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二(1/1)

算不出流年(原名“颜色”) !1936年,省城康家大厅。

十岁的康锦言蹬蹬蹬从楼上跑下来,瞪着正在大厅嘱咐女佣的管家说:“我昨天让你买的燕窝呢?”

管家停下嘱咐,说:“大小姐,昨天老爷有贵客,全家上下都各有手头活计,因此还没来得及去买。”

康锦言抿了抿嘴,问:“那今天有没有人有空?”

管家犹豫片刻,抬头正要说什么,却见康锦言眼中厉芒一闪,心下微凛,想起康家虽然当家的已换了人,可不知为何,家里上下佣人对小小的康锦言始终不敢太过放肆,他身为管家,深得康老爷器重,少与康家小辈打交道,也知康老爷并不看重几个女儿,可这一道稍瞬即逝的眼中厉芒到底还是让他改了主意:“大小姐放心,今天有人有空。”

康锦言也不多言,转头便上了楼。

走廊才走了一半,便看到一个身着大红织锦团绣旗袍的女子缓缓走来,那旗袍上绣样繁复,艳丽无匹,却掩不去那女子丽质天生,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康锦言。

康锦言只穿了淡蓝洋装,脸容也算秀气,在她面前却不值一提,只她小小身板挺得笔直,肩背极挺拔,神色间淡淡,微垂的眼角流露出一丝不屑,径自从女子身旁走过。

那女子却说:“锦言以后要燕窝,直接吩咐厨房采买便是,小小事情不要再麻烦管家。”

康锦言并不作答,连身形微微一顿都不曾有,恍若未闻一般进了自己房间。

房间里五岁的康锦意端端正正地在描红,见得姐姐进来,露出一个很大的欢喜笑容:“姐姐,我写了五十个字了!”

康锦言也露出笑容:“锦意真乖。”

康锦意放下毛笔,跑去洗了手,见姐姐正在检查自己写的字,便乖乖地靠在姐姐身旁,抱住姐姐手臂。

康锦言见妹妹软软的小身体依偎着自己,心中也暖暖的,笑着说:“锦意今天这五十个字写得真好,来,我们拿去给妈妈看。”

康锦意一声欢呼,先就冲出房门,跑到尽头母亲房间,也不敲门,横冲直撞地跑进去:“姆妈姆妈,姐姐夸我今天字写得好呢。”

床上的中年女子似是一听脚步声便知道是小女儿,早笑容满面地转过头来,声音软糯柔和:“我们锦意真了不起。”中年女子面容秀气,和康锦言有七八分相像,却满面病容。

康锦言随之进了来,把妹妹的描红给母亲看了看,两人夸了康锦意一阵子,康锦意便心满意足地跑到一旁玩玩具去了。

康锦言的母亲史氏低低地叹了口气:“锦言,你待孙姨娘软和些。你总这样,你爸爸就更不喜欢你。”

康锦言抿了抿嘴:“我要再软和,他们母子更欺到咱们头上来了。妈你别管这些了。”

史氏怔怔地说:“可是锦言,你才十岁。”

康锦言握住母亲的手:“所以妈,你要快点好起来。”

其实康锦言心里也知道,就算母亲身体健康,也与事无补,孙姨娘容貌极美,又生了父亲唯一的儿子,很得父亲钟爱;而母亲只生了自己姐妹二人,性格又柔弱,在康家早不当家,自己母女三人每每被佣人怠慢。

但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她心中也彷徨无计,只愿母亲病好,自己带好妹妹,至于之后,她也想不了这么多。

这样的软弱无依她只在周默面前流露,对着其他任何人,她的小小肩膀比谁都挺得直,她的骄傲不容任何人看低。但是周默不同,周默很小时候便会逗她笑,会偷偷带她出去街上玩,会带她爬到城里最高的楼顶,陪她看天高地阔。他从来不安慰她,但是每次见了面,周默总有办法让她开怀,让她忘了不愉快,然后回到家里能够换个角度去解决问题。康锦言也从来不抱怨,她只是沉默,在他面前垮下小小肩膀,然后在周默的说笑陪伴下,慢慢绽开笑容,重新挺直肩膀。

