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南京后,余新就奉命驻扎在城下,作为掩护后方大军的屏障。镇江一战,余新的部队立功不小,受到了郑成功的赞扬,现在把前军的任务交给余新正是郑成功对他的信任。
昨ri运输郑军家属的船只大批抵达,余新部下的家眷陆续前来营中,与她们的丈夫团圆,余新也见到了自己的妻子。见到妻子后,余新自然是高兴非常,妻子告诉余新,家属们沿江而上时,都觉得这里的气候不错,从船上望去,两岸阡陌纵横,想必物产也不差。本来这些福建人还担忧水土不服,可现在大多放下心来,认为这里很适合居住。
“自然,此是太祖高皇帝的神京,若是不好岂会定都于此!”与妻子聊了很久,余新不仅自夸了一番在镇江之战中的英勇表现,也仔细询问了妻子一路上的生活状况,担心妻子会有所不适。
直到实在不能再拖了,余新才站起身,告诉妻子他必须要去南京那边走一趟。观察城内敌军的动静是余新的例行工作,若是发现城内有异常,他必须立刻做好战斗准备,并及时通报身后的主力部队。
带着一些亲卫来到距离南京城不远的地方,余新就观察城门前的道路、四周地面上的通行痕迹,这些都没有异状后,余新就抬头眺望城内的天空,寻找炊烟的痕迹。部署在城墙周围的侦察兵此时也来到余新身边,距离他上次来这里巡查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他们向长官报告这段时间内观察到的城内动静。
“鞑子没有什么异常。”余新作出了判断,带着亲卫向另外一处岗哨走去。
听完部署在第二个地点的哨兵的报告,加上自己的观察,余新断定这里也没有任何异常,接下来的几处也都没有发现任何威胁。以往发现一切正常后,余新会仔细观察一会儿,再和周围的军官商议,看看有什么遗漏之处。不过今天余新急着回营,他还有满肚子的话要和妻子说。
不仅余新如此,他带来的亲卫们今ri也无心多做侦察,他们的家人已经抵达营中,作为丈夫和父亲,他们都急着回去尽快把妻儿安顿好。
“今天就到这儿吧。”余新下令回营后,随从的军官和亲卫们纷纷发出欢呼声,余新冲他们笑道:“明ri一定要仔细看看,不能像今天这样马虎。”
“遵命。”众人齐声答道。
回到营中后,余新听到传来妇人的哭声,听起来还相当不少。若是士兵有这样的举动,余新肯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找到声音的源头。但今天听起来是一些女人和孩子在哭,余新就不好过去教训别人的妻子了,即便是他部下的妻子也不太合适。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回到自己的帐篷后,余新发现妻子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一场。
“你这是怎么了?”余新大惑不解地问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妻子告诉余新,很多家属赶到营地后,发现丈夫已经在之前的镇江之战中阵亡,当然立刻就是妻哭其夫、子哭其父。余夫人有一个熟识的妇女,她的丈夫也死于镇江之战,对孤儿寡母来说这当然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灾难,片刻前还欢天喜地满以为能全家团聚,转眼间就哭成泪人一样。
“镇江我们是大捷啊。”余新道。
镇江一战,明军歼灭清军一万五千余人,明军的损失不过千余人,其中属于余新部队的不过二百而已。以往跟随郑成功在南海征战,有时损失远比镇江还要惨重,回家后也不至于满营哭声。
可现在和以往的情况完全不同,以往郑军的家属分散居住,班师后将士各自回家,除非邻居战殁才会受到影响,遗属的悲伤情绪扩散范围非常有限。但现在郑军家属都集中在营中,抵达营地以前,她们在船上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彼此之间都很熟悉并且有了交情。现在见到新认识的朋友遭遇丧夫之痛,其她妇女们跟着一起落泪,刚才余新的妻子就陪着别人哭了几场。
第二天,悲伤的情绪扩展到了郑成功的全军。
镇江一战后,郑成功按照以往的习惯,把战死者就地掩埋,众人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但是他们的家属赶到,得知死讯以后先是大放悲声,然后就纷纷结伴前往镇江,要重新选择好的墓地下葬;还有一些在路上因伤病而死的士兵,他们的家人就披麻带孝,在南京附近择穴安葬。
一时间,南京周围到处都是抬棺材的队伍,遗属全身缟素在坟前叩头时,死者生前的战友和长官也纷纷到场致哀——这也是正常的社会礼节。
“怎么明明是一场大捷,现在闹得倒像是一场大败了?”郑成功也有类似余新的疑问。
连续不断的出殡活动,已经影响到例行的jing戒工作,一些哨探都向长官告假,回去给战死的熟人抬棺材,至少要参加葬礼,向遗孤送去一声问候。
