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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牧场》/春溪笛晓

第一四三章

中部,主要是华东省。华东省水网密布,土地肥沃,经济也格外发达,是国内有名的农业中心和制造业中心。袁宁一路上看见不少良种作物,对“地大物博”的概念又多了几分理解。他以为他在森林那边挖掘的好东西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

这一趟过来若不是有事,袁宁可能会去收集一些种子给人参宝宝试种。袁宁和章修严下了火车,穿过拥挤的人潮,挤出了车站外。

车站外已经有车子在外面等着,是章修严安排在这边的一个中年人。对方非常健谈,一路上给袁宁和章修严把这边的情况都介绍得清清楚楚。

车子开了小半个小时,袁宁就看到了一座灰扑扑的医院。不是华东省最有名的第一医院,而是老旧的第九医院,牌匾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也不知是不是许多年没有清理过了。瞧见医院大门前徘徊着的人,袁宁怔了一下。他发现其中一个人身上缠绕着一些黑色丝线,那丝线非常多,如同魔鬼在朝周围的人张牙舞爪。

其他人身上渐渐也缠上了那种黑色的丝线。

袁宁拉住了章修严的手。

章修严沿着袁宁的视线看去,却只发现一些二流子靠在医院的外墙上抽烟,脸上长着点横肉,眉宇间带着几分凶狠,看着就不是良善之辈。章修严问:“怎么了?”

大哥看不见吗?袁宁怔了一下,说道:“那些人不对劲。”

章修严拧起眉。他还没说话,就瞧见一个神色疲惫的中年人从医院里走出来。那中年人身穿白大褂,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像是刚巡查完病房。他走到门卫那里,说道:“刚才有我的挂号信吗?”

门卫查了一下桌面,摇摇头说:“没有啊,江医生,没你的信。”

那江医生纳闷地说:“怎么回事?我刚才休息时接到电话说有我的挂号信,想着正好跑动跑动,怎么会没有?”

江医生喃喃自语着,没注意到旁边寒光一闪,有把锋利的刀子朝他砍了过来。

门卫倒是看见了,可他彻底吓呆了,不仅没去拦下那把刀,还朝后面躲了躲!

袁宁一直注意着那满身黑色丝线的人,见他掏出刀子就拔腿往前冲,在刀砍到那江医生扼住凶徒的手腕,他力道用得巧,一下子卸了对方的力道,刀子哐当一声往地上摔去,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眼看那凶徒的同伙要涌上来,袁宁当机立断地给了那凶徒一个过肩摔,正巧把那凶徒摔向他的同伙。与他们一起过来的司机目瞪口呆,章修严心惊肉跳地说:“快去找巡警!”说完他已经到了袁宁身边,把袁宁往大门里带,让门卫把大门关上。

司机两腿战战,正要往巡警亭那边跑,就瞧见几个穿着制服的巡警已经冲了过来。他们之中有人目睹了刚才凶险的一幕,都急匆匆地跑来,把摔到地上的那几个人扣了起来,搜出了他们身上的违法凶器。

巡警们把凶徒带了回去,只留一个年近四十的巡警走向大门那边向袁宁他们了解情况。巡警先生一走进,就听到章修严已经代替他们教育见义勇为的袁宁:“没看见他们都带着刀吗?要是他们一起上,把你给伤着了怎么办?别以为你和章修鸣、忠叔他们学了点皮毛,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袁宁说:“可是当时要是不阻止,那刀子就真的砍到人了……”他忍不住辩解,“那么危险的情况根本来不及多想。”

章修严沉着脸。

旁边的江医生终于回过神来,脸色涨得通红:“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想到刚才那闪着寒光的刀子,江医生后怕不已。他看得出来,那刀是专门用来砍人的,真要被它砍到恐怕不会是轻伤——不说砍到要害,就算只砍他的胳膊也会让他废了一只手。

巡警这时走过来插话:“你们都跟我回巡察所做一下笔录,我要详细地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于是袁宁和章修严还没见到人,就先去巡察所溜了一圈。

中年巡警带江医生去认了一下人,江医生就知道是谁蓄意要杀自己了。他说:“是一个产妇的家属。患者身体很弱,已经流产了三个孩子,到第四胎时终于保住了,可是生产的时候他们不同意剖腹产,说是顺产对孩子好。结果碰上难产,孩子没生出来就没气了,产妇产后大出血,也去了。”江医生提起这件事也有些难过,“我要是再坚持一下,再坚定一点,让产妇做剖腹产,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中年巡警盘问了一遍,案情立刻水落石出。产妇家属觉得是医生没收到剖腹产的钱,所以生产过程里没尽心,才导致产妇的死亡,所以蓄谋砍死江医生作为报复。这边医疗条件差,待遇也差,医生非常少,经常要把一个人当十个人来用。江医生平时忙得几乎不出医院门,所以这产妇家属才打电话把江医生骗出来。

