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出流年(原名“颜色”) !没有人知道老太太看到了什么,她就这样在颜子真和卫音希面前断了气,脸上和睁开的眼睛里,残留着未消逝的深深的惊怖。
四个人,全部都不可置信地站在床前,太过突然,反应呆滞。
直到音希妈妈哑着声音说:“江峰,打电话给医生。”她慢慢爬上床,小心地一点点地抚直老人渐渐僵硬的身躯。卫音希伸手握住老人的手,尚有余温的手僵直地垂在她手里,她却似乎连眼泪都没有了,只呆呆地看着奶奶的脸。
卫江峰不能相信,电话颤抖着打完,他轻轻地唤着:“妈,妈,妈你怎么了?……”
那具苍老的身躯已完全静止。
卫家陷入了极度的悲伤中。
作为卫家的独子,卫江峰幼年丧父,与母亲感情极深,而卫音希从小由奶奶养大,舔犊之情更胜。更因为老人家竟不是平平静静地病故而是这样不平常的离世,全家人都伤心得不能自抑。
而颜子真,在这伤心的如行尸走肉的一家人中,心中如坠重石。
如果说老太太的异常由来已久,那么,这一天两次的病发都在颜子真来了之后,临死前那般的惊怖恐惧,就算卫氏夫妇不说,颜子真也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这是从未有过,在楼下,颜子真也听到老人只在睡着时才发梦魇,可是她临死前,明明是醒着的,明明是见了她之后才……
她说:“走开,走开,庄,庄,庄慧……雁……走开。”
颜子真看着卫音希无声无息地发着呆,看着卫江峰和音希妈妈沉默忙碌地处理后事,她静静地离去。
卫家人在伤心和人来人往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去留。
颜子真慢慢地往酒店里走,嘴角慢慢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外婆,她无声地说,你给了我这么多资料,你让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所以,这个故事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人害怕。
《二月初一》这个故事,颜子真断断续续听外婆讲了很多年。她自幼爱听老人讲古,外婆给她讲的最多的便是少女时候在山村避难的故事,故事里那个可爱的柳荫,顽皮的柳杨,还有那个如同仙女一样的陆雁农,外婆讲述的时候总是嘴角含笑,眼睛里眉宇间全是温柔怀念,一枝一叶,一言一笑,都讲得宛若眼前。颜子真就故意生气:外婆原来你喜欢他们比喜欢我多得多啊——。那声“啊”拖得很长,小小的脸板着,却绷不住眼里的调皮,斜着眼睛一眼一眼地瞟着外婆,外婆抱着她大乐,笑着笑着眼里便带了泪:“小子真啊,你才是外婆的宝。”她便得意洋洋。
待得她长大了,外婆会跟她讲自己和外公的故事,外婆是个大方的女子,讲起两人两情相悦,眼里的幸福和遗憾亮晶晶的,颜子真爱听得不得了;听到外婆小时候的不幸,她看到的也是外婆不以为然的骄傲,这样的外婆,是多么让她自豪,多么让她钦佩。
直到外婆病重,因为她是自由职业,那段日子,她日夜陪在外婆身边,外婆便跟她讲了另一个故事。是陆雁农的故事。外婆说:“子真,答应外婆,在外婆死后,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替外婆纪念她。我这一生,最温柔最安宁平静的日子,由她给予。”外婆的目光悠悠长长,仿佛穿越了时光,停留在了那段少女时光,那般怀念,那般眷恋。
她所有的小说,外婆都看过。外婆说,子真,替外婆纪念她,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这是外婆最后的心愿。她便写出来了。
颜子真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然后,音希奶奶死了。
卫音希静静站在奶奶门前,门洞开着,对着门的窗户关上了,却没拉上窗帘,看得见对面的楼房一扇一扇窗户里都是黑黑的,象镶嵌在白色墙上的黑洞。昏黄色的一勾月亮斜斜地悬在对面楼顶上空,发出微微的光。
她就这么站在漆黑的客厅里、在奶奶门前,呆呆地。
似乎奶奶还会从床上坐起来,悄没声儿地走过来,捏捏她的小手:“音希,怕黑呢?可怜的宝宝,这么个小人儿就要自己一个人睡啦,怪可怜哪,哦哦音希乖宝不怕不哭。”然后把她抱到自己床上,笑吟吟悄悄说:“别怕,跟奶奶睡,天亮前奶奶把你抱到自己房里去!你爸爸妈妈就不会知道了。”
于是她就擦掉眼泪,抱着奶奶的胳膊,安心地躺在奶奶身边,闭上眼睛睡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好好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了。
后来,奶奶抱不动她了,就自己去音希房间陪她睡,等她睡着了才回自己房里。