康锦言的脾气其实并不好,她有点像她父亲,很有点大小姐脾气,只是自从孙姨娘进门,生了儿子,原本很得康老爷疼爱的康锦言渐渐变得无足轻重,她审时度势,不再骄纵,力所能及地保护自己关心的人,却也从来不曾放低自己的骄傲。

这一点,长大后的周默曾经说过:“锦言,我后来仔细地想,我真心爱你,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康锦言其时骇笑:“周默,你只比我大一岁而已!”

周默悻悻:“我早慧。”

康锦言笑不可抑。

但在当时,康锦言的生活并不好过。

佣人并不很敢欺负她们,但随着孙姨娘的儿子渐渐会说会笑会闹,孙姨娘的话越来越有权威,她早有了掌家的权,且隐隐然有当家的威。

这个世道,这个年头,同从前的乱世又尽不同,从前就算是乱世,明面上多少也守着规矩,世家大族名门贵胄就算失了势,也一样有傲骨,造反的人多少也敬着他们,现在连几千年亘古不变的皇帝都拉下了马,紫禁城早成空城,这便是抽去了他们的主心骨,惶惶然不知天日了,大部分的所谓傲骨拥有者都成了笑话,活着才是真正需要。而拥有真正傲骨、知晓真正傲的是什么的人自古以来就算在世家大族都是极少数。

姨娘当家作主出外交际早便自然而然。更何况康家虽经年富贵,却也着实算不上世家。

那晚康锦言放学回家,见妹妹康锦意嚅嚅地看着她,便笑着蹲下身抱住妹妹:“锦意怎么了?”

康锦意软软的小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小小声委屈地说:“姐姐,今天孙姨娘带我出门做客,她让我叫她太太。”康锦言身子一僵。

近段日子,孙姨娘出门做客,会带上康锦意,康锦意比锦言长得好,小粉团子似的,和孙姨娘那漂亮的小儿子在一起,真正金童玉女。大约孙姨娘想着锦意年幼,好调教。康锦言对此没有任何发言权,史氏倒是觉得让锦意和孙姨娘母子搞好关系也挺好的。

康锦言的声音有些硬:“你叫了没有?”

小锦意几乎哭出来:“姐姐……”

康锦言便知道了,轻轻叹了口气:“乖,姐姐不怪你。”

那一晚康锦意便总是缠着锦言,生怕锦言不高兴。康锦言见着她小可怜的样儿,便嘱咐她:“姐姐真不生气了,但是锦意你一定要记得,嘴上可以叫,心里绝对不可以叫。”

康锦意懵懂地点点头。

过了几日,康家请客,是前几日来过的贵客,这次贵客带来了家眷,家里越发热闹,史氏起不了床,仍然是孙姨娘出面待客。康锦言却仍是去上学。孙姨娘对康老爷说,这次的客人并没有小孩子,不需要康锦言在家招呼,学习要紧,晚上早些回家也就是了。

康锦言回家的时候离晚饭时辰还早,家里头开了两台牌桌,太太小姐们打牌,十分喧哗热闹;康老爷和客人则在书房高谈阔论。佣人们穿梭来往,服伺勤谨。

康锦言回家,照例被太太小姐们夸了一通,孙姨娘面上带笑,眼里却寒冷似冰,康锦言并不放在眼里,规规矩矩招呼完了便上楼去。

上了楼,康锦意在史氏房里玩玩具,见了姐姐回家,扑上去抱住姐姐笑:“姐姐我写完五十个字了。还有姐姐,我今天没有叫太太。”她得意地看着康锦言,“下午客人来的时候,大厅里很多人呢,姨娘又让我叫她太太,我没有叫。赵妈妈在后面拧我,好痛,我就说,我妈是太太,你是姨娘。后来我就上楼到妈这里来了。”