选在显眼的大门动手,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医院有多“黑心”。

袁宁了解了事情始末,沉默下来。中年巡警走到袁宁面前,语重心长地教育了袁宁一番,大意是见义勇为很好,但最好还是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能不硬碰硬就不要硬碰硬。

袁宁和章修严走出警察局大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小心地望向章修严,发现章修严还是绷着脸,不由忐忑地喊:“大哥……”

章修严看了袁宁半饷,神色稍稍缓和:“走吧,去医院那边。”

袁宁说:“我有把握不受伤的。”袁宁拉住章修严的手,“那几个人精神状态不太好,一看就知道挺久没休息了,打不过我的。而且我跑得快,打掉那人手里的刀以后我就躲远了!”

“我知道你打得过。”章修严说,“可是真正遇上了还是会担心。”这让他忍不住去想,在他刻意与袁宁疏远的这几年里袁宁遇到过这样的事。得遭遇过多少次这样的意外,袁宁的反应才能这么快?

袁宁对上章修严幽深的目光,感觉整颗心都被它吸了进去。他认真地向章修严保证:“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以自己的安全为先的。”

华东的天气即使入秋了还是艳阳高照,有点暖和,袁宁和章修严都穿着外套,与周围衣着单薄的行人有明显差别。江医生也从巡察所出来了,见袁宁和章修严往医院方向走去,他三步并两步地追上袁宁两人,说道:“你们是要去医院看望病人吗?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江医生看起来年纪不算大,才三十来岁,在医生这一行算是年轻的。从他在巡察所的神色来看,即使在这行呆了十几年,他依然没有习惯医院里时刻发生着的生离死别。

应该是个非常尽责的医生。袁宁说:“那就麻烦江医生了。”

“哪里的话,”江医生心有余悸,“刚才若不是你把那人手里的刀弄掉,说不定我就再也不能拿起手术刀了。”

袁宁看着江医生坚定的神情,知道刚才的意外并没有动摇江医生对医生这个行业的信心,江医生依然会继续当医生——当个好医生。

袁宁和章修严跟着江医生回到第九医院,很快找到老先生所住的楼层。老先生姓放,已经快六十岁,并放在三楼。

袁宁刚走出楼梯口,就看见个老妇人从前面走来,心事重重,眼底带着泪。她手里拿着个老旧的食盒,看起来已经有点年头——和她身上所穿的衣服一样。老妇人穿着的是华东这边的传统衣饰,把脖子也包得严严实实,脑袋上还系着张方巾。这看起来像是乡下妇人的装扮,可若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她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的缝隙都没有半点脏污。

袁宁会注意到这老妇人,是因为老妇人身上也缠绕着一些黑色丝线。这些年来袁宁遇见过不少被黑色丝线缠绕的人,已经能简单区分这些黑色丝线之间的区别。像刚才那产妇家属身上那种张牙舞爪的,往往会对其他人造成比较大的威胁。

而眼前这老妇人不一样。这老妇人身上的黑色丝线几乎都是内收的,代表着这老妇人不会想去伤害别人——她会伤害的只有她自己。

章修严问:“怎么了?”

“没什么。”袁宁摇摇头。他是来见妈妈的养父的,不能再管别的事。而且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只有对方亲近的人才能化解,他一个外人贸然找上去也不会有什么用处。袁宁和章修严一块走到病房前,看了看病房号,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谁?进来吧!”里面传来一把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袁宁与章修严对视一眼,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三人病房,有三张病床,不过另外两张病床正好空了,所以只有方老先生一个人住在里面。

方老先生并不是多和善的人,他的脸上满布着皱纹,脸皮绷得紧紧的,看得出他平时是个严肃的人。方老先生打量着袁宁和章修严一会儿,说道:“你是来看望秦老哥的吗?他刚转去别的病房了,这病房空气不好,他肺不行,得换个地儿,在四楼第二间。”他说得很熟练,像是已经习惯把另一个病人的去向告诉来访者。

袁宁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是来找您的。”

方老先生一怔,又仔细地端详起袁宁来。袁宁长得有点像他妈妈,但又不完全像,方老先生眼神还是很利的,不一会儿就认了出来。他的唇哆嗦了一下,骂道:“她叫你来做什么?这么多年没个信,现在叫你来做什么?知道我现在摔了腿,叫你过来看我笑话?”

