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出流年(原名“颜色”) !子真回家的第二天是家庭日。她心情愉悦地上楼梯,轻声哼着歌,打开家门笑着探头进去:“我回来啦。”客厅里静悄悄的,颜海生坐在沙发上正在看报纸,抬手招她,子真噌地冲过去大力坐在父亲身边:“看什么哪?妈妈呢?”
颜海生笑:“你呀,今天当心点,妈妈脸色不太好。”
子真侧过头看父亲:“啧,一定是你惹妈生气,老实说,你做什么了?”笑嘻嘻从大包里掏出一瓶酒,小声说:“马爹利xo,藏好,别叫我妈瞧见。”
颜海生轻轻打一下女儿的头,也低声说:“是旧包装的。”子真挤挤眼睛:“就象您一样,旧瓶新酒。”
颜海生大乐,说:“你个淘气鬼。”想起来,说:“对了子真,明天别忘了跟爸爸去接奶奶。”
子真奶奶住在郊区,因为她的一帮老姐妹都住在那里,所以一直不肯过来和儿子一起住,颜海生夫妇见她身体硬朗,城里也的确不适合老人居住,便只好由得她,只是每周去看望一下。她也不为难儿子,逢年过节,早早地便过来住一阵子。
子真欢呼:“对啊,快过年了。”
颜海生摸摸她的头,笑着起身去藏酒,刚一进里屋,卓嘉自从厨房出来,淡淡对女儿说:“端菜吃饭罢。”
吃到一半,子真正要接着夸冬笋清鸡,卓嘉自顿了顿,说:“梅州的梅花开得很好吧,有没有去看?”
子真一怔,嗫嚅了一会儿,笑着问:“卓谦告诉你们的?”
卓嘉自看了她两眼,夹一筷菜,却停在饭碗上方没有吃,颜海生说:“怎么你去梅州也不先告诉爸妈?”
子真笑嘻嘻:“那我以前去别的地方玩也没有都说啊,”一看卓嘉自的脸色,忙闭上嘴。
卓嘉自板着脸,慢慢吃完嘴里的菜,才说:“子真,我不希望你和那个卫音希太接近,我也不希望你再去梅州。她已经成年,有父母有家人,还轮不到你去照顾她。你外婆的事,不用你去趟浑水。”
子真呆住:“妈妈。”
卓嘉自的语气十分平板:“我昨天上午顺路去你家,卓谦说你去梅州了,和你外婆好朋友的孙女一起去的。你桌上正巧放着一封信,信封上是你外婆的字迹。”
颜子真一瞬间感到心虚,她一向同父母亲厚,不见得每件事都跟父母讲,但从来不撒谎。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说:“妈妈,这是外婆对我的唯一要求,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要求。”
卓嘉自看着女儿,她从未在女儿面前吐露过对母亲的愤怒怨恨,她不想上辈的往事影响下辈,一直以来她控制得很好,她让子真知道不睦是一回事,因为她不想虚与委蛇,但真相吐露是另一回事。她也知道母亲对子真一直很好,母亲的去世也曾让她悲痛伤心,但是那一大笔遗产,还有那个卫音希,在她身为子真母亲的本能上,在她身为庄慧行女儿的本能上,她觉得不安,非常不安。
卓嘉自太知道自己的母亲了。
她低下头,说:“那妈妈的要求呢?你又听不听?子真,你这一辈子顺风顺水,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挫折磨难,在你眼里,什么人什么事都太简单,你外婆是个绝顶精明强干的人,我不想多说什么,子真,不要理你外婆的要求!你外婆……”卓嘉自想着该怎么接下去说。
可是这时候子真嘀咕了一句:“妈,你也知道外婆已经去世了!”
卓嘉自再也忍不住,厉声说:“她就算去世了,她留下来的也足够把你捏在手心里搓圆揉扁!”
子真从没有跟妈妈争辩过,她一直没法儿招架妈妈的调侃,从小到大炼就一副豁达随和的脾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个性里的某些因素一直都蛰伏着,她倔强地反驳:“如果你说的是那一大笔遗产,我可以告诉你,就算没有一分钱,外婆叫我做的事,我都不会拒绝,都会一定替她办到,完成她的遗愿!”
颜海生大声喝斥:“子真闭嘴!”
子真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站起来,低声说:“妈,对不起。”
卓嘉自看着女儿,这是她的女儿,倔强又善良,不谙人世间悲凉丑恶。可是,这是她教的,是她希望子真永不必知道那些。
卓嘉自的心软了,她叹了口气,正要缓和几句,门铃却响了。
子真开门,呆了一呆,还是忍不住低声欢呼:“奶奶!”
门外正是子真的奶奶,精神矍烁,笑眼弯弯,右手拎一个小小皮袋。
子真连忙接过袋子,颜海生和卓嘉自已经快步走到门前,子真奶奶笑眯眯道:“喏喏喏,还不让开,就算我早到一天也不要把我堵到门外边是不是?”
大家都笑,她也不用搀扶,精精神神地健步走进客厅。
子真把奶奶的袋子放进准备好的房间,听到厅里颜海生在说:“妈你真是,不是说好了我明天来接你?”
