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顾学士博学多闻,在翰林院数年间,几乎遍阅其中典籍。这个问题时常令我困扰,不知顾学士能否为我解惑?”贺卿见他脸上头一回露出茫然之色,心下不由好笑,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顾铮扫了她一眼。
虽然贺卿掩饰得并不好,他能看得出来,她是在故意找茬。但是“博学多闻”的一顶高帽戴上,要摘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一向也是顾铮自己引以为傲之处,又岂会被一个女子所出的题目难住?
而他本人的学识与素养,也撑得起这样的骄傲,只略一沉吟,便道,“《墨子·经说下》有云:‘凡重,上弗挚,下弗收,旁弗劾,则下直。’此乃天至理,先贤早有评说。”
即使贺卿心存刁难,也不得不点头赞叹。不过她又道,“这只是记录这种现象,我问的却是其中缘故。顾学士未免答非所问。”
顾铮眉头微蹙,“书中未曾有载,请真师容臣仔细思量,再做回答。”
“没问题。”贺卿爽快的应下,心头那一点由顾铮带来的不爽,顿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贺卿没有非要找顾铮要答案的意思,只是想借由此事让他知道:你看,你也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不懂的,解释不了的事物存在。
所以别那么骄傲。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回到城中,贺卿就将之抛诸脑后了。却不知道,这个问题给顾铮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宫里乱得很,主子们不在,就连能做主的内侍姑姑们也大都被带走了,留下那些不起眼的内侍宫娥,遇上这样的大事,胆小的六神无主,躲起来哀哀哭泣,胆大的却已经生出旁的心思了。
宫中那么多东西,在这样的混乱之中,随便丢了一两件,谁会发现?
所以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贵重物品上,想趁机浑水摸鱼。只是宫中数千人,有这种想法的也不止一两个,中途不免又生出别的事故,最后闹得一团乱。
贺卿特意带回来了一队兵马,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以她入宫之后,很快就将所有宫娥内侍集中到了一起,清点了名册,然后又叫这些人按照平日里的安排,整理好各个宫殿。
这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若能将东西放回原处,则既往不咎。否则查出来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这个办法显然十分有效,等到最后对着册子统计的时候,除了几样小东西,别的都没少。
即便如此,贺卿也觉得如今宫中的人太多了。说起来这些人是伺候主子们的,但实际上根本用不上那么多。而这些人数量上已经相当于一支军队了,若是生出什么坏心,串联起来,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何况,要养那么多人,对国库而言,也是个非常巨大的负担。
三两年内说不定就要打仗,国库空虚,并不是一件好事,能省则省。这么想着,贺卿便决定回头去太皇太后那里进言。
太皇太后如今正需要好名声,想来不会反对裁减人数。宫中奉行节俭,说起来也好听,又可以带动天下风气,稍微抑制一下因为承平日久而生出来的浮华骄奢之气。
等这些事情都弄完,已经快到掌灯时分。
平日里这个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但今日,贺卿还不能休息,得先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迎回宫。
皇太后今日奔波了一路,中间又为了地动的事担惊受怕,因此凤体违和,贺卿又让人请了太医过来诊治,确定只是略有劳累,静卧休养数日便可恢复,这才放心。
然后又要查看夜间禁军巡逻值守的安排和情况,以免乱中出错。
等真正躺到床上时,贺卿脑子里根本没有来得及生出任何念头,就已经一秒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睡,是贺卿自从重生之后难得的酣沉。第二天在晨光之中睁开眼时,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这让贺卿觉得,人果然还是应该有事做,心里才更踏实。
之后的一个月里,朝堂后宫忙的都是灾后的各种安置和重建工作,千头万绪,十分复杂。
顾铮作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本来是个清贵词臣。但是因为如今已经确定薛知道告老之后他会进入政事堂,接手这些事情,眼前这件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事,自然是最好的练手之处。
所以太皇太后倚重、薛相公也有意教导,许多事自然都着落在了他身上。
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少有的一点休息的时间,顾铮却总是在发呆,手里抓着一块石头或是一片树叶抛上抛下。这样难得的反常,自然很引人在意。
因此这一日,薛知道再次路过站在路边盯着树叶出神的顾铮,就没忍住停下了脚步,“玉声这是在做什么?”
“臣在思索自然之理。”顾铮道。
薛知道不由肃然起敬,“《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其发幽微,其理至纯,诚圣人之道也!玉声有如此向道之心,我道盛矣!”
说完之后鼓励地拍拍顾铮的肩,然后脚底抹油迅速溜走了,以免被留下来参悟圣人大道。他年纪大了,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去钻研吧!
不过薛相公还是好生为顾铮宣扬了一番:顾学士只是在思考大道,并不是发呆。
于是“路过”顾铮的人更多了。他将来虽然是圣人一流的人物,但在当下,虽然品格高秀,却还没到令人高山仰止的程度。所以人人都好奇,他到底从这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细节里,参悟出了什么东西?
还真有几个年轻人对此十分好奇,跟他讨论起来,忙里偷闲地换换脑子,免得眼睛里只看得到何处受灾赈济多少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
到后来,大抵是因为几位相公都夸赞过,所以思考这些问题,竟渐渐取代写诗作文,成了朝堂上的一股新风气。
贺卿在宫中都听说了消息,好笑之余,又觉得并不是坏事。
纵观中国古代,发明众多,而且大都比西方国家要早许多年。提起来令人骄傲,但这些发明大都不成体系,最终也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甚至很多都消泯在了历史之中。
归根结底,因为他们多是技术性,观察性,个别性的。对广大民众有用的如造纸术流传了下来,无用的就逐渐没落。
在近千年儒家思想的指导下,讲究学以致用,所以很多发明,都是偏重实用性的,却并不去总结其中的规律、逻辑,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系统。
直到穿越者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科学技术还是被混为一谈。但其实,在古代中国,只有技术,并无科学。
即便是这些技术,因为与读书清贵的理念不同,所以其实也是不受主流重视的。读书只能读四书五经,涉及到技术性的东西,那就是“奇技淫巧”,流于外道。
所以百家争鸣的时代就已经有了《墨子》这样的书,其后一千多年,却始终没有任何进步。
穿越女的那份记忆里,曾经在网络上看过一种说法:虽然宋朝末年和明朝末年都出现过资本主义的萌芽,但实际上,在这种封建制度的桎梏之下,想要从这片土壤上开出现代文明之花,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种说法未免又自贬之嫌,但纵观数千年历史,也的确像是在重复某种天定的循环:战乱-安定-发展-战乱。每当一种新兴的制度要打破就有的桎梏时,就会有一场战争将之扼杀在萌芽状态。
贺卿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饱受震动,之后才对那些小实验生出无限热情来。
其实以她的知识储备水平和智商,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学这些东西非常费劲,很多内容都是云里雾里,想不清楚。
但贺卿不想放弃。在那份记忆之中,这片土地后来出现了现代化的文明,但却是在中西方的惨烈碰撞之中,磕磕绊绊长出来的,而且遗祸无穷。
如果能够改变这种既定的历史,该有多好?
所以当日对顾铮问出那个问题,只是随口无心之言。但现在,贺卿却真心实意的希望他能解答出这个问题。
如果这个时代,乃至之后的数百年之间,还有一个人能够打破这个时代本身的局限,开创出新的局面,那个人一定是顾铮。因为在他原本的生命轨迹之中,到死都在钻研这些自然之理,并为之深深痴迷。
可惜走错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