袁宁被方老先生满含怒火的视线退了一步,碰到了稳稳站在自己身后的章修严。他心中一定,咬了咬唇,说道:“不是妈妈不想给你捎信,而是妈妈……”

方老先生盯着袁宁。

“妈妈她已经不在了。”袁宁握了握拳。再一次提起这个事实,袁宁还是有点难过。他说道,“妈妈十二年前就不在了。妈妈以前和我说起过你们,可是我那时还小,后来又被别人收养了,所以一直没来找你们。”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方老先生不相信,“她才多少岁,怎么会不在了?你扯谎也要扯高明点,别扯这种一戳就破的蹩足谎话!”他都快六十岁了还好好地活着,他那不听话的女儿才三十多岁,怎么会不在了?

“是遇上了泥石流。”袁宁说,“当时爸爸和妈妈去镇上要课本,回来的路上正好碰上了,两个人都被埋在地下。等被人发现时已经救不活了……”

方老先生的手直哆嗦。

袁宁说:“我没有说谎。”他把父母的名字都报了出来,又将袁家的情况、袁家村的情况都给方老先生说了一遍。

说到这种程度,方老先生已经没法再怀疑。他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看着袁宁那张与他妈妈有些相像的脸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死了吗?他和老伴一起养大的小女儿死了吗?他一直觉得这女儿不听话、一直觉得这女儿没良心,虽然他嘴里说着不让她回来,可她真回来了难道他还会不让她进门?

结果一嫁过去她就来信说条件很不好,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也买不起票回来。好好的一个大学生,嫁到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去,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了,他心里怎么能舒坦。他一封信都没回,当她最后一次打电话回来时他还骂她:“以后都不用回来了!还回来做什么?”

自那以后这女儿就再也没打电话回来,信也断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了。他拉不下脸过来找人,也拉不下脸让人去打听,时间久了索性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到底不是亲生的,怎么能指望她念着骨肉亲情?

没想到那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没想到这女儿真的没办法再回来。

“我就说不能嫁去,”方老先生念叨着,脸上老泪纵横,“我就说不能嫁去那种地方。”

袁宁安静地站在一旁。

方老先生到底已经快六十岁,对生死已经看得很开。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仔细地打量着袁宁。他刚才注意到袁宁说他被人收养了。见袁宁看着健健康康的,方老先生才稍稍放心。他看向一旁的章修严,这年轻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身上有种许多中年人都不一定有的气度。方老先生疑惑地问:“这是……?”

袁宁说:“这是我大哥。我被收养的时候,最先到车站接我的就是大哥和姐姐,他们都对我很好。”

方老先生点头,明白了。他知道袁宁没有说谎,若不是真心对袁宁好,这一看就不普通的年轻人怎么会亲自陪袁宁过来?

那就好,那就好。

至少女儿的孩子活得好好的。

“回去吧。”他听医生说了,有人出面替他出医药费。他知道他的两个儿子肯定不会来,还在想是谁垫付的,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袁宁他们让人帮忙给的钱。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方老先生说,“你们回去吧,我这边没问题的。前几天我没醒过来,现在我醒了,我有积蓄,你们不用担心。”

袁宁原以为方老先生会是个固执的人,没想到方老先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方老先生,怎么会和两个儿子闹翻?

方老先生仿佛看出了袁宁的疑惑,拍拍病床前的凳子,说道:“坐吧,坐下来聊一下,聊完你们就回去。”

袁宁依言坐下,听方老先生说出矛盾所在。原来方老先生老伴去世后,方老先生遇见了少年时曾同甘共苦的初恋情人,对付年纪大了,没有儿女,在市区给人当保姆,累出了一身病。正巧长子把对方雇到家里当保姆,方老先生和她相认了,两个人就想相互照顾过一辈子。

可两个儿子都不认同,和他吵翻了,说他们妈妈才去了没几年,他就耐不住寂寞找个女人回家。

两个儿子的反对非常激烈,还辱骂起他的初恋来,说他的初恋是乡下人、泥腿子,一股子土味。一把年纪不结婚,没有孩子,一身病痛,还不害臊地勾引人。这些话是人说的吗?他又花不着他们的钱,即便再结一次婚又碍着他们什么了?

