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冷昭气势汹汹地来回踱着步子,眼底的锋芒犹如荆棘一般不停刺痛着冷芷若,桑玥那个狡猾如狐的女人,当着上百人的面,毁去了冷芷若的清誉,矢口否认有用吗?管天管地管不住人心,堵河堵流堵不住悠悠众口。
就算说冷芷若和郭玉衡是被陷害的,关键是,大家肯信吗?
那个三王子也着实过分,只让他想法子利用姚馨予来对付姚家,谁料,他会拖了冷芷若下水!狡猾!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狐狸!
害人终害己,冷芷若和云阳的亲事就此告吹,冷贵妃并没有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只淡淡地丢下两个字——“蠢货”。
但就是这两个字,已表明了她的态度。
冷贵妃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她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声名狼藉,或者有半点瑕疵的世家小姐,哪怕做侧妃也不行。
郭家倒是十分乐见这么亲事,攀上冷家,可不就是攀上了冷贵妃这颗大树?
郭家是近几十年来新崛起的家族,位列十大家族之末,郭氏作为郭家的嫡女,嫁给冷秋葵时,却也只做了个贵妾,若非冷芸在后宫一路披荆斩棘,拥有了贵妃之位和执掌凤印的权力,郭氏会被抬为平妻?
好在,冷贵妃也不想冷家的面子上太过难堪,暂时压住了这门亲事,免去冷芷若做妾的命运,稍后,郭家三媒六聘,冷芷若还是能够做正妻的。
“父亲,我不想嫁给郭玉衡。”冷芷若哭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胭脂水粉掉落,层层叠叠晕染开来,丑陋得令人生厌。
冷昭怒气滔天道:“不想嫁就自尽以保名节吧!”
冷芷若慕地一怔,没料到向来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她仿佛第一天认识眼前这个自己叫了十多年“父亲”的人,她是他唯一的女儿,冷家的名声难道比她一世的幸福还重要吗?
冷芷若不知道的是,冷昭从前对她好,两分是出于骨血亲情,三分是出于家族荣誉,剩下的五分可全是冷芷若那个内定皇子妃的身份,按照冷贵妃的野心,云阳他日必定登基,身为正妃的冷芷若将会母仪天下,如此,冷昭又怎会不对冷芷若好呢?
但经历今早的一顿胡闹,冷芷若的皇后梦,冷昭的国丈梦被粉碎得干干净净!这个女儿便再无任何利用的价值,他也无需再扮演所谓的慈父形象了。
“你退下,这几日好好地呆在帐篷里反省,别给我出来丢人现眼!不然的话,我打断你的腿!”
冷昭不夹杂丝毫情意的话甩出去,冷芷若如遭当头一棒,大脑凌乱不堪,整个人晕晕乎乎,几乎要辨不出东南西北。此时,她仍没明白冷昭的意思,权以为冷昭在生她的气,怪她不该擅作主张,勾结三王子陷害桑玥,结果反被桑玥摆了一道。于是,她天真地憧憬着,待到冷昭的气消了之后,她还是冷昭捧在手心里的至宝,什么嫁给郭玉衡为妻,纯属权宜之计。
这么一想,她的心情似乎没先前那般沉重了,她规矩地磕了个头,恭敬地道:“是,父亲,女儿告退。”
冷芷若一走,冷昭即刻命门口的侍卫守好帐篷,不让任何人靠近十步以内。
衣柜旁的一道帘幕里,走出一个高大健硕的商人打扮的男子,他的眉色花白,肤色古铜,一双鹰目深邃而冰冷,脸上有着寸长的胡须,眼睛和额角都有细密的纹路,乍一看去,俨然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翁。
然而,他一出口,声音,异常年轻:“那个桑玥果然狡猾。”
冷昭的胸口起伏不停,神色狰狞而盛怒:“我告诉过你,不要小瞧她,只要有她在,想对付姚家根本是痴人说梦!她本就极受皇上的疼爱,又诡计多端,有利的条件全都偏向了她!掉以轻心,只会让我们所有人成为她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从华阳夫人的寿宴开始,桑玥就一点一点地原形毕露。短短半年的时间,桑玥整死了陆鸣心、长平公主、萧丽妃和云阳的两个贴身护卫,又整垮了伯夷侯府、覆灭了谈氏一族,云澈和云阳的羽翼同时受损,就连最受皇上疼爱的瑶兮公主都死了,若说跟桑玥没半点儿关系,他绝对不信!
