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场》/春溪笛晓
第五十一章
章修严带着袁宁连夜赶回家。
到家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堆着很多云,花园里的花儿们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影。袁宁睡了一路,看着神色疲倦的章修严,意识到会有很重要的事会发生。
章先生看起来也很疲惫,平日里本就紧皱着的眉头如今皱得更紧,像是打了个死结似的。袁宁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变得更为清晰。
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吗?袁宁安静地看看章修严,又看看章先生,乖乖地跟在章修严身边没有开口发问。他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说出口。
章先生看了袁宁一眼,没让他去休息,而是当着袁宁的面说:“叫李司机过来吧。”
袁宁心头一跳。
赵记者?
袁宁蓦然想到那位记者先生。为什么章先生会提到他呢?
章先生看了眼袁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修鸣的消息了。”这两年多来,他们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事,起初都是期待和振奋,慢慢地也就变得冷静而理智,得到消息时先考虑瞒住薛女士他们,想等确定了再告诉她们。
可惜每一次都是失望。
章先生忍不住伸手摸摸袁宁的脑袋。
章修严说:“赵记者是打电话找你的,结果电话被父亲接了。所以赵记者直接把消息告诉了父亲,他说如果修鸣真的在国外,那他发现了一个年龄和模样都对得上的。”他顿了顿,看了看腕上的表,“刚才我和赵记者通了电话,已经和他约好时间,现在出发刚刚好。”
章先生带着章修严和袁宁亲自造访报社。认出章先生的人都战战兢兢地上前与章先生握手,主编知道章先生是来找赵记者的,马上腾出会客厅,让赵记者把章先生三人领进去,识趣地没有打听章先生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赵记者见章先生亲自来了,也有些忐忑,不过他知道章先生此刻更关心的肯定是小儿子的下落,因此没有说别的话,直接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他说道:“过年这段时间我不在国内,去圣罗伦堡那边跟进自闭症的治疗过程。我去的地方叫圣罗伦堡康复中心,”赵记者将照片放到桌上,指着照片上的大门说,“就是这个地方。”
章修严的目光落在合影的人上。
那是赵记者他们一行人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小孩子,每个孩子脖子上都挂着个义工牌子。这就是赵记者想让他们看的东西?很快地,章修严的目光被其中一个小男孩的身影攫住了。
赵记者说:“第一次见到你们兄弟俩时,我就觉得你们有点耳熟,只是后来一直没想起来到底为什么耳熟。前两天我去取回海关扣留的包裹,在里面看到了圣罗伦堡康复中心寄给我们的合照。当时他没答应让我们拍摄照片,但表示会给每个前来帮忙的志愿者寄两张照片作为纪念——只是不允许刊登在公众媒体上。”他指着章修严注意到的那个小男孩,“看见这张照片以后我就想起来了,他和你们兄弟俩有点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和小章先生的眼睛一模一样。”
章家丢了个孩子的事不是秘密,赵记者也有所耳闻。他有着敏锐的直觉,第一感觉就觉得这小男孩恐怕与章家有关!
赵记者打电话想和袁宁、章修严说起这件事,结果电话被章先生接到了。
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没伸手拿起照片,而是齐齐看着照片上那个小男孩。不管是模样还是年龄,看起来都能对上号。虽然还没见到面,还没确定这小男孩到底是不是章修鸣,但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有种奇特的笃定,感觉这就是他的儿子(弟弟)!
圣罗伦堡吗?
章先生和章修严对视一眼,都对这突然出现的新线索充满了期待。
袁宁小声说:“上次宋星辰来家里玩时,好像也提到这个地方。”
章先生和章修严齐齐看向袁宁。
袁宁见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没有驳斥自己,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他说小岚爸爸就是去了那边,我记得他说的地名确实叫‘圣罗伦堡’。”他补充了一句,“小岚爸爸是很厉害的外交官,经常到国外去的。”
章先生当然记得。他还记得袁宁拜托郝小岚让郝父帮忙留意章修鸣的下落,只是当时他没抱太大希望。郝父这批人,没有站到任何一边,也没有自成一派,他们不参与各种明争暗斗,永远都大步大步地往前迈进,绝不会让自己陷入争权夺利的泥沼之中。
是以郝父这批人对他们这种功利的人一直敬谢不敏。
不过如果是为了章修鸣的事登门,郝父应该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才对。
章先生说:“可以帮忙联系一下圣罗伦堡康复中心那边吗?”