两边谁都不让步,也就成了如今这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方老爷子说:“是我对不起阿芳,是我耽误了她,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他叹了口气,“我太没用了,不仅没办法给她一个名分,还让她平白无故地遭受这些辱骂。”

袁宁明白了。老人也会寂寞,所以很多丧偶老人都想找个“老来伴”。比起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儿女,“老来伴”会有更多时间陪伴着他们。可是这样的事情儿女往往很难接受,毕竟人到老年,儿女大多都成年了,要他们在这种年纪接受一个后妈后爸——要他们因为这种事被街坊邻里指指点点,他们肯定是不乐意的。

袁宁蓦然想到刚才离开的老妇人。他愣了一下,说道:“如果姥姥在天上能看见的话,也会希望你能有人陪着的吧?”

方老先生听着袁宁顺溜的称呼,不由睨了袁宁一眼。想到去世的老伴,方老先生也有些难过。他是少年时被扔去乡下长大的,所以才会与初恋相恋,后来回了城就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了。一开始他和老伴也处不好,后来在摩擦中渐渐喜欢上了对方,一辈子也算过得和和美美。

他在婚姻之中是忠诚的,对去世老伴的感情也是真实的。那么为什么他在老伴去世几年之后找一个“老来伴”作陪,两个儿子就无法接受呢?

方老先生顿了顿,也改了称呼:“可是你舅舅他们不这么想。”

袁宁说:“不如这样,等您的腿脚养好了我就过来接您——或者我们直接用车接您和那位奶奶到北边去。”不等方老先生拒绝,袁宁就接着往下游说,“我在那边有个小牧场,后面连着一大片森林。您在这方面是专业的,可以帮我把把关。活儿有工人会干,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您和那位奶奶到了那边就不会有人再说三道四——既然您对那位奶奶于心有愧,那就和她到那边安安稳稳地生活几年。我相信舅舅他们总会想明白的。”

方老先生陷入沉默。

章修严开口说:“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袁宁的提议。不要担心别的问题,到了那边您就会知道牧场的生活非常便利,有现成的房屋、现成的食材,周围也有一些村庄。那边的县中心迁移之后离得也近,连走路都能在半小时内到达。”

方老先生没有回答,而是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妈妈他们还葬在南边吗?”

袁宁与章修严对视一眼,说道:“不在了,六年前我和大哥去把爸爸妈妈的骨灰迁到了北边。如果您过去的话,可以去墓园那边看看妈妈。”

方老先生说:“我再考虑考虑。”他看向袁宁,“你们没来过这边吧?你爸爸妈妈就是在这边念的大学,你可以去他们的学校看看。等你们走完学校回来了,我就给你们答案。”

袁宁一口答应,和章修严一块离开了医院。司机已经回去了,他们坐上医院门口的公交前往华东大学。瞧见广阔的校区,袁宁心里沉甸甸的。这里就是爸爸妈妈念书和相识的地方吗?相比在相册里看见的照片,现在的华东大学好像大了很多,还起了不少陌生的建筑。

袁宁和章修严做好访客登记,在宁静的校园之中漫步。今年的中秋连着周末,所以学校里几乎见不着人影。袁宁走到长廊那边,在“校友风采”栏一路看过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父母的身影。

那个时候他的爸爸妈妈还是尚未踏出校园的天之骄子。

谁能想到最后会是那样的结局?

袁宁乖乖和章修严在华东大学转了一个大圈,把父母曾经呆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才重新坐上公交回第九医院。第九医院位于老城区,一路上袁宁看见不少古朴的建筑。比起繁华的华中省,这边多了几分古城的沉浸。

袁宁有些担忧:“不知道姥爷想好了没有。”方老先生已经快六十岁了,虽然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但年纪也不算小,两个儿子又都因为要不要再婚的事和他彻底闹翻,袁宁实在不放心。方家抚养他妈妈长大,他有义务帮妈妈供养方老先生。

而且他也有能力供养。

章修严说:“他会想明白的。”只是也许会和两个儿子起些争执。

袁宁两人在医院附近的公交站下了车,直奔三楼。江医生正要上楼给三楼的病人查房,见到他们后边和他们一块往前走边:“找到人了吧?”

袁宁点头:“就在前面。”他正要上前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争执声——

“什么?要卖掉房子?我不同意!”

“去北边?你一个老家伙人生地不熟的,怎么突然想去北边?”