史氏已听过一次,满脸忧虑。康锦言本来心里也无由地咯噔了一下,见母亲这样,却生出一股戾气:“妈,别担心了,锦意年纪小,就算说了什么,谁会同她计较。更何况她又没说错,爸还会罚她不成?回头我跟爸说别叫锦意跟她出去做客了,省得给她没脸。”

她想了想,又说:“要不干脆,让锦意上学吧。我也是五岁上学的。”

史氏叹了口气:“那也行。”

这天的客宴结束得极晚,第二天清晨,康锦言起早去上学,才走到楼下准备去餐厅吃早餐,早就坐在沙发上的孙姨娘起身过来,康锦言向来不同孙姨娘说话,便转脸避过,却猝不及防听得“啪”一声响,脸上一痛。

这一记耳光让康锦言愣住。

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孙姨娘反手一个耳光又打了过来,康锦言的头发被打散,耳朵嗡嗡直响,孙姨娘冷冷的声音响在耳侧:“康锦言,你以为你是大小姐,我是姨娘就奈何不得你。你康家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这年头各家各户认的也只是钱和势,只要你娘死了,我还当不了正头太太?就算你娘不死,康家一样也是我当家作主。你少在我面前摆大小姐的谱。”

她吩咐佣人:“把大小姐锁在她房里。”

康锦言望着孙姨娘冰冷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太过弱小,无论是身体还是力量。

她在房间里饿了三天,粒米未沾,三天后被放出来。她养了两天才去上学。

当天傍晚康锦言放学回家,看到的是母亲空荡荡的房间,和康锦意,她妹妹小小的、冰冷的尸体。

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做一场噩梦。她看着康锦意,康锦意微微睁着眼,皱着眉,没有像以前每次看到她,总会露出一个很欢喜的笑容,叫着她:“姐姐,姐姐……”然后扑到她身上,抱着她的脖子、抱着她的手臂,小小的身体软软的、暖暖的。

她的小妹妹,才五岁的小锦意,躺在床上,额头上有未曾擦干净的血,一动不动。

康锦言小心地抱起康锦意,那软软暖暖的小身体这么冷,这么冷。她轻轻地叫:“锦意,锦意。”

然而康锦意再也不会应她。她呆呆地坐了很久,忽然想起母亲,便抱着妹妹出了房间,走到走廊上,走廊上一直有个佣人守着,她问她:“太太呢?”她本应有着巨大的恐惧,却因为这恐惧太过巨大,反而麻木,因而声音竟是静静的。

佣人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大小姐,二小姐在楼梯上跑,不小心摔下去了,就……没了。太太,太太伤心得昏了过去,现在在医院里。”

康锦言抬起眼睛,看到楼下厅里,孙姨娘冷冷地看着她。

康锦意虽然只有五岁,但康锦言早就一再教过她,除了可以在母亲和姐姐面前横冲直撞没规没矩,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没有规矩,包括佣人。所以她绝对不会乱跑,更何况是在楼梯上。

康锦言怀抱妹妹冰冷的尸体,心想,我要杀了她。又想,只要锦意活着,我愿意原谅任何人,我愿意让锦意叫她太太,就算是跪着叫她太太都可以。她心中一时热一时冷,悔恨绝望地想: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懂得怎么做,锦意,对不起,姐姐没有好好教你,没有好好保护你。

妹妹死了,可是母亲还活着。康锦言不能去杀了孙姨娘,只能看着母亲一日一日饮泣,十岁的心一夜一夜煎熬。

康锦言听着父亲痛惜却隐隐责斥地说着锦意没人管,淘气至此,吩咐孙姨娘要看好儿子,袖子里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她心中伤心悲愤,却也只能安慰母亲:“妈,你还有我,我会把锦意那一份一起活着,你可别丢下我孤伶伶一个人,锦意在天上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陪着,我可只有你一个人了。”

母亲抱着她哭了又哭,康锦言却觉得眼泪早已流光,她听着厅里孙姨娘的儿子跑来跑去的笑闹声,听着父亲呵护的笑骂,心里清楚明白,她从此只能忍气吞声。

她再也付不起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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