在南越,他就不该因为姚凤兰的关系而一时心软放过了桑玥,如今弄得养虎为患,寝食难安。
“昨晚,我不过是投石问路,试试深浅,芷若不能嫁给云阳就不嫁吧,对于我们和三姑姑的关系没有实质性的影响,只要兵权在手,三姑姑就会倚仗我们。况且,三姑姑的膝下还有庆阳公主,大不了,我或者三哥娶她就是了。”冷煜林淡淡地抬眸,目视前方,若有所思地道:“真想不到,二姑姑那样单纯善良会生出桑玥这种心狠手辣的女儿。”
但也就是有点儿心计而已,还入不得他的眼。
冷昭咬牙切齿道:“皇上的心,比蛇蝎子还毒上三分,他的女儿又善良得到哪儿去?桑玥十足十地随了皇上,只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女不除,我们永无宁日。”
冷煜林狐疑地凝眸,父亲的话似乎另有所指,但他并未深究,无毒不丈夫,一国皇帝,要是没点儿手段,也坐不上龙椅,守不住江山。他不管皇帝如何,他只负责对付桑玥。他嘲讽一笑:“桑玥才像我们冷家的后代,二姑姑是个例外,百年难遇的例外。”
冷昭似想到了什么,敛起怒意,眉宇间露出几许凝重之色:“你方才冒然出去,有没有被人发现?”
冷煜林想到了那个身穿墨色锦服的年轻男子,和桑玥甚为亲密,想必是传说中的曦王殿下了,二人的眸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若说对方没有发现他,有些牵强。但发现了又如何?他来之前做了万全的部署,他们要是敢冒然跑去告御状,他就绝对有把握反治他们一个诬告的罪名。如此,就没必要说出来徒增父亲的忧虑了,他摇头:“没有人发现,我的武艺和苍国师都有得一拼,谁能耐我何?”
冷昭点点头,神色稍稍松动,他有三个儿子,论隐忍和聪慧,当属冷浩然,冷瑶当初能在南越站稳脚跟,冷浩然功不可没,他极善察言观色,总是能轻易赢得别人的信任,慕容宸瑞也好,慕容耀也罢,就包括他接触的众多官僚,都对他赞许有嘉,可惜的是,自从回了大周,这个长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往外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不做官也不经商,单单是这样,他或许不会对冷浩然失望,毕竟老爷子宠冷浩然啊。那么,冷浩然就算没有白住在冷家。但如今,这个长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老爷子气得差点儿中风,直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对冷浩然是彻底死心了,冷浩然的生死再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若论武艺和兵法谋略,则无人能出冷煜林其右,冷煜林十岁就随着他奔赴军营,每场战争,冷煜林都从旁观看,并细心记录各方人马战术上的优劣,十二岁亲自操刀斩落了五名倭寇的头颅,十五岁带兵夜袭敌营,出奇制胜,以三百军士捣毁了千余人的山寨,一举成为皇上眼中势必超越姚俊杰的潜力勇士。这一次,冷煜林亲自出马,说什么也要除掉桑玥!
冷昭敛起有些跑远的思绪,看向冷煜林,提醒道:“你要当心慕容拓,他是灵慧的关门弟子,玄冥剑法早已突破十级,你要是对上他,胜负难说。”
冷煜林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父亲放心,我既然敢来,就没打算空手回去,这次的计策万无一失,桑玥难逃一死,就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她!”
