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 李珍檬对春节的全部喜欢, 也就集中在节前的几天里了:压岁钱的谜底尚未揭晓,新衣服的造型令人期待, 买年货的过程虽然繁琐烦人, 但置备完之后,家里到处都是好吃的, 平时不让喝的碳酸饮料也可以“咕嘟咕嘟”喝个爽,每分每秒充满脂肪糖分与热量带来的幸福感……这几天里就算懒成猪狗, 妈妈也不会骂她——毕竟“大过年的, 发什么脾气呢”。
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拖延作业,有什么事过完年再说。
但这般岁月静好的日子, 只能维持到大年三十, 然后在欢度除夕的爆竹声里被轰杀至渣。
大年三十早上起来, 李珍檬看着自己柜子里珍藏的各种小玩具, 开始陷入深深的忧虑。
到了明天,亲戚上门, “大过年的, 发什么脾气呢”——这话就该说她了。
还有“孩子还小,跟他较什么劲啊”。
啧,李珍檬深深地皱了眉。
然后她拿起手机, 打开了各大社交APP的抢红包提示。
反正是免不了受气了,总不能再吃亏。
上方的状态栏突然跳出一条信息。
——血之写轮眼:话说你们有没有发现阿林好几天不见了
微风泡泡:好像是的哦[抠鼻]
布拉德汪:可能是回家过年去了吧, 这群里不是也有好几个平时常冒泡的, 好久没出现了吗
甜甜甜桃子:……你为什么那么清楚, 你是小福蝶的小号吗
布拉德汪:我只是善于观察[推眼镜]
生鱼片:话说阿林老家在哪儿[疑问]
钢铁白兔:你这么一说……
——不知道,没人知道,窥屏的李珍檬也不知道,压根从没听他说过。
从昨天开始就有好多同学在林落焰的群里圈他,撺掇他出来发红包发压岁钱,但他连头都没冒出来一次。
“林落焰”的上次发言时间还是大家出来聚会的那天。
……这家伙,该不会是下线躲红包去了吧?
李珍檬前思后想,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原因。
就算他要去爬山,但是这一带,还有附近的几个城市,都是丘陵地形——境内的“山”最多只是小土包的水平,应该不符合他“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的要求。
那他到底是干嘛去了?
晚上吃完年夜饭,爸爸妈妈一边看春晚一边给亲戚朋友同事打电话拜年。李珍檬也打着呵欠,歪在沙发上,一边和大家一起吐槽节目,一边挨个私聊拜年。
元气小柠檬:林老师过年好[抱拳]
当然没有回复。
元气小柠檬:杨老师过年好[鞭炮]
当然也没有回复。
元气小柠檬:大哥过年好[抱拳]
剑在匣中:过年好[抱拳]
元气小柠檬:……你在啊[流汗]
剑在匣中:【[剑在匣中]给你发了一个红包】
剑在匣中:压岁钱
元气小柠檬:……?
李珍檬点了红包,里面是5块钱——对于红包,是笔巨款。
元气小柠檬:谢谢大哥!大哥新年行大运!
剑在匣中:不客气,长辈给晚辈发压岁钱是应该的,当年我师父师娘也会给我包红包
元气小柠檬:……哦[抠鼻]
剑在匣中:[抠鼻]
元气小柠檬:大哥明天走亲戚去吗
剑在匣中:不走
剑在匣中:爸爸去世之后,我家就没什么来往的亲戚了
元气小柠檬:……这样啊
剑在匣中:你明天要出门去吗
元气小柠檬:不啊,我家正月初一不出门的,后天才开始要待客了
剑在匣中:哦,那你好好玩
好好玩。
李珍檬对着屏幕叹了一口对于花季少女来说过于深长的气。
——“大过年的,发什么脾气呢!”
“彤彤还小,你跟他较什么劲啊!”
“不就是个塑料娃娃嘛,改天赔给你还不行?”
……和自己料想的一模一样,李珍檬面对墙壁翻了个白眼,这样想到。
她甚至还什么都没说,只是弯腰捡起地上被扔掉的娃娃——被掐了脖子卸了胳膊的娃娃,旁边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就仿佛猜到她要说什么,马上开始未雨绸缪地数叨。
另一边,小她十岁的表弟还在继续开采她的玩具柜——一只手刚吃完水果,又湿又粘;一只手刚抓过薯片,又油又腻。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还转头瞟了她一眼,表情得意至极。
啧。
跑了好几家超市才买到的特别版小火车糖罐被扔出来了,连续一周吃两顿午饭才凑齐的起司猫玩偶被扔出来了,低声下气跟周楠楠要来的最后一个小猪佩琪手表被扔出来了……
啧。
更气人的是,这表弟才五岁,还没到上小学的年纪,没有期末考,不能拷问他的期末成绩以达到震慑效果——也就是说,他做什么,李珍檬都只能受着,毫无还手余地。
李珍檬想了想,大概理解了段响剑面对林落焰时的憋屈感。
“檬檬,你带弟弟出去玩嘛,”爸爸一边打牌一边说,“他在家里待着多无聊。”
……他还很无聊?李珍檬望了望满地的玩具。
但把他领出去,总比留在家里继续破坏要好。于是李珍檬提溜着表弟,“带他出去玩”了。
——也没走多远,刚出了小区,李珍檬就在马路对面的超市门口,挑了一辆最丑的摇摇椅,把表弟塞进去,然后掏出手机,扫码,支付。
“好好享受30分钟的休闲时光吧,”看着表弟气吼吼的脸说的,“别想乱跑,我就在对面坐着,时间到了我来给你续费。”
表弟扭着脸,“嗷”的一声要跳出来,马上被李珍檬按回去,扣上摇摇椅的安全带。
在“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的欢快歌声中,变异机器猫形状的摇摇椅开始抽搐摇晃。
保险起见,李珍檬还拍了一张照片发到亲戚群里,证明她“带弟弟出来玩”了。
然后李珍檬往对面的长椅上一坐,掏出手机,打开游戏,开始享受自己的30分钟休闲时光。
——“你弟弟正在往外爬。”身后突然有人开口。
李珍檬一愣,立刻抬头朝摇摇椅望去。
“并且已经爬出来了。”
李珍檬赶紧大步跑过去,又提着表弟的衣领把他塞回椅子上,重新扣好安全带。
“谢谢你啊。”说着她转身,朝那个好心路人望去。
“……谢谢大哥。”
“不客气,”段响剑点点头,“为啥大冷天要把小孩子带出来?”