赵记者说:“联系过了,但康复中心那边拒绝提供相关资料。”赵记者顿了顿,“您也知道的,国外对这方面管得很严,随意透露别人的私人信息是犯罪行为。这孩子虽然在那边当过两周义工,但不怎么爱说话,所以我熟悉的人都不太认识他,更别提了解他的名字和住址。”
章先生说:“没关系,这已经很好了。”比起看到这张照片之前的大海捞针式搜寻,这相当于把范围缩小到了圣罗伦堡。而且照片上的男孩衣着整齐、气色红润,看起来过得很不错,应该是被人收养了。
章修严也注意到这一点。他微微拧起眉。弟弟过得好,他心里自然高兴。可如果弟弟真的被当地很不错的人家收养了,对方这两年又对他非常好,他们想要把弟弟带回来恐怕不容易。
不管怎么样,找了这么久总算有了头绪。章修严拿起照片,问道:“我可以把这照片带回去吗?我母亲她们都在等消息。”
赵记者说:“当然没问题。”
章先生又向赵记者要了圣罗伦堡康复中心的地址和联系电话。
回到家后章先生亲自打电话到康复中心那边,得到的仍然是相同答案:在没有看到相应证据之前,他们不会透露义工们的任何私人信息。
袁宁主动提出帮忙,拨通了郝小岚家的电话。
郝小岚听完袁宁的请求,跑去喊来郝父。郝父上次被女儿拜托过,要他帮忙留意六七岁的男孩。听到寻找的事有了眉目,郝父不吝帮忙:“你把一些证明材料准备好。我和驻圣罗伦堡大使馆的人挺熟悉,可以让他帮忙去调阅相关资料,跟进一下是什么人收养了那个孩子。”
章先生说:“谢谢你。”
郝父说:“不必谢我,我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连看到她掉眼泪都会担心半天,没办法想象她如果不见了会如何。”像章家这样忍下一次次失望的痛苦坚持寻找丢失的孩子,比章先生向他许出任何利益要容易打动他。
有这样一件事在,让郝父觉得章先生不是传言中那种冷酷无情、利益至上的人。
章先生挂断电话,开始准备相关的证明材料。章修鸣前两年的照片、章修鸣的出生证明等等,没过多久就准备停妥,亲自送到郝父那边。
不管怎么样都好,总算有了好消息。
*
汉萨州。
凯恩斯家。
盛大的晚宴开始了。凯恩斯家是汉萨州最大的家族,经营的行业包括金融、电子、农业、餐饮等等。其中农业一项是历史最悠久的,它是凯恩斯家的根本。
凯恩斯家在农业方面影响力最大时,几乎包揽了好几个小国家的种子供应——那些国家举国上下都依赖凯恩斯家卖给他们的种子、农具和农药肥料等等,一年下来这些小国几乎成了凯恩斯家的私人农场,大部分收益都归凯恩斯家所有。
州里早就和凯恩斯家合作,帮忙推广凯恩斯家的农业产业,好瓜分更多的利益。
坐在轮椅上的西蒙·普尔曼到场时,整个会场几乎静了一静。等瞧见西蒙·普尔曼轮椅后藏着的男孩之后,气氛才重新活络起来。
男孩眨巴一下眼睛,没有侧耳去听众人的议论,而是跟在一旁,和西蒙·普尔曼一起去认识凯恩斯家的人。一一见过之后,西蒙·普尔曼似乎有正事要和凯恩斯家的人商量,打发男孩自己去吃点点心喝点汽水之类的。
男孩听话地跑开。
到处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男孩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有点稀薄。他果然还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男孩走到长桌边,取了块蛋糕,拿了杯汽水,坐到一边的休息区小口小口地尝了起来。凯恩斯家的糕点师显然很不错,蛋糕的味道非常好。他边吃边注意着来参加宴会的那些人,猜测着他们可能的身份,政客、金融家、银行家、富商——每个人的经历都会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只要能发现这些印记,自然就能推断出他们的身份与职业。
接触的人越多,他发现自己记忆里冒出来的东西就越多。男孩咬了咬沾着奶油的叉子。这些东西应该是他以前的家人教的吧,他的家人们应该是非常聪明而且条件优渥的,他们会不会还在找他呢?如果他们找了过来,他要跟他们回去吗?如果他回去了,西蒙·普尔曼怎么办?
男孩正想着,就听到旁边传来一把满含试探的声音:“我可以坐到你旁边吗?”
男孩转头看去,愣了一下。那是个黑发黑眼的小男孩,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英文。凯恩斯家的宴会上有华国人参与吗?
男孩点了点头。
小男孩说:“我爷爷是凯恩斯家的养子,我们家是凯恩斯家的分支。我叫华纳·凯恩斯,你呢?”
男孩迟疑了一下,开口说:“我叫艾斯·普尔曼。”
华纳·凯恩斯说:“是西蒙·普尔曼收养了你吗?他对你好吗?我听说他是非常可怕的人。”
男孩反驳:“他对我很好,”他绷着脸,像个小大人,“不要听那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他不是可怕的人。当然,如果有人试图踩到他头上来,他肯定会反击——你难道不会?”
华纳·凯恩斯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他转开了话题,“我远远见了你,觉得你有些眼熟——”
华纳·凯恩斯的话刚起了头,就有人直直地插入他们之间的对话:“艾斯·普尔曼,你不是说你对这些宴会没兴趣吗?为什么会跑到汉萨州来参加这边的宴会!”说话的男孩子一头红发,脸蛋也气红了,“你还和这个黄种——黄种家伙聊这么久!你不知道吗?这家伙被人拐去当乞丐了,我感觉他身上臭臭的!”
男孩脸色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