讲完这句话,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了桑玥的回眸一瞥,那是一双看透生死、逾越沧桑的沉静眼眸,与她的年龄格格不入,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不同,自称一派清浅疏离却韵味十足的风情。虽然诧异,但只要一想起桑玥的过往,他又觉得这个女人要是不露出如此眼神,倒还奇怪了。
凭心而论,他不讨厌桑玥,甚至,那匆匆一瞥令他有种心跳加速、呼吸凝滞的冲动,若非天生对立,以他和桑玥这种表兄妹的关系,他或许十分乐意把这种陌生的感觉称之为“一见钟情”。
虽然惋惜,但我也不得不杀了你。
……
午后的阳光格外明媚,白云朵朵,绿草幽幽,草原上一片忙碌,众人已整装待发,在熄族使者的带领下前往熄族山脚外围的一片名为小巫峰的茂林绵延山群进行狩猎。因四季如春的缘故,里面的猛兽异常凶狠繁多,各类参天古树尤其粗壮繁茂,对于常年呆在京都的王公子弟而言,这的的确确是一次不可多得的玩乐机会。
熄族的女子也喜欢骑射狩猎,在小巫峰右侧有一个人工建造的猎鹿园,里面有山有水,有树有兽,只是多为驯鹿、狐狸、野山羊……诸如此类性格温和的野兽。
姚馨予和桑玥经过一上午的歇息,体力有所恢复,但姚馨予仍有些惊魂未定,于是拉着南宫氏在帐篷里陪她。桑玥则是跟着三个哥哥,以及姚秩出来狩猎。
按理说,姚秩一整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应是跟姚馨予一样,留在帐篷里好生歇着,偏他的体力好得出奇,酣眠了两个时辰就再度壮如牦牛,那些结了痂的伤口他也浑然不在意似的,走路、骑马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郭玉衡的马正好从旁路过,他满面春风地讥笑了一声:“昨儿的热闹看够了吗?不够的话,这林子里还有许多许多,猛兽互咬互博甚至交合,兽间百态,应有尽有,你要不要跟我去看?”
他的声音很小,恰好只让姚秩一人听见,是以,外人瞧着他笑容满面的样子,还以为他跟姚秩的关系甚为要好。
姚秩握紧缰绳的拳头发出咯咯之响,真想一拳揍扁郭玉衡这个陷害了他的人!
郭玉衡挑衅地笑着,那眼神仿佛在说:来呀来呀,有种你就动手啊。
姚秩的呼吸渐渐沉重,但他拼命压制、压制再压制,最终将怒火化为肺部的一口浊气,随意吐出,不搭理郭玉衡。
郭玉衡纳闷了,姚秩的这火炮,今儿怎么点不着了?他微微递过身子,凑近姚秩的耳旁,一字一顿道:“贱人生的孩子就是下作!”
嘭!
郭玉衡肩胛一痛,整个人从马上摔落,跌碎了腿骨,他痛得倒地翻滚,抱住膝盖拼命哭嚎:“姚秩!你敢伤我?”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伤你的人到底是谁?”
郭玉衡循声抬眸,看清来人后,立刻止住了哭嚎:“曦……曦王殿下……”
慕容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挺伶牙俐齿的,不知道你的舌头和牙齿都值不值钱呢?改天卖卖去。”
郭玉衡吓得赶紧闭上嘴,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姚秩看了看慕容拓,继续低头不语。
慕容拓也没指望从姚秩口里听到一声“谢谢”,他开始在人群里搜索他想见到的身影。
云傲的头风犯了,没有来参加,云澈作为长子,引领着大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小巫峰。
云笙意气风发,兴致十分之高,刚策马踏入林子,尚未消失在众位女眷的视线,他就已搭弓拉弦,射中一头麋鹿,直惹来世家千金们好一阵欢呼。
武国公府的三小姐武彩文由衷地赞叹道:“三皇子好英勇啊!依我看,所有的皇子里面,就属他最像年轻时候的皇上。”
郭家四小姐郭紫仪满脸讥讽地倪了武彩文一眼,嗤笑道:“武小姐见过皇上年轻时候的样子吗?真是会信口雌黄!”今天早上,不就是这个口无遮拦地女人当众叫了一句“郭公子你昨晚在冷小姐的帐篷里过的夜吗”?想想就气愤!
