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可能再对你回头!
振聋发聩的一句话响在耳边,陆城遇神情如覆上一层寒霜,薄唇深深一抿,抿出冷寂。
厉南衍很快收了多余的情绪,只余下一抹轻诮:“你让她死了,是我让她活过来,所以你凭什么自信她会回到她身边?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将她拱手让给你?”
陆城遇被刺中了心尖的一点,下颚紧绷住,侧脸的线条又冷又硬。
不过转瞬,他也嘲弄:“她哪怕不会回到我身边,也绝不会留在你这个所谓的救命恩人身边——如果说我给她造成了伤害,那么你就是这些伤害的源头,没有你亦步亦趋的挑唆和相逼,我也不会做到那个地步。”
厉南衍眼底狠狠荡起一道浪潮。
“黑屏先生,邢焕东这个替死鬼你选得很精妙,精妙到连南风和迈克尔都骗过去。”陆城遇讽刺地弯唇,一语揭穿他的隐藏,同时将刚才扎在他心上的刺十倍还给他,“你也就是杖着南风相信你,所以才敢这样欺骗她!”
黄金台的四个股东,宋、俞温、迈克尔——最后一个不是邢焕东,而是厉南衍!
黑屏的男人到底是谁?
起初他也不知道。
只知道是伊生里的人。
所以他在南风进行冰岛项目时,多次去往北城,为的就是查清楚这个人的真实身份。(117)
他必须要知道‘他’是谁?
‘他’在追杀俞温这件事上,虽然不是很积极,但是大部分重要的线索都是由‘他’提供,‘他’好似很清楚俞温的动向,每次都是‘他’的线索最准确。
神秘,却又神通广大,这样的人,他怎么能不防?
只是直到最后事发,他也没能查出来‘他’是谁。
三年后,南风将邢焕东送进监狱,指认他就是黑屏男人,出于怀疑,他从邢焕东身上着手往下查,这才发现邢焕东背后的厉南衍。
厉南衍才是那个黑屏的男人。
同时,他也是庇护俞温的人。
他一边保护俞温一边将俞温抛出来,在他这边和南风那边都占尽便宜,就像一个双面间谍,掌握着两边的情报和动态,伺机而动。
厉南衍只在陆城遇说穿他身份时,眼睛里起过反应,过后又像无所谓似的平静下来。
陆城遇点破了他的身份,也点破了他对南风的利用,厉南衍何等敏锐,从他的话里就猜出来他当初所作所为的真实原因:“你是为了防我们,所以才将南风关起来?”
陆城遇讥诮更甚,他都承认自己的身份了,他自然也不介意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是,全世界能防得住你们的地方只有陆公馆,所以哪怕她误会我怨恨我,我也不能让她离开。”
厉南衍唇上很快失了一抹血色。
屋内静谧而沉寂,只有阳光照射在深褐澄亮的地板上。
两个男人对面而立,同样长身玉立,同样温漠清冷,像造物主一时懒惰拓印出的两个一模一样的灵魂,对视里,谁都没有处于下风。
陆城遇绕过他,两人肩膀相擦时,他淡淡道:“我说这句话并不是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我也不需要向你辩解,我只是不希望你捡到我的心肝宝贝,还以为只是我随意丢弃的垃圾。”
“我对她的伤害固然不可磨灭,但是比起你这个真正的施暴者,她如果知道真相,会更恨谁?你又凭什么认为南风会留在你身边?”
他反问他的话,他现在也同样还给他。
……
那天的对话结束在晨曦最后一缕光线里,而现在,同样的问题再次提起,就在这夏日午间最烈的日头下。
陆城遇一字一字地问:“你是谁?”
琥珀色的眸对视着乌黑的瞳,厉南衍神情如古井无波,却是连回答都没有。
“陆董事长约我见这一面,如果只是想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那还是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说完,他肃冷着脸站起来,长腿已经迈出自己的座位。
陆城遇招手唤来服务生,同时淡淡地开口挽留:“既然伯爵什么都不想说,那就给我十分钟,听我讲个故事,如何?”