“我们也不是不管你,只是不想多给一个人养老而已。”

“你不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说我们家吗?”

两把声音一声盖过一声,说话的人显然都很激动。

卖掉房子?

袁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响了病房门。

“进来吧。”方老先生说道。

袁宁推开门,瞧见屋里多了两个中年人,他们的模样与方老先生有点相像,只是都才三十来岁,所以看起来没有方老先生沉稳。见到袁宁,他们如临大敌:“你是谁?这病房现在只住着我们老头子,你来做什么?”

“我叫袁宁。”袁宁定定地站在原地,“我的妈妈叫方采青。方老先生算是我姥爷,去北边的事是我提议的,姥爷说他要考虑考虑。”

两个中年人见鬼一样盯着袁宁。

“我刚才听到了,”袁宁很从容,一点都没因为被两个比自己年龄大了快两轮的人盯着而慌乱,“姥爷是准备到北方去了吧?”

“老头子,你就是受这小子的蛊惑决定去北边的?”比较年长的那个中年人跳了起来,“他不会是特意来骗钱的吧?要不然你怎么突然想要把房子卖掉!那可是我们一家人的房子!”

“所以卖了,”方老先生说,“钱平分成三分,每人一份,公平。”方老先生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会一心一意地去完成它。在再娶这件事情上他注定无法与两个儿子达成一致,所以他在考虑过后决定答应袁宁的邀请,到北方去过一段时间。

要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自然不能没有钱,方老先生有积蓄,但那点积蓄不足以让他们接下来都衣食无忧。方老先生考虑过后决定把房子卖了,钱平均分,他也不用让他们来养老了,带着钱去北边好好过日子。

两个中年人还想再说什么,方老先生开口就堵住了他们的话头:“如果你们不愿意平均分也没关系,房子是写在我名下的,我可以一分钱都部分给你们。”

方老先生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了,两个中年人不敢再吭声。

方老先生转向袁宁:“你们先回去,我回到北边去的,你给我留个地址和电话,我们到了以后去联系你。”

袁宁喜出望外,掏出便签本把住址和电话留给了方老先生。

袁宁和章修严直接回了首都。

过了半个月,方老先生的腿好了大半,已经可以撑着拐杖下床走动。房子挂牌出售之后来了几批看房的人,很快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下他的房子。方老先生办妥繁复的手续,把钱分到三个户头里存好,收起属于自己的那张存折,亲自去火车站排队买票。

他买了两张。

票买好了,方老先生拄着拐杖走到火车站门口,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穹,莫名地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夏天,他回到了穷不拉几的乡下,一下车,看见个绑着麻花辫的女孩。那女孩穿得土里土气的,笑起来却很甜,玩起来也有很多有趣的想法,桑田里抓鸟,小溪里捞鱼,墙角砖堆旁起屋子,都能让他高高兴兴玩个一整天。

一眨眼,少年和少女长大了。

一眨眼,男人和女人都老了。

老了以后再一次相遇,难道不是一件很令人开心、很令人欢喜的事?

方老先生觉得是。即使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也想重温那一年的旧梦。他拿着买好的票,敲响了那扇紧闭的屋门看,心脏像是当年看见少女明亮的笑容一样加速跳动。

门开了。

开门的人已不是少女,她满头银丝,脸上爬满了皱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被岁月磨得黯淡无光。方老先生局促地与她对望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那一年我失约了。”那时候他说,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娶你的。结果他没能抗争成功,咬着牙把那个约定抛诸脑后。

老妇人望着方老先生。方老先生也已经不年轻,但隐约还能瞧见少年时的模样。

老妇人说:“所以你是来向我道歉的吗?你做好决定了?”在儿子和她之间,她觉得他肯定会选儿子。尤其是这一次他出了意外之后,她花光积蓄也付不起医药费,只能焦急地守在床前等着他醒过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他不会落到这种老无所依的境地吧?

方老先生说:“我做好决定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车票,“我卖掉了房子,买了两张车票,准备到我外孙那边去看看他的牧场,看看他现在的生活,也看看我的女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的积蓄不多,可能要我们省着点吃才够一辈子。”

老妇人一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他决定了?他买好了车票,决定带她去北边?他把房子卖掉了,不准备再回来这个地方,决定和她省吃俭用过一辈子?

老妇人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方老先生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和我去民政局一趟,去登记完了,我们就是合法夫妻了。到时如果我再碰到这次这样的事,你可以帮我签名,也可以用我的储蓄去付钱。你觉得怎么样?”