几个皇子都进入林子之后,唯独云阳和云绥停滞不前。
云阳悠闲地骑着马,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拧着弓箭,似乎在等人,左顾右盼的,直到莫青和莫允两名护卫策马前来,他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浅笑,进入了林子。
武彩文幽幽地叹道:“二皇子……还真是……”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但许多千金心照不宣,冷贵妃那么厉害的人,怎么生了个如此不中用的儿子?武功平平不说,还一点皇子的气场都没有,往人群里一站,谁会注意到他?就算遗传了冷贵妃的美貌又如何?男人最重要的是本事,空有一副好皮囊,不顶事啊。瞧他,没有护卫就寸步难行,哪有一点男子气概?
同样是左顾右盼的人,云绥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他的娃娃脸总是透着几分亲切,但那双比黑水晶更闪亮的眸子徐徐流转着野兽一般精锐的锋芒。大抵感受到了众人的注视,他突然回眸,魅惑一笑,眨了眨右眼。
包括武彩文和郭紫仪在内的数位千金瞬间就呆怔了,手里的水杯、糕点、瓜果掉了一地。
云绥对于自己引起的混乱浑然不在意,他右手一抬一扯,没有随大流选择正常的入口,而是右转,绕了一些路程从侧面进入了林子。
慕容拓寻到了桑玥,和她并肩而立,慕容拓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笑了笑:“你这几个兄弟,都很有意思。云澈古板正经,云阳爱装平庸,云笙好出风头,云绥标新立异。若我猜的没错,狩猎过后,云傲就要立太子了。”
桑玥云淡风轻地道:“随他,反正立谁都跟我无关。”
“你有没有想过,冷香凝和云傲相认之后,还是有机会诞下皇子的。冷香凝也服用了解药,生的孩子不会再带着毒了。”
桑玥似笑非笑地看了慕容拓一眼,发现他在说这话时,眼神不若平时那般清亮,似绕了层扑朔迷离的薄雾,有什么东西是他努力遮掩却又希望她主动识破的。
他从不会关心冷香凝跟云傲是否和好,相反,他巴不得二人老死不相往来,在他心里,认为冷香凝应该选择忠贞不渝的荀义朗。
而就算他赞同冷香凝的选择,也没必要联想到孩子的身上,毕竟云傲跟冷香凝都不年轻了。
这话,表面是在提醒她冷香凝可以生孩子,她要提前做好部署,别让皇位落在了别人手中。
可为何,越想越不对劲呢?
他更像是在提醒……她?
桑玥微垂着的浓睫慕然上抬,不可置信地望进慕容拓饱含深情的眼眸,心,砰然一跳,双颊不受控制地滚烫了。
慕容拓瞧着她娇羞的样子就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话外之音,她垂眸,避开他炽热的目光,他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张勾人心魄的脸,语含淡淡的伤感,道:“我们的亲事拖得太久太久,好不容易你答应我的提亲了,楚婳遇害,这一病,就是两月;好不容易当着楚婳的面拜了堂,你消失不见,这一走,就是两年;而今我好不容易在南越征得了桑楚沐和姚凤兰的同意,从我父皇那儿要了册封桑玥华珠为曦王妃的圣旨,你又即将不是桑玥了,这一等,不知会是多少个两年。”
桑玥的心里渐渐地漫上一层愧疚,这个男人从十七岁等到了二十二岁,历经风云变幻、生死劫数,抵制了多少诱惑,压抑了多少冲动,却迟迟等不来属于渴望的温馨和甜蜜。
她微微地扬起唇角,声轻如絮道:“我是不是桑玥,都只能是你的妻子。”
慕容拓没想到桑玥会承认,先是狠狠地震惊了一把,随即开始心花怒放,浓墨的剑眉高高挑起,璀璨的眼眸睁得老大,如一孩童,欣喜若狂中夹杂了一丝怯生生的不确定:“桑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男人也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么?桑玥羞赫得难以抬眸,那如玉双颊映着日晖,泛着水蜜桃般迷人的光泽,她喃喃地道:“这样就乐坏了,要是……”
慕容拓的耳尖儿地捕捉到了她的细语呢喃,身子微倾,手臂挨着她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小声地试探道:“其实,我可以再等等,我不急的。”
桑玥的嘴唇一张,吸了口凉气,欲言又止,尔后抿唇浅笑,离开他的身侧,翻身上马,从子归的手里拿过小金弓,带着子归驰入了猎鹿园。
都快走进园林了,慕容拓传音入耳:“三天!”