老人爽朗地笑:“眼下这多方便,出了门就有出租车,一直开到你家电梯边,我一抬脚就来了。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别跑来跑去的折腾,看累着了。”
子真跑出去说:“奶奶胡说,我爸年轻着呢,不信走出去,人人都说我爸看上去五十都没到。”
子真奶奶上下打量儿子,点着头笑:“这倒是。你爸象你爷爷,一点不显年纪。当年你爷爷也是六十几,外面人不晓得的哇,连说他五十出头都不信。就是后来生了要命的病,这才显出老来,唉。”
她叹了口气,大概想起往事,有点出神。
卓嘉自忙转话题,冲子真说:“你看你招得奶奶。”
子真怪叫一声:“妈!”卓嘉自摸摸她的头,子真借机靠在妈妈身上冲她撒娇地笑。
子真奶奶回过神来,笑眯眯:“没啥没啥,一把老骨头了就喜欢想想陈谷子烂芝麻。嘉自啊,你也别老捉弄我们子真了。”
子真得意地笑起来,颜海生笑:“这下子好了,有奶奶帮你。”
子真说:“奶奶最好都住在咱们家。”
奶奶嗳了一声:“这不闷死了我!”
父女俩都笑。
晚饭后,子真便缠着奶奶:“奶奶你答应过年来了要给我接着讲你和爷爷的故事。”子真奶奶和子真外婆一样,最喜欢给子真讲古,老人八十岁了,说有多少故事可讲,就有多少,小时候子真津津有味地当听故事,特别是听到爸爸儿时的事就乐得不行,直冲爸爸挤眉弄眼。渐渐长大,就有意识地记录一些,她的小说也有涉及三四十年代的,虽属瞎写瞎闹,却也认认真真去查了不少资料,可是当然最感性的莫过于当代人讲述,就算内容不同,那点气氛和细节却能十足。
子真的奶奶和外婆就是她最好的真人资料库。
奶奶狡猾地说:“那你要给我讲你和那个小邓的事来听。”
子真笑嘻嘻:“那哪有爷爷和奶奶的故事好听啊。”
奶奶一拍手:“难道我们子真竟然也知道害臊?”
子真跳起来:“奶奶!”
奶奶一径笑,端起卓嘉自沏的花茶来喝。
子真轻轻按摩奶奶的肩膀,轻轻地说:“奶奶乖啦,奶奶最听话啦,奶奶最疼惜子真啦……”
子真小时候不听话时,奶奶就会一边摇着哄她一边说:“子真乖啦,子真最听话啦,子真最疼惜奶奶啦,是不是?”
有一次子真实在淘气,奶奶假装不高兴不理她,小小子真忽然奶声奶气地说:“奶奶乖啦,奶奶最听话啦,奶奶最疼惜子真啦……”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奶奶表情。
奶奶当即便抱起小子真一边亲一边大笑。从此这便成为祖孙俩的小把戏。
奶奶果然眉花眼笑,说:“好啦好啦,乖啦乖啦,坐过来。”
子真笑嘻嘻靠在奶奶身边,奶奶侧过头看着她笑:“子真,你这把声音啊,是我这辈子听到过最好听的声音,你知道它像谁?”
子真看看妈妈,卓嘉自也不禁凝睇,她的声音清脆但并不和子真相像。又看看爸爸,颜海生的神情微微有些恍惚,却不真切。
奶奶却没有再说下去,怔怔地出神,子真正要接着问,却见妈妈朝她摇了摇头:“子真,明天来了再叫奶奶讲,奶奶现在累了。”
子真吐吐舌头,点头说:“奶奶你休息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奶奶笑着点头。
子真走后,她并没有回房休息,只是看着媳妇,卓嘉自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低下头:“妈,你都听见了?”
老人抚摸她的手,轻声说:“我听到子真说你妈妈留了一大笔遗产给她。”
嘉自说:“是,她要子真做一些事。妈我知道,这些年,她对子真的确是真的好,子真虽然糊涂天真,却也不会笨到分不清真心假意。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肯定不是这么简单的。我或者可以相信她不会害子真,但是……你也知道的,她是个怎样的人。”
老人凝视她,温和地说:“嘉自,妈还是那句话,天下父母,不是到了实在没有办法的地步,不会愿意亏待自己的儿孙。而且嘉自,子真二十六岁了,你还记得吗?”
卓嘉自呆呆地看着老人,子真二十六岁了,她不是小孩子了,她一直努力让女儿在宠溺的环境中培养独立自由的性格,她是不是,应该相信子真有自己的智慧去处理?大不了,作父母的多留点神,多用点心。
子真一路上都心中不安,她只在小时候同妈妈顶过嘴,妈妈只当小玩意好玩,假装生气而已。
回到家里,想到自己说的话,想到妈妈一向四两拨千斤微笑调侃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的伤心欲绝的表情,心里后悔难过得象要裂开,就算自己坚持,那也要慢慢说服妈妈才是,可是,妈妈这样激烈,究竟是为什么?她头一次冒出想了解外婆和妈妈恩怨的念头。
但那念头很快被后悔淹没。她去拿电话,决意好好向妈妈道歉。电话却先响了。
子真听到话筒里妈妈温和的声音:“子真,到家了?”一下子没忍住,大颗的眼泪掉到话筒上,嗒的一声,妈妈似乎听到了,有点笑意:“你手头钱够不够换房子啊,这公寓质量不成啊,才没几年就嗒嗒嗒漏雨了?”
子真含着泪扑一声笑出来:“妈!”
卓嘉自沉吟:“子真,我今天脾气急了点,可能吓到你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但是我和你爸还是希望你别太逞强,如果有什么麻烦事,要回来跟我们说。另外我也要向你说对不起,不应该私自看你的信,只是当时我实在有点不安。”
子真连连摇头:“妈妈,我知道的。”
卓嘉自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要说什么,却说:“那你早点睡,明天记得来陪奶奶,想吃什么?”
子真脱口而出:“荪角四宝汤,山药拔鱼!”
这两个菜是奶奶和子真都喜欢吃的。卓嘉自笑骂道:“你个小猾头!”仍然是率先挂了电话。子真笑,真正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