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这孩子出生时贺垣已经入主乾光宫, 大局已定,当时的张太后又没有名分, 出于避嫌的心思, 也没有人会去在她。所以贺卿并不知道她生产时的情形, 只能确定孩子的确平安降生,是个男孩。
而这一辈子, 张太后腹中怀的是未来天子,自然得到了最多的关照。按照稳婆的说法, 她的身体调养得好,孩子的胎位也正, 算是再顺利不过的顺产, 但是即使如此, 也生了整整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 贺卿一直陪在她身边, 让她握着自己的手, 也没有任何人说这不合规矩。
直到孩子顺利生下来,稳婆一声“是个龙子”安了心, 已经力竭的张太后昏睡了过去,贺卿才终于将自己已经被抓得痛到麻木的手抽了回来。
手腕上一圈十分明显的痕迹, 甚至还有指甲掐出来的小伤口, 泛着星星点点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贺卿用袖子遮了不叫人看见, 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才站起身。
孩子已经清洗干净包裹好, 按理说,这时候稳婆们应该抱着他出门讨赏了,但这会儿,两人将孩子捧在手里,却都有些无措。
这孩子既然已经出生,就注定要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哪怕他还是个襁褓中人事不知的婴孩。这尊贵的身份令人趋之若鹜,却也令人心生畏惧。
“给我吧。”贺卿见状,走过去道。
稳婆忙不迭地把孩子交给了她。
这是贺卿第一次抱孩子,好在已经襁褓很厚,就像揽着一个直筒,倒也没多少为难。她调整好姿势,抱着孩子出了门。
外面已经跪了一地。
“是个龙子,母子均安。”贺卿抱着孩子走到太皇太后身边,把人交给了她。
太皇太后的姿势就比贺卿娴熟多了,她抱着这个孩子,转身看向同样等在这里的朝臣,高声道,“大楚国祚绵延,万世不绝!”
“国祚绵延,万世不绝!”这美好的祝福透过每个人的嘴发出来,汇聚成一股响亮的声音,传到了极远之处。坤华宫距离前朝不远,今日当值的官员听到这声音,便也都跟着跪下祝唱。
大概是因为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容易,所以也颇有点天选之子的意思。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提什么主少国疑,反倒空前地团结起来,对楚朝能够继续延续下去这一点信心十足。
从上到下提了大半年的心都落了下来,焉能不大肆庆贺?
第二日开始,群臣便不断上表,不是各种溢美之词,好像已经能够透过襁褓中的婴儿看到他将来的成就,就是提议朝廷推行各种政策,以庆贺天子诞生。
大赦天下,降低乃至免除赋税这种就不必提了,每一次大庆都必有的,其他各种建议五花八门,就连贺卿这“见过世面”的,也听得目瞪口呆。
好在太皇太后还有理智,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趁着地位稳固,将权力抓在自己手里,其他的都是末节,所以只采纳了其中一部分,又借此机会封赏了一批官员,而后便下诏,命不得再进行类似提议。
但下面的人想要奉承,总能够找到机会。正好临近年关,又逢这样的盛事,各地得到了消息,便都往京中送起了祥瑞,几乎能将整个咨平殿堆满。一时间,仿佛大楚仍是海晏河清,承平盛世。
贺卿也借着这个机会,献上了自己这段时间写出来的一本书。
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各种预测和推论,全部都围绕种种自然现象提出来的。这是贺卿将那份记忆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之后提炼出来的内容,并不全面,也没有体系,却已经是她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剩下的,就是论证乃至修正这些内容了。
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献上这本书,贺卿也有自己的考虑。她蛰伏了几个月,现在借着张太后生产之事,又走到了所有人的视线里,却是不打算再退回去了。
但她也不愿意像之前那样插手朝政,更不愿意被太皇太后猜忌。
这时候,给自己找一件事做,显然是个不错的办法。而且还得是不那么紧要,不会有太大影响的事。而这件事,又能够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产生一点影响,也算她贺卿没有白重生一回,没有辜负这样的机遇。
至于这件事是不是符合所谓道家思想,她一个出家的女冠去研究是否合适,想来并没有人会在意。
果然这本书献上之后,太皇太后对她的态度立刻就缓和了许多,虽然没有从前那般亲热,却也不似之前戒备了。这本书里的种种奇思妙想,在当下的人们来开,着实是不务正业。贺卿能把精神放到这里,太皇太后自然乐见其成。
但也仅此而已,她并没有要将这种“闲书”刊印出来,颁行天下的意思。
好在贺卿的目标本来也不是她,这样一本书,本来就是写给对这些内容感兴趣的人看的,比如翰林院那位掌院学士顾大人。
而顾铮也果然没有让贺卿失望,很快就申请将这本书放入了翰林院里。
作为一个有才有貌,宇内盛名的人物,顾铮在朝堂内外的崇拜者不计其数。他既然读过这书,且觉得好,旁人自然也不会错过。于是这本书先是被翰林院里的官员们传抄,后来传到了国子监和太学,旋即便风靡整个京城,而且风潮还在朝着整个大楚扩散。
对世界的好奇,是许多人都会有的。遑论是这一批整个大楚最出色的人物?
