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迷茫的时候,第一反应往往是回家。
杜安也是这么做的。
“许家巷到了,请从后门依次下车,不要拥挤,下一站,劝业场……”
在公交司机面带微笑喊着“加油,拍出更好的电影,为我们南扬争口气啊”的鼓励声中,杜安下了车。
在还算喧嚣的东吴南路上走着,街边不时有行人投来瞩目的目光——托媒体的福,现在南扬市认识他的人数量正在急剧增加。
“南扬市的骄傲!”
这是南扬媒体最近铺天盖地地宣传标题。
没办法,南扬市虽然是六朝古都,文化底蕴深厚,但是在现代电影这一块明显存在着短板,整个南扬根本就找不出一个在国内有名头的导演和演员来,非要矮子里面挑大个的话,也就是一个梅亭了,可她是电视剧演员,电视剧天生和电影就存在差距,并且梅亭在电视演员里也只是半红不火的那种,而杜安就不同了。
这是一个以二十万制作成本完成了1.亿票房奇迹的导演,这是一个从正面彻底击倒尔东生大导演的明日新星,这是一个现阶段全国的焦,岁的年龄更是让人对他充满了期待,最重要的是他是南扬人——什么,你杜安的老家栗水县都快进安惠省了?别快进安惠省了,就算进了安惠省那也是南扬的!
南扬人在影视这一块憋屈了二十几年,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天纵奇才,就像是潘金莲遇到了西门庆,恨不得把他夸到天上去,甚至有报纸喊出了“下一个张艺某”的口号,而南扬市最火的新闻节目《南扬零距离》前几天也用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对杜安和《电锯惊魂》进行了分析,这让杜安现在是火上加火,在南扬这一片简直红得发紫。
“加油啊。”
有擦肩而过的行人这样鼓励他,杜安回应一个笑容。
还有胆子大的花姑娘凑上来笑着:“杜导,你还挺帅的嘛,比电视上可帅多了!”
杜安继续回应一个笑容,并一声“谢谢”。
这短短一段路,杜安比平时多花了十分钟才走完,终于右转,进了那条漆黑的巷子。
他仿佛进入了一条时光隧道。
巷子里依旧是隔上十几米才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借着依稀的灯光,可以看到建筑大多还是保持着陈旧的面貌;大多数人家打开的木制房门里还是一张八仙桌,桌后贴着年画,顾奶奶家张贴着的那张元首像上,元首音容笑貌依旧;老人们还是坐在八仙桌旁老神在在地抽着水烟;若是不留神,拐角处突然钻出来的孩子还是会把你吓个一跳,接着就风一样地跑掉,消失在左拐右绕的巷子里。
这里的时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凝固住了,外界的纷扰一丝一毫都进不来。在这里,不会有人对他“加油”,不会有人对他“为我们南扬争口气”,不会有人对他“你好帅”。
已经笑僵了的杜安此时才终于放松下来,卸下伪装的笑容,一脸疲惫。
绕了半天路,路灯都不再有,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沈阿姨家门前,掏出钥匙,开门,进入。
沈阿姨还坐在她的老位置上打着毛衣——她似乎有永远打不完的毛衣——宋甄则是依旧坐着板凳、伏在茶几上写着作业。
见到杜安进来沈慧芳一愣,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杜安走到沙发上坐下,使劲揉了揉脸,长出一口气,“有记者去柜台堵我,影响了营业,所以主管让我辞职,今天就让我早下班了,明天去办离职手续。”
回到这里他才终于完全放松了下来。
善良的沈阿姨,总看自己不顺眼的宋甄,狭的客厅,低矮的房屋,这才是他熟悉的世界。
沈慧芳又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什么,缓缓头。
“也是,你现在已经这样了,再在那边上班也不合适了。”
杜安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脚缩了缩,有不自在。
宋甄还在写着作业,自始至终头都没有抬过。
沈慧芳打了一会儿毛衣后,突然问道:“你那电影……看报纸上,你已经赚了一亿多了?”