厉南衍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陆城遇点了两杯咖啡,开始讲一个无趣却也有趣的故事:
“从前有一户人家,那家人的三个孩子因为父母事业上的成功,生来就享受寻常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奢侈和尊贵,但是他们的父母经常告诉他们——你得到什么就要回馈什么,这个家让你衣食无忧,将来你就要为这个家倾尽所有,这个就是佛说的‘舍得’,有舍有得。”
这样的人家,要比喻的话,大概就是古代的皇室,皇帝的儿女们享受尽荣华富贵,但在必要的时候,他们就是政治的牺牲品。
厉南衍没有动,陆城遇垂着目光,看着咖啡杯里微微泛起涟漪,继续说下去:
“老大娶了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女人当了他的妻子,因为那个女人的嫁妆是一个产业的垄断;老二离开了相恋十年的青梅竹马,嫁给了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人,新婚一个月她就遭受了家暴,但是她不能离婚,因为男人有最快捷方式让那家人的公司在美国上市。”
“老三也被迫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因为那个男人是当地有名的望族,能让那家人的社会地位更上一层。老三原本的性格很天真很活泼,但嫁给那个男人后,她连笑都不能露齿,她必须要用最端正的姿态,做那个男人贤淑知性的妻子,做那个男人家族里端庄大方的主母。”
“三个孩子对他们的人生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享受与生俱来的尊荣,也背负与生俱来的枷锁。就如那家人的父母所说——这个家给了他们什么,他们就必须回馈给什么。”
十分钟的时间在故事里流失,故事里的时间也在言语里流失,陆城遇再开口时,故事里的人的命运也瞬息万变:
“一年后,老三生了一对双胞胎,但是男人的家族有‘双生子不详’的组训。按照组训,如果生出双胞胎,其中一个是必须杀死,否则会连累整个家族衰败。没有人反驳过这种无稽之谈,百余年来,整个家族都默契地遵守着这个规则。”
“但是老三不肯,她偏要两个孩子都活,她反抗了——那是她嫁给男人以来,第一次反抗,而且一反抗就是整个家族,和一个家族百余年来的权威。”
厉南衍脸色始终清冷,只是有过一个瞬间,他的眼底闪过阴鸷的暗光。
陆城遇端起咖啡杯,呼吸吹散烟雾,语调无波无澜:“她抱紧她的两个孩子,谁劝说都不肯交出去,那时候她还没出月子,她的娘家不支持她,她的丈夫站在她的对立面,她的朋友都帮不了她,她孤立无援,整夜整夜不敢闭眼睛,唯恐一睡着,其中一个孩子就会被偷走。”
如有一卷画卷在眼前铺开,陆城遇话语里描述的景象,都被人用画笔勾勒渲染,生动地呈现在他眼前,厉南衍仿佛能够看到,几十年前的无数个夜晚里,孤军奋战的女人抱着两个孩子蜷缩在角落里,恐惧着,担心着,又为了她的孩子们顽强抗争着古老又可笑的教条。
陆城遇抿了一口咖啡,苦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微微拧了下眉,说:“再后来,老三恳求一个佣人帮她,帮她把其中一个孩子送走,她除了这样做,没有别的办法保住两个孩子的命,佣人拗不过她的恳求,最终答应。”
“老三的丈夫发现孩子不见后,非常生气,逼问她孩子在哪里?她不肯说,男人为了惩罚她,将她关了起来,就关在一个笼子里。”
“佣人看不下去,跪在地上对男人坦白,她说孩子在送走的路上就发高烧死了,她怕老三难过所以才瞒着不说。佣人还告诉了男人那个孩子遗弃的位置,男人派人去找,果然找到一个全身发紫的孩子,孩子已经腐烂,看不清本来面目,但是有这么一个尸体在,所有人都相信了佣人的话,都认为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而老三在被关了三个月后,也被释放出来。”
听到了这里,始终什么反应都没有的厉南衍,突然转过身:“所以?”
他的声音紧紧的,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证明他对这个故事不是无动于衷:“陆董事长对我说这个故事,目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