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多以籍贯称呼德高望众,手握至高权柄之人。
比如,袁世凯是河南项城人,大家都尊称他为袁项城;李鸿章,安徽合肥人,李合肥;徐世昌,徐东海。
严嵩字惟中,号介溪,江西分宜人,世人都以严分宜尊称之。
说起严嵩之所以能够坐到首辅位置,除了他有过人的理财手段之外,还有就是能写得一手好青词。
所谓青词,就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要求形式工整和文字华丽。
今上笃信道教,平日间经常在宫中设香案打醮,每次打醮的时候都需要焚烧清词。偏生这东西皇帝又写不好,于是,严阁老就凭借这一手段简在帝心,青云直上。
朝中大臣们对他鄙夷之,嫉妒之,痛恨之,给老严取了个青词宰相的外号。在大家口中,这就是一个只懂得溜须拍马的奸佞小人。不过,在内心中,大家怕是恨不能身代。只可惜老天爷不给咱们这个亲近皇帝的机会啊!
现在,徐阶就得到这么个机会。
事情是这样,前一段时间,小严突然病重,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十来日。虽然嘉靖皇帝派了御医给他诊治,可十几副药下去,却不见好转。
按照御医的说法,小严的身体天生和常人不同。短项肥体,身材矮小,又是独眼龙,身上的血脉气息运行不畅,极易患病。再加上年事渐高,这次估计还得在家呆很长一段时间。
本来,人食五谷杂粮,哪里有不生病的道理。病了,吃些药,养养就是了。
可是,严东楼这一倒下,严嵩的笔头子却不灵了,写的青词也是枯燥乏味。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也就罢了,次次如此就说不过去了,引得嘉靖皇帝大为不快。
这个时候,徐阶就想起坊间传说严嵩每次所作的青词都是小严代笔,难道这是真的?
就在前几日,嘉靖皇帝大约是为严嵩的低劣文笔忍无可忍,突然诏徐阶去玉虚宫侍侯。
徐阶知道这是天赐良机,他是松江人,江浙自古出才子,曾为翰林院编修探花及第的徐阁老自然文笔了得。就抖擞起精神,一连做了三篇青词,做得花团锦簇。
嘉靖见了,圣心大慰,又叫人赐了他一套宣城撒金便笺,这对一个臣子来说可是莫大的恩宠,他内心中也是异常得意。看了看旁边一脸失落的严嵩,心中暗想:彼辈可取而代之。
此刻,听到严嵩这淡淡一句话,却如同有大雷在心中炸响。
立即明白自己这几日实在时喜极忘形了,以至引起了严嵩的警惕。
难怪昨天宗室中人大闹皇宫,内阁其他三相都推脱有事,这是要把黑锅扣到他头上,这肯定是严首辅的主意。
想起严阁老往日整治政敌的手段,徐阶就心中震摄。
徐阶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等下陛下若诏,我怕是要出丑了。”
严嵩奇问:“为何?”
徐阶道:“首辅,你我都是读了一辈子书的人,赋诗做词也是不难,可要做好却不是那么容易。诗词不同于八股时文,将经义理清,道理说透即可。所谓诗赋本天授,妙手偶得之。文思到了怎么写怎么有,若无,就算是扯断三千烦恼丝也是无可奈何。”
“实话同首辅讲,今上修真炼丹,我也偷偷作了不少青词,但和你比起来直如萤火和浩月。惟独拿得出手的两篇,前几日都已经献于君前。若再强作,写得一塌糊涂,惹君上不快,却不是美事。”
“等下若天子有诏,老夫却是不肯去的。”
严嵩一笑,然后叹息道:“是啊,诗词一物全靠灵感,灵感不至,也没有法子。宫中这位老爷,天纵英才,寻常劣作糊弄不过去的。也对,内阁这么多事务总得有人打理。次辅若不肯去,等下我就去回了陛下。”
徐阶心中冷笑:好你个严大人,你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说什么灵感。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之所以有今日的风光全靠你那精明能干文采过人的儿子……哎,我也有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他表明了态度不敢挑战严嵩的地位,值房里的气氛轻松下来。
大明朝文臣中的一二把手又说了一些闲话,不知道怎么的就扯道家务事上。
徐阶:“东楼这次病得不轻,可请了郎中。依我看来,太医的药不是不能吃,实在是见效太缓。若得了急症,遇到这种慢郎中,却叫人心中着急。”
严世蕃号东楼,世人多以东楼先生称之。
严嵩:“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京城十可笑一说,原来次辅也知道了。哈哈,其实说得挺有道理的。”
“就拿太医院的药方来说,因为看的不是天子、亲王,就是宫中贵人,用药都十分小心,生怕用了猛药出了事,担上罪责。左右都是甘草、川贝、天麻这种吃不死人的东西。不过,圣恩却不能不受。”
严嵩又道:“太医院的方子固然要吃,但外间也得请郎中来看看,双管齐下,也多一分安稳。”
徐阶装着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首辅此言极是,想必东楼的身子不日就能好转。”
严嵩苦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便是李东壁下的方子,却也没什么效果,说是得养,养上一年半载,元气若是恢复了,或许有救,若恢复不了,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说到这里,严嵩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担忧和疲惫。
徐阶吃了一惊:“阁老口中的李东壁是不是以前太医院的李时珍?”见严嵩点头,又问:“李时珍不是回乡著述了吗,怎么到京城里来了?”