三天,一语双关,她不回头,不让脸上那抹比春晓之花更绚烂娇柔的笑落入慕容拓的眼中。
她一走,慕容拓就策马奔腾,进入了小巫峰,不过,他可不是去狩猎的。
秋阳高照,凉风习习,猎鹿园风景独好。
桑玥拿出小金弓,把玩了好一阵,想起那段和慕容拓夜夜练习骑射的日子,嘴角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当然,她来猎鹿园也不是打算滥杀无辜,之所以带上弓箭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她按照慕容拓说的路线行进了大约两刻钟后,即将抵达约定的地点,谁料,左侧的小道上横着奔来一匹红鬃骏马,来不及看清对方的容貌身形,她只用余光扫视到了一片如云洁白的裙裾,就发现电光石火间,两匹马即将相撞。
子归摸出腰间的软剑,就要斩向对方的马腿,桑玥厉声喝止“住手!”
同一时刻,桑玥双腿夹紧马腹,一手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地戳入了马匹的臀部,另一手,猛拉缰绳,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嘶吼,马匹卯足了劲儿,风驰电掣般,扬蹄飞跃,堪堪自那人的头顶一跃而过。
那人大惊失色,以为自己会被踩到,赶紧一个翻转,四肢吊着马鞍,躲在了马腹之下。
没了发簪,那一头如墨青丝,潇洒地披散开来,像一匹卷着的光洁黑亮的绸缎,突然一路铺陈,这一瞬的英姿飒爽,令万千繁花黯然失色。她挺拔的身姿,被日晖勾勒出了完美的金色优弧,便是用世间所有形容美好的词,都描绘不出她气质的万分之一。
马蹄落地,她的身子遽然前倾,几乎要趴在马背上。稳住身形之后,她摸着马头,柔柔地安抚了一阵,适才掉过头,看向那名差点儿害死她的人。
那人已跳下了地,是一名容颜清丽、衣着华贵的妙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她的脸上还有着未褪去的惊惧,直愣愣地盯着桑玥,很快,她发现对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这让她不甚舒服。
“喂!你看什么看?”说着,那人气得扬起手里的鞭子就朝桑玥挥了过去,子归单手一样,一剑劈断了那条尾部带刺的厉鞭。这一鞭子,打在马上,马发狂,打在她身上,她受伤。
想必这位就是熄族的大公主夫余丽雅了。
夫余丽雅是戚妃的女儿,深受夫余金的疼爱,因此,养成了我行我素、刁蛮任性的性子。
桑玥环视四周,秀眉微蹙,这个丽雅公主出现得也太诡异了。她冷冷一笑:“丽雅公主,凡事都得讲道理,刚刚马匹差点儿相撞,你我二人都有责任,谁也怪不得谁。但你一开口,鞭子就朝我招呼过来,难道,这就是你们熄族的待客之道?”
丽雅公主的呼吸一顿,卷翘的睫羽飞速颤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丽雅公主的腰间挂着熄族王室令牌,穿着精美华丽,样貌美丽动人,自然是一个公主了。”
桑玥浅笑着说完,丽雅公主面露了几许毫不遮掩的得意之色,又听得桑玥继续道:“我在来熄族之前,就听闻馥雅公主知书达礼,才貌双全;清雅公主温婉善良,秀外慧中;唯独丽雅公主刁蛮任性、肆意妄为。所以,要辨认你的身份,真是太简单了。”
丽雅公主气得胸口一阵发堵,握着鞭子的指节隐隐泛白,疾言厉色道:“你是大周的哪一位小姐?居然敢这么羞辱我!”