“……在家他要乱翻我东西,”李珍檬说,“正好我爸让我带他出来玩,我就把他放这里,也省得他乱跑。”
“这么麻烦,”段响剑说,“找根绳子套脖子上拴着不就行了。”
听见这话,又要往外爬的表弟顿了一顿,转头朝说话的人一望——对方凤眼一挑,正好也看着他。
眼神是五岁幼童无法承受的凶狠肃杀。
表弟乖乖坐回摇摇椅上了。
“大哥你来这干嘛?”李珍檬仔细看了看他——手上提着一个脏兮兮的塑料袋,里面好像装着一些工具,都沾了泥。
“换车回家。”段响剑说,用眼神一指旁边的公交车站。
“大正月里一个人干嘛去了?”李珍檬又问。
“给我爸扫墓。”段响剑说。
李珍檬张了张嘴,不问了。
面前人的裤腿鞋子上还站了许多泥巴草屑——她早该看出来的。
“那……那你吃了没?”没啥好说的了,李珍檬只好使出缓解尴尬的万能问句。
段响剑看了看时间:“没,我妈不在家,我就回去随便吃点。”
“那要不来我家吃饭吧?”李珍檬顺着说道。
段响剑一愣,眯起眼睛。
“你醒醒,”段响剑说,“大正月里,我又不是你家亲戚。”
“……嗯。”李珍檬也反应过来了。
旁边摇摇椅里的小人“嘿嘿”笑了起来,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反正李珍檬很想打他。
“那我等车去了,你看好你弟弟。”说完,段响剑走到几步外的公交站牌下,站着等车。
“嘿嘿嘿……”表弟还在笑。
李珍檬转头瞪了他一眼:“笑什么?傻乎乎的。”
“我要吃糖葫芦。”表弟窝在摇摇椅里说。
“你事怎么这么多,”李珍檬又瞪他,“想支开我跑路?”
“我要吃糖葫芦!”表弟伸手指不远处的小摊。
李珍檬看看那摊头不远,于是又给表弟一记眼神警告,跑去买了。
买了两串,一串给了表弟,一串拿去站牌下——“糖葫芦。”
段响剑抬眼朝她一瞥,皱起眉头。
“你看,我弟弟也在吃,长辈给晚辈买糖葫芦,应该的。”
“……你是哪门子长辈?”
“我一月份生的,你还能比我大?”
段响剑又一皱眉,接过去了:“谢谢。”
李珍檬像长辈般得意地笑了。
“你看群没有?”段响剑突然说道。
“啊?还没呢,”李珍檬说着拿出手机,“发红包了?”
“你看那个视频。”
视频?
生鱼片:生鱼片分享了一个视频
——“他们在这里迎接农历新年的第一道曙光”。
生鱼片:同学们!出事了!直接看15分28秒!
……出什么事了?李珍檬点开视频,发现这是一部新鲜出炉的纪录片,把记者走访各地拍到的贺岁片段剪接起来的集锦。她直接拉到15分28秒——
珠峰,白雪皑皑。
李珍檬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你为什么会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迎接农历新年呢?”记者在寒风中举着话筒问道,“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义,跟其他的贺岁方式都不一样?”
“哦,倒不是特地为了过年……我昨天爬到这儿,过了个夜,今天突然来人采访我了。”回答的是个年轻人,被高原的炽烈阳光和珠峰上烈烈风雪模糊了面容。
但李珍檬还是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
“……那你为了攀登珠峰这个事,准备了多久?”
“也没多久吧,上周才买了装备,前两天刚刚过来的。”
“……能问一下您的职业吗?我看您的行李特别少,连氧气都没带,还爬得这么轻松,应该是一位很有经验的登山家吧?”
被采访的那人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是,我是个高中老师。”
“……好的,那祝您顺利凯旋……”
“顺不顺利,都是要爬的——这是对身心和意志的磨练。”
——李珍檬果断按了暂停。
怪不得这么久没见……原来爬山爬的是这个山?!
“吃惊吗?”段响剑说。
“震惊。”李珍檬说。
国境之内,怕是没有比这座山更“人迹罕至”,更“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了。
“那……他还会回来吗?”李珍檬说,她怕林落焰登上山顶的那一刻就要当场飞升。
段响剑没接她的话。他皱了眉头,朝前走了两步。
“你弟弟呢?”
李珍檬一愣,立刻转头看去——
摇摇椅还在唱歌,但座位空了,地上还摔着一支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