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 !玄嚣的身体开始缓缓消散,萤火虫一般的点点蓝光在春日的软风中轻盈升起,裹着桐花与柳絮安静地融化在金色的晨曦之中,姿态绝望而又绮丽。
畴华一族的尸体会如冰雪一样消融,过程如此美丽,但仍旧代表着死亡。到最后一刻,孟且也没有朝着那个方向踏近一步。
我不知道不必埋葬玄嚣、替他建造一个墓冢这件事,对孟且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想,他终有一天会忘记此时的感受。与玄嚣不同,孟且有太多在意的东西,而生活的重负总能让人忘记一些东西,他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去悲春伤秋。
一步步走到孟且的身边,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开口淡淡问道:“玄嚣死了,你要与他一起去么?”
“我的眼前从来只有一条路。”
孟且抬起头扶着刀身慢慢站起来,遮脸的粗布已然掉落在地,他脸上神情却冰冷而漠然,唯有唇边的血痕能透出半分之前的脆弱,手腕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很早之前,我便想杀了他。他愿意为我付出自己的命,只不过是因为,这条命于他来说原本就是无足轻重。”
“那你呢?”我端详着他的表情,扬起嘴角道:“你在乎你的国家,你的子民,你的家人吗?”
孟且缄默片刻,一字一顿道:“我是孟且,云和国的大将军,生来便该在沙场上驰骋杀敌,光耀孟家门楣,护着这锦绣江山,用自己的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让我云和的子民能够安居乐业。”
我踹了全身沾满血、无知无觉躺在一边的崇军一脚,轻笑道:“你已经瞎了,但玄嚣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崇军还有一口气,我可以轻易救回他的命,然后把他的眼睛给你。”
孟且微愣,随后急急问道:“小军,你能救他?”
我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是,还可以把他的眼睛挖给你。他只是一个半大的小子,与你相比没有什么价值。同为丧家之犬,我想与你结盟,而这是一个交换条件。”
孟且沉默一会,皱眉问我:“你非要小军的眼睛不可?”
我不温不火道:“我不需要一个瞎子为我办事。”
孟且用一对黑黢黢的眼眶盯了我许久,随即忽然笑了一声,笑容里带着傲然与不屑:“纵然是瞎子,我也能从泥淖之中爬出来。我不知道你是谁,若你今日不救小军,来日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你偿命。你若是害怕了,尽可在此砍下孟某的头!”
我挑起眼,不疾不徐道:“挺好。那此时攻打宫门的两千羽林军,想必你也能自己应付了?”
孟且愣了愣,这才发现不知从何开始,身边宫人侍卫已经逃了个干净,远远传来兵戈之声:“即便玄嚣一死,相国冯昂就要反,可这未免太快。”
“是啊,可采鸟在外面晃荡了许久,总要做些什么的。”我笑道:“当日的法阵已经让百姓之间出现了许多流言,冯昂会以清君侧、除妖孽的名义杀进大瑶宫,趁乱除掉你,总不是件太困难的事。可你不会死,崇军也不会死。”
孟且皱眉,随后猛然抬头。微亮的天空中,数百支箭如骤雨般直直向空庭而来,箭头在日月的辉映下闪出凛凛光芒,交叉着形成一道密集的光幕。
趁他愣神之际,我一把拉住孟且挡在身后。看到对方脸上的惊诧,我无声地笑了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喜欢忠孝节义之人,因为他们太好看懂,也太好控制。孟且,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扬手,耀眼的火光撕开了天幕,大风卷着火焰绚烂地喷薄铺展开来,所有的飞箭如烟火一般炸裂,迅速燃尽,残灰徐徐飘落,像是一场涤尽天地的漫漫大雪。
“妖怪啊!妖怪还没有死!”