若说方才桑玥只是猜测,现在就能完全确定了,云傲送她的这套裙衫,尽管素净,但价值千金,就算庆阳公主的也比之不过,丽雅公主要是连这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还做什么公主?丽雅公主没有半分犹豫地称呼她为小姐,只能说明,丽雅公主早就知晓了她的身份。
她如冷月般漾着清辉的眸子微眯了一下,似讥似嘲道:“若非丽雅公主的令牌和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脾气,我真会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个戏子呢,丽雅公主很闲,我可没空。”
语毕,掉转头,就要策马离去。
丽雅公主望着桑玥的背影,跺跺脚,大喝道:“桑玥,你给我站住!我不许你这么侮辱我!”
桑玥唇角一勾,不理会丽雅公主的挑衅,扬起马鞭,带着子归驰入了茂林深处。
丽雅公主将手里的鞭子一丢,脸上的怒气迅速消弭无踪,她拍了拍手,翻身上马,与桑玥背道而驰,离开了猎鹿园。
不远处的松树后,两名男子看了出好戏。
年轻俊美的是熄族三王子,步入了中年、样貌平平、肥头大耳的是熄族新册封的外姓王爷卢王。
三王子和颜悦色地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名女子跟烈马似的,难以驯服。”
卢王色迷迷地搓了搓手,刚刚那一幕美人折腰、横空策马、秀发云飞的旖旎画面深深地映入了脑海之中,他舔了添干燥的嘴唇,猥琐地道:“长得不错,性子正合本王的胃口,本王最喜欢征服烈马。”
三王子拍了拍卢王的肩膀,面露了几许恰如其分的惑色:“卢王,你该不会也看上她了吧?我先看上的啊!”
卢王闻言脸色就是一沉,肩膀一颤,抖落了三王子的手掌,不悦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喜欢,本王当然也能喜欢了,但本王要提醒你,本王看重的女人,就绝对不许其他人染指!”
三王子似乎被他的威严给震慑了,急忙后退一步,眸中闪动起惊惧的目光:“别别别!我是喜欢她,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染指她!要知道……她是……”
卢王最讨厌别人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了,他的八字眉一蹙,没好气地道:“你还是个爷们儿不?怎生跟个娘儿们似的!”
三王子叹了口气,道:“卢王你有所不知,桑玥……早就名花有主了!”
“嗯?”卢王摸了摸脸颊的络腮胡,“她不是没有成亲吗?”
三王子垂眸掩住一晃而过的精锐辉光,劝解道:“她是南越曦王的未婚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说到曦王,”他停顿了一瞬,发现卢王正在侧耳恭听,才道:“曦王是南越皇帝的嫡子,就连大周的皇帝都对他礼让三分,你跟他抢女人,不是我打击你,你几乎没有胜算!”
卢王的眉间拧出了一个“川”字,若曦王真如三王子所言那般厉害,他纵然再色胆包天,也不得不掂量一下其中的厉害关系。
三王子忍住心底的嘲讽和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担忧道:“况且,桑玥的身份非比寻常,哪怕没有曦王殿下,你也极难抱得美人归。”
卢王不假思索地问道:“什么身份?”
三王子单手置于唇角,悄声道:“她是大周皇帝和皇后流落民间的女儿,云恬。”
卢王一听到“皇后”二字,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咆哮了。天下第一美人冷香凝,十多年前,云傲为了庆祝大婚,带着冷香凝和百官家眷前来熄族狩猎,那时,他乔装打扮混在了经商的队伍里,就是为了一睹冷香凝的芳容。
等了数日,他最终看到了,云傲和冷香凝同乘一匹马,夕阳西下,漫步草原,她依偎在云傲的怀中,脸上挂着幸福娇羞的笑,那笑,是黎明时分最亮丽的一抹紫气,也是静谧夜空最皎洁的一片月光。
此人只应天上有,如此美人,真叫他恨不相逢未嫁时。
桑玥如果是冷香凝的女儿,那么,他就是拼着得罪曦王的危险也要将她据为己有!