“一亿三千万,”
杜安吐出这个数字后停顿了一下,又道:“赚不了那么多,院线要拿走一半,还要交税,制作成本都是公司出的,我只能拿分红,大概是两百七十万。”
这个数字对于这个困难的家庭来依然是一个天文数字,所以沈慧芳依旧是怔了一会儿,才:“这么多呀……”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着毛衣。
杜安绷紧了身子。
他突然觉得很难受,在这个数字出口后,他和这个家庭之间似乎就被划出了一条深深的鸿沟。
他现在屁股底下好像有针在扎一样。
“我先回房了。”
杜安像是逃一样地冲进了自己房间里,紧紧关上了门。
他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只听到外面有电视声,沈慧芳和宋甄没有话——他记得在以前的时候,沈阿姨和宋甄根本不会顾忌他,想什么就什么,完全不去担心他会不会听到什么。
最后杜安放弃了。
他伸出手去按下门边的开关,5瓦的白炽灯亮起,尽情倾斜下昏黄的光线,把他的面庞也染成了温暖的黄色调。
杜安慢慢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这位“南扬市的骄傲”、“下一个张艺某”穿着一件红豆的衬衫,下身是一条九牧王的休闲西裤,脚上是阿迪王的球鞋——这些都是他在知道自己的分红将突破一百万的时候买的——再加上被人夸奖“帅气”的面孔,怎么看都是一个纯粹的城市人了。
杜安却看得很难受。
于是他走到墙角边,打开自己那个暗绿色的旅行箱,从里面找出灰色格子的衬衫、肥大的西裤,换上。接着他又从床底下把那双用50粘过的双星胶鞋拿出来,脱下阿迪王,穿上双星。最后他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那个民工。
两个月前的他仿佛又回来了。
杜安觉得镜子里的这个伙子看着顺心无比,于是露齿一笑,走过去桌子前坐下,把昨天看到一半的《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拿过来,翻到书签页,重新看起来。
但是仅仅过了五分钟,他就看不下去了。
客厅里依旧是寂静无声,只有电视声传来。
杜安猛地合上书本,长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把灯一关,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我出去了。”
丢下一句话,他没看坐在沙发上的沈慧芳,直接走到大门口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走过那条时光隧道,回到了东吴南路上,杜安向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想到处走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当他终于走累了,停下脚步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建筑。
卢米埃国际影城。
这是《电锯惊魂》票房奇迹开始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到自己电影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杜安走了进去。
现在是八,正是黄金场,大厅里的人也是一天当中最多的,座位几乎坐满了。
当杜安出现时,几个人站了起来,一副想上来打招呼又不敢的样子。
这几个人的异样引起了旁人的注意,然后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来,就看到了杜安,于是这些人也站了起来。
连锁效应产生了,人们一堆一堆地站起来,最后几乎没有人坐在了位置上,大家都站着,把他看着。
杜安已经被越来越多的南扬市民众所认识,更别提这些电影观众们了,偶尔有一两个不认识杜安的一问朋友,也立刻就知道原来大厅门口这个穿得跟民工一样的家伙竟然就是最近南扬市最火的那个人,同时也感叹着为什么人家可以当导演而他们只能看电影——从穿着就能看出来了好嘛?看人家这穿的,多前卫,多艺术!
有大胆地冲了过来要跟他合影,杜安答应了,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冲过来要合影,还有人要签名。因为人太多,乱成一团的话现场都要控制不住了,于是刚巧在场的影院老板从柜台后冲了出来,带着保安指挥大家排队,于是人群排成了一条长龙。
杜安就像个机器人一样微笑着合影,微笑着签名,每个观众都会一些类似于“加油”“你的下一部电影我们肯定支持”之类的话语,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杜导,你还记得我吗?”
一个与众不同的话语引起了杜安的注意。
他仔细看着面前这人,直到这人一把搂住一个女生,他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是你啊。”
眼前这两人正是《电锯惊魂》首映的那天晚上嘲笑过许如烟的那对情侣,他还记得这伙子在电影放映结束后还对他了“继续努力,我看好你”之类的话。
见杜安回答了,这伙子立刻兴奋地对周围的人:“怎么样,怎么样!我就我认识他吧!”引来艳羡的眼神一片。
接着,这伙子又装作一副熟人的模样朝杜安身后看了看,自来熟地问道:“杜导,怎么没看见那位姑娘?”
杜安:“她今天上班。”
伙子突然又很八卦地问道:“她真是你女朋友?”
杜安停顿了一秒,然后头,“是的。”
伙子不话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杜导,你这个……果然是艺术家,眼光确实不同凡响。”
杜安笑了笑,没有话,突然听到大厅外传来一声“赶快!”的急促女声,接着身后就起了骚动,没一会儿,他就知道骚动是怎么产生的了。
一名女记者手拿话筒很轻易地就分开了大厅门口并不密集的围观人群,冲到了他身边,身后还跟着一个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见到是记者,大家都很识相地让开了。
女记者先是气喘吁吁地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抚着胸口,手持话筒道:“呼……杜导,呼……我是尚海综合频道的记者柏洁,我今天连夜从尚海赶到南扬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请问你能配合我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吗?”
一名记者,大老远连夜从尚海赶来,就是为了问一个问题?
杜安怔住了,然后看向这女记者的眼睛,突然浑身寒毛一竖。
察言观色是他的天赋,他能够轻易地分辨出演员表演中的各种情绪,所以此刻他也能分辨出女记者眼中的含义——兴奋、残忍、凶狠。
有杀气。
这名名叫柏洁的女记者一看就经验丰富,根本不等杜安回答,就直接自顾自地道:“今日晚间申报加急刊发了一篇号外,宣称你曾经做了一张假证冒充中戏导演系毕业生,也是因此才能成功服瑞星影视对当时还是寂寂无闻的你进行投资。另外申报还贴出了你当时做的假证,并且找到了假证的制作者,请问你对此有什么想的吗?”
柏洁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张报纸,头是一行大大的标题——“新锐导演杜安涉及诈骗!”。
下面则是一张照片,可以看出画面中是一张证件,再下面则是细密的文章正文。
杜安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旋即才想起来他那张证书早就不知道扔在哪里了!
女记者柏洁再接再厉,眼中的光芒更盛,像是刚打了三斤的鸡血,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继续追问道:“如果诈骗罪成立,二十万的金额已经达到了数额特别巨大的范畴,依照法律,你很可能会被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甚至有可能是无期徒刑,这样的话你将不能拍电影了,请问对于那些期待你下一部影片的影迷朋友们你有什么想的吗?”
哗!
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人群像是被投入了一颗重磅炸弹,瞬间沸腾。
“怎么可能?!”“诈骗?”“我就这家伙看着就不像好人!”“无期徒刑?没这么恐怖吧?”“不要啊!我还等续集呢!”“赶紧打电话爆料啊,不定还来得及拿奖金!”……
听着乱成一团的声音,看着眼前眼冒精光的女记者,杜安突然长出一口气。
他终于重新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