本宫自当遵从,还请两位姑姑带路了。”
她也是有些好奇,这么多年来母后第一次单独传召她去凤栖宫说话,会是因为什么事的。不过,直觉告诉她,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等到了凤栖宫,见到了不苟言笑的皇后和正襟危坐的四公主之后,她的这个直觉,不由得更强烈了一些。
只是没想到,她家四皇姐兜兜转转了一圈,原来还是要找她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