一念至此,卢王放开步子,朝前走去。
桑玥左兜右转,总算穿过了松林和竹林,来到一处碧水深潭。潭水,如一块淬炼过后的翡翠,静谧幽深,透着丝丝凉意,在它周围,用汉白玉砌了一圈供人歇脚的齐膝高石阶。
石阶上,坐着一名素衣女子。她低垂着眉眼,似在观赏无波无澜的水面,不再纤嫩的手,轻轻绕着腰间坠下的丝绦。
曾几何时,贵为侯府嫡女的她一袭绿衣,似从迷雾森林走出的精灵,极富朝气,纯真可人,路过桑玥席位的时候,朝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就那一眼,二人从此惺惺相惜。
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她家破人亡,沦为女奴,再不复昔日的朝气蓬勃、无忧无虑。
桑玥的心揪成了一团:“妙芝。”
筱玉循声侧目,呆呆地看了桑玥一眼,给桑玥行了一礼,恭顺地道:“六王子说大周的桑小姐要见我。”
桑玥快步上前,握住她的皓皖:“妙芝,你怎么了?”
筱玉缓缓地挣开桑玥的手,惶恐不安地道:“桑小姐,你认错人了,我叫筱玉,不叫妙芝。”
桑玥的目光落在她右脸的红斑之上,松开手,从怀里掏出早已抹了药粉的帕子,猝不及防地,擦掉了那块狰狞的红斑。
筱玉面色一僵,随手捂住因大力擦拭而微疼泛红的脸:“桑小姐,你……”
桑玥抬手,理了理她微乱的云鬓,柔声道:“妙芝!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去。”
“我不叫妙芝!桑小姐,你认错人了!”筱玉激动得神色慌乱,把头一偏,避过桑玥的手。
“我怎么会认错?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你变成什么身份,我都能一眼认出。”
筱玉侧过身,不看桑玥的眼睛:“说了我不是……”
“你就是……呕……”桑玥的身子一颤,捂住胸口,喷出了一大口血红,那明艳的色彩流连在汉白玉石阶上,宛如一朵一朵雪地里悄然绽放的寒梅。
筱玉转过身,看到这一幕,吓得心几乎跳出了胸腔,她本能地扶住了桑玥:“你别吓我!你为什么会吐血?你中毒还是怎么了?”
桑玥趁机拽住她的手,咧唇一笑:“这么担心我,还不承认自己是妙芝?”不得不说,慕容拓这个法子还真管用。
筱玉这会子知晓自己上当了,赶紧拿开桑玥的手,矢口否认:“我不是妙芝,这世上已没有林妙芝。”
桑玥顺着她的话,道:“好,这世上,没有林妙芝,只有筱玉。筱玉,跟我回去。”
筱玉自顾自地呢喃,哀伤之色渐渐爬上了眉梢,沉入了眼角:“回去?我回哪儿去?是回那个荒无人烟的镇国侯府,还是回黄沙遍地的流放之所?父母已亡,兄弟早殇,如今还在时间苟活的就只剩那几个沦为了军妓的姐姐,你现在跟我说回去?回去成为她们其中一员吗?”
桑玥抱住林妙芝瑟瑟发抖的身子,忍住心底的剧痛:“妙芝……你恨皇上?”