长大后妈妈自豪地说:我们音希,过了三周岁就一个人睡一间房了,从来不哭不闹,一觉睡到天亮,不知道多乖。
祖孙俩就偷偷地笑。
这样的小秘密,她们有好多好多。
可是现在这间房,这张床,空无一人。那个温暖的、瘦小的奶奶,她亲爱的奶奶,已经没有了,变成了墓园地里那个盒子。再没有人叫她:音希乖宝。
她慢慢地坐到地上,喉咙里的硬块哽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张大嘴,一声一声,无声地叫:奶奶,奶奶,奶奶……
奶奶,我还没有毕业,奶奶,我还没有赚钱给你花,奶奶,我还没有让你看到我要出的漫画书,奶奶,你说你还要看到小小音希……
泪水象决了堤的河水,怎么也流不完。
为什么会这样?年前吕阿姨都说,奶奶身体好得很,全身都没问题。吕阿姨是名中医,医术精湛,而奶奶一向都不怎么生病的。
奶奶满布皱纹的脸就在眼前,骇然的神情、惊惧的双眼也凝固在她的眼前。那么近,近到她眨一眨眼睛,睫毛都能碰到那张惊惧到变了形的脸。
她不明白。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只不过是回来探望一下奶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奶奶不是已经好转了吗?
她的奶奶,疼她爱她一口一口喂她带大她的奶奶,这样恐怖地,悲惨地死在她面前。
谁能告诉她,这是为什么?这是怎么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明天她要回校了,还有功课还要考试,那仿佛是那么遥远的事了,她怔怔地想:怎么,生活还要继续?
那么奶奶,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耳边听到父母房中一声长叹,是爸爸的声音。
妈妈轻声说:“很晚了,睡吧。睡不着也闭上眼歇歇。”
爸爸闷声说:“我一闭上眼,就是妈临终前的样子。”
妈妈叹了口气:“我也是。我真是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沉默。
音希抱着膝埋着头茫然坐着。爸爸妈妈也不知道,也不明白。
爸爸忽然说:“你记不记得妈叫的那个名字?她看着颜家孩子叫的她外婆的名字。”
妈妈:“嗯,我记得。”
爸爸长叹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妈开始发梦魇,刚好是她年前离开以后。不过那个时候很轻微,就是我半夜上厕所,会偶尔听到妈被魇住,轻轻一叫就醒了。可是以前妈从来没有过这样。”
妈妈喃喃道:“我记得妈那时候叫什么庄走开,她们不是好朋友吗……”
沉默了一会儿,爸爸低声说:“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从小到大,妈就从来没提过她有这么一个好朋友。忽然之间,她就出现了,帮我解决了担保的事,妈也只对我说是好朋友。颜家孩子走了之后,她却再也不提起这个人。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古怪。”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哽咽:“妈竟然是这样离开……”
音希听着,眼泪又纷纷掉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爸爸又艰难地说:“那天的情景回忆起来,妈是头一次醒着时这样,再严重原来也只是睡着了梦魇,我现在还记得她盯着颜家孩子的样子,她的眼神……是醒着的。她磕头……她一看到颜家孩子就……”
卫江峰喃喃道:“颜家那孩子,颜家那孩子……她到底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看上去也不像啊。她的外婆,究竟和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妈会这样……”他没有再说下去。
妈妈迟疑着说:“说到颜家那孩子,妈看完了音希给买的那些书,又坚持订杂志来看。可那孩子写的东西,虽然好,但全是儿女情长,妈怎么会有兴趣看了一遍又一遍呢?”
卫江峰茫然地说:“我也不明白。”
过了很久,卫音希以为他们都睡着了,爸爸却又出了声:“现在想起来,妈的情况,跟颜家那孩子有关系。”
隔了一会,他说:“虽然,那孩子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语气犹豫而勉强。
卫音希坐在地上,睁大了眼睛,泪眼朦胧间,只觉得地上的冰凉从脚底一直凉上来,凉上来,直到冰凉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