老妇人擦掉脸上的泪,点点头说:“好。”

路边的秋草顽强地从墙壁见探出头来,看着两个老人进了屋又出来,齐齐往民政局的方向走去。

*

这时袁宁已经熬过了一个月地狱模式一样的生活。宋星辰接下的烫手山芋,他和郝小岚只能舍命陪君子把它给弄完。袁宁这段时间拜访了不少人,总算把学生申诉委员会的章程弄出来了。

宋星辰把提案交上去,也松了一口气,三个人齐齐去吃了一顿大餐,犒赏自己这段时间饱受虐待的肠胃。郝小岚摸了摸撑得有点凸起的肚子,不敢再吃了。她问道:“宁宁,你周末要回家吗?”

“对,要回去,联谊我就不去了。”袁宁说道,“我姥爷这个周末就会过来,我要带他到家里坐坐,然后送他去牧场那边。”

郝小岚说:“周末的联谊是舞会呢!我还想邀宁宁你当我男伴,我要是能把宁宁你带出去,肯定有不少人羡慕死我!”

宋星辰喝水的动作一顿,淡淡地开口:“他有女朋友的。”

郝小岚瞪圆眼。

袁宁:“……”

郝小岚说:“好啊宁宁,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宋星辰都知道了我居然不知道!”

袁宁辩解:“没特意瞒着你。”

郝小岚说:“那为什么宋星辰知道我不知道?”

袁宁笑眯眯:“我是瞒着所有人,所以不是特意瞒着你。”他睨了宋星辰一眼,“这家伙的眼睛有多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自己看出来的。”

“还真有啊!”郝小岚有点失落。他们三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她对袁宁倒是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只是周围的女生们谈恋爱就算了,现在居然连袁宁也谈恋爱!好生气啊!郝小岚鼓着脸颊威胁,“我要见你女朋友,要不然我就把你从小到大收到过多少情书的事告诉她!”

“既然这样我就更不能带他来见你们了,”袁宁说,“我不带来你就见不到他,更别提向他告状!”

“不说是吧?不带来是吧?”郝小岚昂起下巴,“我决定了,我要自己查清楚到底是谁把我们宁宁给勾走了!”

袁宁很清楚郝小岚说风就是雨的脾气,只能正正经经地说:“不是我不带来,而是我暂时还不能带他来见你们。”

“我明白了!”郝小岚说,“是不是她害羞?”

袁宁:“……”

想到章修严那容易泛红的耳朵,袁宁认真点了点头,非常赞同郝小岚的话:“对,他很害羞。”

郝小岚用经验老道的口吻说道:“那肯定是你还没有真正攻克她,要不然她才不会拒绝见我们。看来宁宁你还要再加把劲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真的很好奇什么人居然能抵挡住宁宁你的追求!”要不是怕吓坏了对方、让袁宁失去抱得美人归的机会,郝小岚还真想刨根究底找出那个“女朋友”来!

袁宁只是笑,不说话。大哥当然很难攻克,大哥那样的人永远是克制的,不管是感情上还是身体上都会压抑着自己。

和郝小岚他们吃完饭,袁宁就上了火车,回华中。自从章修严可以进入“梦里”之后,他的“福利”多了不少,平时章修严都不让他亲,到了“梦里”里会偶尔主动亲亲他。更多的时候他们在里面看书和做规划,规划“梦里”的空间,也规划他们的未来。

章修严还是想沿着早前选好的路走下去。他想要走到更高的地方,到时他就能做更多的事。比如更好地保护袁宁,比如让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知道袁宁拥有什么样的奇遇之后,章修严变得更为坚定。“梦境”这样的存在,只有拥有更强的实力才能保护好!现在袁宁的异常之处没有被别人发现,离不开廉先生暗里的帮助,而廉先生之所以能有那种超然世外的地位又是因为他有一位位至高层的好友。

总的来说,还是只有足够的权力才能护住想保护的东西。虽然目前有廉先生庇护,袁宁过得还算安稳,但章修严显然不放心把未来寄托在别人身上。

真正的安稳,是要自己去争取的。

袁宁也这样认为。所以在与章修严沟通过后,他决定好好把学生会的事做好,到时他可以到章修严身边去帮忙——钱他要赚,大哥他也要陪!

袁宁乐滋滋地盘算着,跟着哐当哐当作响的火车踏上回程。第二天一早,他顺利接到了方老先生两人,带着他们去见了薛女士和章先生,才拜托李司机送他们三人去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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