筱玉,不,林妙芝擦了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与其说我恨皇上,不如说我恨我父亲、恨慕容耀!要不是他们密谋造反,我林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怎会遭遇横祸?男丁变为苦役,女人沦为军妓……就算我被毁容的时候,都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你能想象吗?一夜之间,从云端摔入泥潭……”
林妙芝泣不成声,靠在桑玥的肩头,把心底所有的阴霾和怨恨尽数化作眼泪宣泄出来。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桑玥才轻拍着她的背,软语道:“妙芝,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林妙芝从她怀里直起身子,摇摇头:“我不跟你走,我在熄族过得很好,六王子很疼我,我只是见你一面而已。”
桑玥还想说什么,林妙芝已站起,心平气和道:“从庶女到嫡女,再到姚家的表小姐,别人都羡慕你的运气,我却知道你每一步都走在了刀刃上,现在,你我之间,云泥之别,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也希望你让我保留最后一分做人的自由和尊严。”
桑玥埋在宽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她早料到林妙芝不会轻易接受她的救济,却不曾想,林妙芝会说出那样决绝的话。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我会在熄族呆上一段时间,我不逼你,你好好地考虑,临走时,我再问你要答复。”
……
毡房内,云傲和卢王正在对弈,不得不说,跟桑玥相比,卢王的棋艺简直糟透了。
云傲喝了一口热茶,不疾不徐地道:“你看,朕让了你五子,你还是输了。”
卢王肥圆的脸皱成一团:“不行不行!再下一盘!说什么我也得赢你一回!”
乍一听出,还以为二人是故交,殊不知,这仅仅是二人第一次会面。
云傲由着卢王用那胖嘟嘟的手摆好了棋盘,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朕让你十子,够有诚意了。”
卢王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叹息道:“皇上的诚意,本王会如实转达。”
云傲的浓眉一挑,意味深长地笑了:“哦?听卢王的口气,对朕的诚意不满,卢王莫不以为你们真的有跟朕谈条件的筹码?”
卢王尽管心里火得很,却也不敢把这个煞星给得罪太过彻底,他及时收敛了不满之色,换上一副笑脸:“我的筹码可以加,皇上的筹码也再加一点。”
云傲双指捏了一颗白子,并不落下,而是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加什么?”
卢王用手指沾了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待云傲看清,眼底掠过了一丝愕然,他迅速用袖子拭去,笑容里也噙了几分自信:“我给的筹码还不错吧?”
云傲落下白子,笑弧扩大了几分:“你又看上朕的什么了?”
卢王摸了摸络腮胡,难掩希冀之色:“你的女儿,桑玥。”
云傲先是一怔,尔后笑出了声:“那个小刺猬你敢要?”
卢王砸了砸嘴:“有什么不敢?再烈的女人,爷在床上把她驯服了,隔天她还不得称爷一声夫君?”
“她已有婚约。”这便是在拒绝了。
“少来,”卢王不悦地哼了一声,“你恢复她的身份,她和曦王的婚约也就无效了。”
云傲的双指捏了捏眉心,声音沉了一分:“为了你们让我得罪南越,得不偿失。”
卢王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云傲的言外之意不是舍不得桑玥,而是不乐意得罪南越,如此,就好办多了,他心情大好:“其实啊,每一次狩猎活动中都有人不幸碰到了无法抵挡的猛兽天灾,他们死得好冤枉。”
云傲并不松口。
卢王急了,又蘸了茶水,肉痛地写下几个字,喘着气道:“这样,你总满意了吧?这已经不是筹码了,是我个人的心意!”
云傲淡扫一眼,眸中有异样的流彩划过,他话锋一转:“你杀不了慕容拓,我劝你别白费心思。”
卢王腾地直起身,一掌震得棋子四处飘:“你只管说,我杀了,你到底把不把桑玥嫁给我?”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的那些精锐力量,毫不夸张地说,对付大周国师苍鹤都绰绰有余,何况一个慕容拓?
云傲漫不经心地道:“你若真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慕容拓,朕立刻下旨赐婚,不过,朕的女儿,不能做妾。”
“君无戏言,你可不许反悔!”卢王笑逐颜开道:“我回去后立刻就把那几个婆娘给休了,以后专宠桑玥一人,你放心,她既然是大周的公主,我待她肯定比待自己还好。”
云傲再落一子,干脆利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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