严嵩:“真是他,李时珍这次去燕山采药,在京城勾留了几日,专门到我家里给东楼诊脉,说是情况不太好。”
他面上的气色更差,又重重地叹息:“实话同次辅讲,老夫是什么法子都想尽了,就连宫中的术士和祝由也请过。”
徐阶心中感觉可笑: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祝由科本就是用来愚弄村夫农妇,没钱抓药的穷人的,这严阁老也信,真是荒谬!
不过,他还是顺着严嵩的话道:“试试也好,民间有冲喜一说。不知道阁老府上最近有没有喜事,倒可是大办一场。没准东楼心中一欢喜,病也轻了几分。”
严嵩:“能有什么喜事,家中子孙该娶的娶,该嫁的嫁,都已经成人了。”
大约是因为常年侍侯嘉靖皇帝,也中了丹毒。和天子一样,严府虽然是海内第一豪门,可子嗣却不多。
他有两个女儿,但儿子只有严世蕃一个人。
到严嵩六十四岁的时候才迎来第一个孙子,到如今,严家只有六个孙子和一个孙女,都已结婚成家。
徐阶开玩笑地说:“首辅,可让令孙纳妾,摆一台喜酒热闹热闹。”
严嵩:“纳妾办喜酒,委实有些不妥当,世上可没有这种规矩。”古人有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一说。
意思是,大妻看的是门第和品德,小妾则看的是颜值。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所纳的小妾不是丫鬟就是从外面人市场上买来的眉眼周正的女子,身份极其卑贱。若是大操大办,也太抬举她了,惹人笑柄。
如果小妾出自有身份的人家,大办酒宴到是可以。只不过,人家怎肯将自己的女儿给人做妾?
徐阶笑道:“我听人说首辅的长孙严绍庆英俊潇洒,人中龙凤,乃是难得一见人才,现任尚宝司司丞,我有一孙女,姓徐名栀,读过书,生得也是俊俏,和严司丞乃是天做之合,老夫做主配于徐大人为妾。”
严嵩禁不住抽了一口气:“次辅要将孙女给我家绍庆为妾,此言可真?”
徐阶:“自然是真。”
“这这这……”严嵩呆住了,喃喃道:“这也太委屈她了。”
徐阶淡淡道:“不瞒首辅说,我这孙女乃是丫鬟所生的庶出子。因为缺乏管束,任性胡闹,严司丞乃是道德之士,又出生名门,给他做妾,倒也不亏,总比得将来嫁给寻常农夫好吧!”
反正一句话,这丫头老夫很讨厌,也不太想认。
严嵩一听,心中就琢磨着。徐阶是高官,他的孙女嫁人,自然可以大办,也不违反礼制。只是,这徐阶好歹也是阁老,竟能豁出去脸不要将孙女给我孙儿做妾,当真是下得了心。
他立即明白,徐阶是知道在青词一事上得罪了自己,想要通过这桩婚事讨好自己。
果然是龟相啊,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严嵩心中感慨。
徐阶这个态度,让严阁老非常满意,他要的也是一个态度。
就道:“那感情好啊,徐阁老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叫人将贵孙女的八字送过来我让人看看,若八字合,选个好日子热闹热闹。”
严嵩哈哈笑起来,以手扶额:“东楼知道这事应该会很高兴的。”
如此,大明朝内阁又恢复了以前其乐融融的生态。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甚至还交流了半天青词写作技巧。
徐阶也不藏私,不着痕迹地将自己写得颇为得意,欲在嘉靖皇帝里出彩的诗作透露给严嵩。
不片刻,天子就派内侍过来诏二人过去侍侯。
徐阶自然推脱了,他看着严嵩离去的背影,心中冷哼一声:估计这严首辅等下见了天子,定然会将我的诗作窃为自己有吧?反正所有的青词最后都要烧祭上苍,也不怕被别人知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行健,君子当忍人所不能忍。
徐阶知道,自从小严病倒之后,严党没有了这个主心骨,阵脚有点乱。现在严嵩对事对人都非常敏感。这次如果能够用两家接亲消除他的戒心,却是一条妙计策。
至于孙女徐栀给人做妾一事,他并不放在心上。豪门子女的婚嫁,说穿了就是为政治服务的。
再说,他子孙多了。
任何事物,只要一多,就不值钱,亲情也同样如此。
……
只可怜九公子,平日里何等飞扬跳脱、潇洒明慧的一个少女,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又是何等悲惨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