这本书里提出来的各种命题,很快就成了京城里最时髦的话题。就是什么都不懂的百姓,也知道有这么一本书,里头写了些什么。而那些内容,许多都是他们日常生活之中随处可见的。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自然更容易碰撞出火花。
一些比较浅显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结论,甚至有一些年轻士子已经开始设计实验了。
因为书是自己写的,所以贺卿大大方方地搜集着这些后续反馈,颇有些老怀大慰之感。虽然目前只是一种风潮,还不知什么时候会过去,但她相信,大浪淘沙之后,一定能够留下一部分潜心钻研此道之人。
借着这个机会,贺卿也禀明太皇太后,为自己置办了不少用来做研究的工具,正大光明地开始搞研究。同时,她还上书太皇太后,申请开办一份报纸,专门刊登相关内容。
她这份计划一步接着一步,眼看着是离朝堂越来越远了,太皇太后自然没有不允的。
还专门给她划拨了一份资金,同时允许她在整个内宫挑选帮手,将报纸的框架给搭起来。
于是,在过年之前,贺卿时隔几个月,再次见到了顾铮。
这一次,她是得了太皇太后的允许,正大光明召见顾铮的,理由是想借他的名声,对外征集一些可以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这样既可以提起所有人研究的兴趣,又能够为他们的研究指引一下方向。否则她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也就失去了办报纸的意义。
顾铮在宫中有自己的人脉,消息灵通,早已听说过贺卿的打算。此刻听她将这计划和盘托出,便含笑道,“真师如此瞧得起下官,下官焉能不允?这报纸若是办起来,倒也可为喜爱钻研此道者张目,强如各自为政。”
“便是如此。”贺卿道,“其实论起身份,倒是顾大人更适合做此事。以你的名声,必定一呼百应。只是顾大人身居要职,日理万机,恐怕顾不上这些。倒是我闲人一个,便斗胆操持这些琐事。真要将报纸办起来,还需顾大人鼎力支持。”
“真师客气了。”顾铮笑了一声,“下官倒是觉得,这些事情由真师来办,再合适不过。”
贺卿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正准备询问,顾铮已经转开了话题,“不知真师这报纸具体如何操持,又预备叫什么?知晓了名字,我出去也好对人言。”
“这个正要跟顾大人商量。”贺卿道,“我正犹豫,不知该叫《自然》好,还是叫《科学》好。”
“科学?”自然的意思一目了然,倒是后面这两个字,让顾铮琢磨了一下,而后笑道,“是金科玉律之科?自然之道,暗藏规律,万物皆遵循之,好一个‘科学’!”
他后面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竟定名为‘学’,可见贺卿认为这自然之道,乃是可以与诸家学说并驾齐驱的存在。这种开一派先河之气概,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的。
“那顾大人是觉得《科学》好了?”贺卿问。
顾铮却摇头道,“臣以为,不如两份都办的好。从来一家之论容易偏颇,倒不如办两份,内容相同又各有侧重,反倒可以兼容并包。”
“有道理!”贺卿拍手道,“不如这样,一份《科学》,注重理论,一份《自然》,注重各种现象及技术,如此方才算是完备。”
物理学本来就是从理论走向技术,或是从技术走向理论的学科。这样从一开始就将之区分开来,对后来者也有好处。
顾铮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贺卿便又忙碌了起来。第一份报纸她预备定在明年二月推出,在那之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经由顾铮之口将报纸的消息宣传出去,效果也同样立竿见影。贺卿在宫外设置了一处投稿点,每天都能收到至少两三份投稿,其踊跃远超预料。毕竟这个时代的文人,对自己十分自信,还是很愿意发声的。
这件事在贺卿看来十分重要,但是放在整个朝廷、整个大楚来看,便算不得什么了。
一来马上就要过年,朝堂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祭祀。二来新君已经出生了,那么登基大典也就应该尽快操办起来,将名分早早定下。然而朝廷这边还未商议停当,各地藩王请求回京参加登基大典的奏疏倒是先一步送到了朝中,不免又掀起一场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