骤然拔高的恐惧吼声穿破寂静的空气,远处手持兵刃的人群骤然惊醒般骚乱起来,冯昂已经无法压住想要逃命的兵士。
我对浮游道:“将冯昂带到这里,其余的人全部杀光。”
孟且反手抓住我的衣袖:“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
我掰开他的手指,在身后宫门外一片哀嚎惨叫声中看着他,淡然笑道:“我是天帝帝晨之子,自此,云和国将是我的属地,而你将会是云和国的国君,孟且。”
血一层一层地漫进来,如同一条暗红色的河流,宫门被用力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羽林卫兵士爬了进来,他用左手抓着被割开的喉管,发出咯咯的声音,绝望地仰视着我与孟且。
浮游跟在后面进来,身后是遍地枯骨间一行赤红的鞋印。他将手中的中年人随意丢在地上,然后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一把朴刀插在那羽林卫的背上。
朝阳升起,朱红色的宫墙仿佛镀了一层金光,铁青色的兵器上铺展着血色的晨曦,风从亭台深廊间呼啸而过,极其浓重的血腥气像是能够将人生生压垮。
那中年人被斩掉了一条腿,连滚带爬地想离我与孟且远一点,脏污的脸上眼泪鼻涕混合在一起,思维因为恐惧已经有些混乱:“采鸟呢,采鸟大人在哪里?快来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他不会来的,采鸟只是借你拖住我片刻罢了。”我漫不经心地说道:“此刻,他恐怕已然先我一步拿到畴华一族的信物,远走高飞了吧。”
“不会的,他说他会除掉玄嚣那个妖物,助我登上王位,申时一有信号就起兵啊!”
“果然如此么……”我沉吟片刻,随后无所谓地笑笑。
其实冯昂起兵是我让采鸟去安排的。玄嚣的存在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而人的野心可以被压制,却永远不会消失,总有谁会在暗中蠢蠢欲动,而我只要推他一把。
若孟且不足以拖住玄嚣,冯昂就会打进大瑶宫,争取时间让我拿到令牌。可玄嚣已死,这一手棋原本应该被废掉,但采鸟却还是发出了信号——不是为了拖住玄嚣,而是为了拖住我。
浮游打昏冯昂,皱眉道:“我去追采鸟。”
“不用。”我扫了他一眼,随即拍了拍手。
一个勾着背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正是之前被我用了控魂之术的太监黄亮。他恭敬地跪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双手呈给我:“主上,采鸟确实到房中取了假令牌,往南而去。”
我取过布包,拿出里面的精巧令牌,摩挲着上面细致的纹路,抬头看向天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道:“采鸟,我人在这里,难道就不能去取东西了么?”
……跟了我许久,仍旧五行缺心眼。
孟且惊讶过后,面色复杂地看着我:“他背叛了你,你不杀他吗?”
“杀他有什么好处?”我挑眉,一边把玩着令牌一边缓缓道:“他会将东西带给常羲,同时还会将我告诉他的话也带给常羲——‘高阳其实是我的人’。结果常羲发现令牌是假的,那么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呢?以他的性格,绝不会直接对高阳动手,而是会派高阳来寻我,再遣一个真正信任的人跟在他身后监视刺探。若高阳并无二心,那自然最好;若高阳当真是我的人,那便可顺藤摸瓜。一言以概之,高阳必然会去畴华之野寻找握有真正信物的我。”
顿了顿,我微微笑起来:“所有的计谋都基于人,他们自以为了解我,却忘记我也一样了解他们。大谋者小而大之,小谋者大而小之;阳谋者阳而阴之,阴谋者阴而阳之,原本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些。即便他们背叛了我,照样还是要照我的意思行动。常羲,从来不是对手。”
孟且正色道:“你说这些,不怕我将话告诉那个常羲么?”
我勾起唇角,淡然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些话是真的,而不是因为采鸟背叛,我为了混淆常羲,让他认为高阳其实不是我的人才说的呢?”
孟且沉默片刻,欲言又止地问道:“孟鸿……你可曾真正相信过什么人?”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有的,不然如何会落到这般地步?”
一直不言不语的浮游望向我,忽然道:“采鸟没有把你的下落直接告诉常羲,说明他还存有一些忠心。”
我道:“我若这么简单就死了,他还有什么价值,又拿什么去换自己被抓的家人?”
“……”浮游眼中闪过一道晦涩的情绪,抿唇从脖子上扯下一个骨质的圆形挂坠,郑重地递给我:“给你。”
我愣了愣,抬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浮游正色道:“我的骨头。”
我眉梢微挑,默然半晌,开口问道:“……炖汤喝么?”
浮游摇了摇头,声音不响,却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固执:“我的魂魄附在这块骨头上,它碎了,我便立时魂飞魄散。你收着,就可以信我。谁都不能信,太累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日光打破了晨雾冰冷的气息,他站在阳光之中,表情执着而认真。
我望向浮游,半眯起眼睛,笑了笑,随手将那挂坠丢还给他:“我自然是信你的,有没有此物全无分别。”
——有没有此物确实全无分别,我绝无可能信他,人的心思太难猜,若非必要,我实在已经不想再猜。如今带着他,不过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
而不再有用处的那天,便将是浮游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