军官们不好断然拒绝这种要求,就是郑成功也不能严令各军不得进行此类活动。毕竟安葬家人、让死者入土是中国人的大事,士兵都战死了,难道郑成功还能严禁他们的遗属安葬他们么?难道还能不许别人参加葬礼么?要真是如此的话,不但官兵们要说闲话,就是郑成功自己都觉得太过分了。
一连哭了几天,郑成功感觉军营里总算安静了一些。不过还远没有结束,士兵们正在给死者凑份子,办白事宴,不少人商量着办“头七”,就好像回到了和平的后方,而不是在危险的战场上。
“总有过去的一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甘辉安慰郑成功道:“反正镇江一战,我军已经把鞑虏jing锐一扫而空,等大王铸完大炮,丧事无论如何也办完了。”
“嗯。”郑成功点点头,他感觉事情好像有点不对,不过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再说甘辉说得不错,现在大炮还没有开始铸呢。按照郑成功计划,几天前就应该选定炮台的位置,马上动工打造模具,同时进行建筑炮台和铸造大炮的工作,但因为这几天的大批丧事都耽搁了。眼下还没有侦察好南京周围的地形,所以无法确定最佳的攻击地点,不能选择部署大炮的具体位置。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余新现在每两天才去jing戒线检查一趟,而不是像开始的时候那样几个时辰就转一圈。部署在几座城门周围的哨探向他汇报平安,他也没有再去复核。跟随余新一起去巡视的亲卫人数只有开始时的三分之一,他们都忙着搭建房屋、安置家人。
以往大军在外,士兵都聚集在营中,枕在铠甲和兵器上睡觉。现在随着大批亲属到达,都住在营地里显得很不方便,就算余新本人也不愿意再与亲卫们的帐篷挤在一起。明军的营地因此大大扩展,本来能够容纳全军的旧营,现在只能住下五分之一的士兵与他们的家属,其余的士兵都搬到距离中军帐很远的地方,为自己和妻子儿女搭建起新的窝棚。
家属们所住的棚子,式样与军营极为不同。修筑军营时首先考虑的是安全,然后是便于通讯、联络,还有防御、防火等方面的要求,至于舒适则是相当靠后的考虑。而现在明军将士们为家人修建的住屋,首先考虑的就是舒适xing,将士们认真地修缮房顶和墙壁,唯恐不能遮风挡雨而让家眷受罪。全军将士都忙着给家人修建房屋,甘辉统领的铁人军已经好几天没有cao练了,听说也都是去照顾家人了。
“去吧。”又有两个本该随行的军官要求告假,余新大度地一挥手,放他们离去了。他自问是个体恤部下的将领,不愿意显得不近人情而让将士怨恨,只是嘱咐了几句:“不用修得太仔细,能够用上半个月,最多二十天就行了。那时我们就要攻城了,攻下了南京还担心没地方住吗?”
余新话是这么说,但他觉得未必二十天后郑成功就能如期攻城。给炮台选址的事情一拖再拖,眼看到南京七、八天了还没有确定下来。
……
“怎么又在放鞭炮?”郑成功今ri来甘辉的营中找他议事,进帐后疑惑地问道:“头七不是都过了吗?”
“启禀王上,是桩喜事啊。”甘辉报告,这是两个士兵的家庭在结亲。这二人本来并不相识,在围攻管效忠银山大营时,士兵甲眼看就要丧命在一个清兵的刀下,被士兵乙舍命相救,就此成为莫逆。这次他们二人的家眷抵达后,发现两家的儿女岁数相当,当即就定下婚事,今ri请同僚喝酒。
“先是丧事,然后是喜事,接着呢,还有什么?”郑成功脸上毫无喜se。家眷抵达后,闽军的军纪一落千丈,连郑成功最为依仗的甘辉和余新都开始控制不住部队了。他有些生气地对甘辉说道:“看来应该把家属统统挪回船上去。”
“大王不可,”甘辉吓了一跳:“眷属近在咫尺,却不得一见,士兵必定会有怨言。”
“唔。”郑成功从未有携带家眷出征的经验,一时举棋不定。
“再说这也就是一开始罢了,大王想一想,当年闯营、西营不也都带着家属随军么?并没有让他们控制不了军队啊。说明眷属只要长久地随军,就会变得和士兵一样能够吃苦耐劳了。”甘辉想当然地说道。
郑成功闻言点点头。确实,有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两个现成的例子,郑成功也不认为带军属会有什么不利的影响。现在混乱到这个地步,让郑成功颇感意外。不过正如甘辉所说,当年李自成围攻开封,虽然带着军队的家属,却反应迅速敏捷,南北反复机动,把围攻闯营的各路明军逐个击破。可见闽军只是没有经验罢了,等这股新鲜劲过去了,自然能够恢复常态。
郑成功把担忧放下,与甘辉议论起炮台的选址。
……
“啊……”
清兵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背后追击的骑士越过落地的敌人,追上前面的马匹,牵住马的缰绳后又回转过来,打量一下地上的尸体,确定对方已经死了,才收起武器翻身下马,把尸体扔上马背捆好。
带着尸体和缴获的马匹沿着来路返回,周开荒看到其他的同伴正在扒下被杀的敌兵的衣服,把所有能够辨识他们的身份的东西都取出来。和之前一样,这支被伏击的清兵同样没能逃脱一人。
把这些敌兵的尸体都藏到树林的深处后,邓名拿起敌兵为首者的腰牌查看:“是安庆府的把总,传送邸报的。好,比我现在的这个身份好用。”
说完以后,邓名就把旧的腰牌从腰间摘下收进包袱,把新缴获的腰牌挂在身上,撕开这个清兵携带的公文看起来。看的时候邓名并没有向周围的伙伴朗诵其中的内容,而是默默地看完,把它交给李星汉,让后者看完后再一个个地传下去。等到大家都看过了,就开始讨论其中的内容,若是有看不懂的字也可以开口询问。
公文上写着,张煌言已经抵达芜湖,铜陵、池州、宁国、太平等地的清军都投降了。今天看到的是安庆向江西的求援报告。跨省求救,说明南京上游的清廷统治已经完全崩溃。南京发出全军集中的命令后,坚定一点的清军差不多都已经前去南京,地方上剩下的都是摇摆不定的两面派,见到张煌言率领浙兵抵达,都不假思索地向明军投降。
安庆府的告急信里说,张煌言此番前来不仅带来了大批士兵,后面还跟着浙军的家属,可见明军并非只想单纯sao扰一番,而是对南京上游的府县、甚至江西志在必得。求援信里声称,若是江西绿营不肯伸出援手,那安庆绝对无法在明军抵达后撑过三天。到时候江西的藩篱尽失,明军势必趁势向九江、南昌攻去。
“延平郡王已经把所有的虏丑都引去南京了,等到郡王攻下南京,东南传檄可定。”穆潭高兴地对众人说道。
从之前缴获的邸报中,他们已经得知了郑成功镇江大捷。驻防八旗和南京绿营尽数覆灭后,南京不顾一切地从各地收集兵力,包括衙役、捕快等,凡是能夹道碗里的都是菜。这不但极大地削弱了地方上清军的力量和抵抗信心,导致他们闻风而降,而且也没能提高南京的自卫能力。
现在南京城中的清军,来自周围几十个府县,这个城一百,那个城五十,虽然兵马数万但互不统属,与之前的南京驻防部队相比,这些临时拼凑的部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其中最有战斗力的是五百名杭州驻防的八旗兵,但他们的实力远远无法同之前被郑成功消灭的八旗兵相比。
规模更大的一支部队由梁化凤统帅。本来驻守在崇明岛的梁化凤见郑成功去南京了,就躲开郑成功的监视部队,离开崇明岛从陆路赶去支援南京。本来梁化凤想叫马逢知一同去,但拥有三千铁骑的马逢知却拒不出兵,梁化凤只好独自前往。他手下共有三千人马,大都是和郑军一样的水手。沿途梁化凤收集地方上的驿马,组成了一支五百人的骑兵。现在这支由苏松水师官兵组成的地面武装,竟然是南京城内最大的建制部队。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看到鞑子的邸报里说张尚书让士兵和家眷混杂,之前我还以为是鞑子夸大其辞。”赵天霸认真地把这份邸报读了好几遍,抬头对邓名说道:“张尚书危矣!兵法曰:军中有妇,士气不扬。”
受郑成功的影响,张煌言此番出兵也携带了军队的眷属,准备和郑成功一样落地生根。镇江大捷后,张煌言的前方更无强敌,守军闻风而降,本来跟在后面的浙军的家属也赶上了前军,与军中的亲人团聚。
邓名笑道:“鞑子的大军都被延平郡王吸引在南京,暂时张尚书还没有危险。”
“就是,”穆潭在边上反驳道:“带家属怎么了?当年闯营、西营不也带了吗?也没见士气不扬。”
“那怎么一样?”赵天霸不屑地说道:“西营是不得不带家属,但行军期间夫妇不得见面。只有百里内无官兵的时候才可以团聚,一旦发现官兵迫近立刻分营,男女私下见面立斩不赦!”
穆潭听得愣住了,李星汉等川军也觉得难以置信:“夫妇近在咫尺不许见面,这不会影响士气吗?”
“当然不会影响。”周开荒在一旁说道:“妻女都在中军的老营里,即使遇到危急,将士们知道若是自己逃走,妻女定然不幸,就会舍死忘生地作战,即使被打散的兵丁也会全力救援老营。”
赵天霸听得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李自成和张献忠多次交流经验,两人的作战模式也很接近,因此闯、西两军颇有共同之处。
周开荒还听袁宗第讲过夫妻团聚后的场面。当摆脱官兵之后,闯营就会解散老营,军纪会在几天内荡然无存,士兵们纷纷砍柴挑水照顾家小,不是到山里为家人捕猎,就是到河边捕鱼,一心改善妻儿伙食,再也没人会把军队的安危放在心上。
把这些故事复述之后,周开荒断言道:“不出十ri,张尚书的大军就会变成一盘散沙,那时候,说不定就是一群衙役都能打赢他们了。”
“居然还有这种事。”李星汉等人都十分吃惊,他们从不知道流动作战还有这种问题。
“幸好现在鞑子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延平郡王那里,张尚书这边连一队衙役也不会来。”赵天霸哈哈笑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穆潭,穆潭呆愣愣地一动不动,赵天霸心中一紧,急忙问道:“难道延平郡王也把家属都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