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拥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也有一个平平淡淡的人生。
虽然他在九岁时就遭遇了洪灾, 父母都在灾难中死去,活下来的他和七岁的妹妹成了孤儿,但这点悲苦在人间随处可见,故而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了。
他和妹妹因为年纪小,得了善心人的帮助, 混入了烟雨城,在各大粥棚里辗转了两个多月,靠着清汤寡水的粥米,活了下来。
洪水退去后,兄妹俩无处可去, 差点沦落到卖身为奴。幸亏他的父亲是乡里的大夫, 教过他辨识草药,他得以在一家药铺里做工,养活自己和妹妹。
但好景不长,药铺里的药吃死了人,家属来闹,只好关门大吉。掌柜全家搬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和妹妹又流落街头。
就在这时, 城里又新开了一家药铺。
他忐忑地上门, 居然成功留下了,酬劳不多,却准允他们兄妹二人住在店里,闲了做些洒扫的活计抵房钱, 这比外头住棚子安全得多。
李鸣真心实意地感激叶大夫,没过多久,感激就变成了崇拜和敬仰。
这家药铺叫百草堂,坐诊的大夫都是烟雨城里知名的老大夫,名声和能力皆是上乘。可都比不上叶大夫的手段,他曾救活了数个濒死之人,从阎王手里夺回了他们的性命。
一次名噪一时,两次举城皆知,三次声名鹊起。
如今在这烟雨城里,人人都说叶大夫是神仙下凡,什么病都能治。
更让人崇敬的是,百草堂时常减免穷人的药钱。
西城的王老头是个更夫,无子无女,一辈子没娶上老婆。一日清晨回家,晕厥在家门口,好心的邻居送他来看病,叶大夫也不要求先付药钱,照例让人煎了药,几碗下去救回了他的命。
醒过来的王老头拿不出钱来,叶大夫便说算了。
要不怎么说好人有好报呢。此后,王老头隔三差五就提两个鸡蛋或是一两条鱼过来,夜里路过时悄悄放在门口,若非有人看到,还不知道是他呢。
类似的事还有很多。
每月初一,百草堂会向老人幼儿施药,过年过节,门口有糖果糕点任由妇孺随意拿取。
如此一来,大家都猜得到,叶大夫定然家财丰厚,只是乐善好施才开了药铺。兼之他生得好,满城也找不出几个来,媒婆差点把百草堂的门槛踩破了。
可惜,叶大夫已经成亲了。
媒婆们不介意,有的是人家愿意做小,只是……咳,假如非要说叶大夫有什么缺点的话,大概就是惧内吧。
叶夫人是一个相当娇蛮、霸道、刁钻、不讲理、爱折腾的女人。
“李鸣,去把你们叶大夫给我找过来。”听听,又来了,她颐指气使,“让他去给我买个酥油泡螺。”
李鸣陪着小心:“大夫在坐诊,我去买可好?孙记的酥油泡螺,我认得的。”
“不。”她似笑非笑,“快让他去。”
李鸣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娶妻如此,叶大夫太难了!
他满怀同情地向叶大夫转达了这件事,他却神色如常:“你同我一道去吧,正好接你妹子下学。”
提起妹妹李琳,李鸣的脸上便浮现了笑容。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哥哥在做工不识几个大字,妹妹却可以上私塾,然而却是不争的事实。
自从仙人传下灵符文后,朝廷就开办了诸多学堂,不拘身份地位,性别男女,只要能学会画符,就能学习灵符文,掌握只有仙人才会的灵力。
据说,如今军中已用上了灵纹,刀枪变得更锋利坚硬,盾牌变得更坚固耐用,甚至传闻有一种符文能使人身轻如燕,一口气奔出十里。
仙家手段,委实不可思议。
尘倦客在《仙游记》里说,仙人不忍凡间百姓受苦,故下凡传道,天道至公,每个人都有资格沐浴仙家恩泽。
“叶大夫,我妹妹说,最近他们在学一种会发光的符文,刻在石头上,石头就会发光,还不会着火。”李鸣知道叶大夫生性随和,一点也不拘谨,“要是有了这个,咱们晚上是不是就不用点蜡烛了?”
叶大夫行在街上,视路边的秋波为无物:“可能吧。”
“不用点蜡烛,就不容易走水了。”李鸣说,“前几天城东的大火好吓人,听说烧掉了半条街呢。”
“嗯。”
李鸣还想说什么,孙记到了。
叶大夫买了酥油泡螺,又拣了甜滋滋的橘子酱、酸甘的蜜饯并一盒新出的艾草团子,这才道:“放你半日假,你接了李琳不必马上回来,带她四处逛逛,天黑前回来就行。”
李鸣感激得应下。
出了孙记,他加快了脚步,不到一刻钟就冲到了私塾外。等了片刻,穿着蓝色道袍的李琳就走了出来,看见他眼睛一亮:“哥哥!”
“累了吧。”李鸣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大夫放了我半天假,我带你去吃杨家的羊肉面。”
李琳高兴地点头,杨家的羊肉面不膻不腥,面条劲道,是他们兄妹的最爱。她半是炫耀半是得意:“我这次考核得了第一,再过半年,就能考九品符师了,到时候有了薪俸,我们就能去聚丰楼吃了。”
李鸣没在意烟雨城里最大的酒楼,反倒是问:“九品符师是什么?”
“哎呀,忘记哥哥还不知道了。”李琳拍了拍额头,解释说,“这是朝堂里的大人新定的官职,最低九品,最高一品,按照掌握的灵纹考核。”
李鸣表情茫然,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你的意思是,你能、能当官了?”
女人也能当官吗?像男人一样当官?!
李琳的语气中有压抑的兴奋:“现在还不能,将来……”她被自己光明的未来弄得脸红起来,有激动也有不确定,还有对哥哥的愧疚,顿了好一会儿,生硬地扭转话题,“到了,吃面吧。”
羊肉面还是那么好吃,但兄妹俩都有些食之无味,草草吃过后便返回百草堂。
深夜,月色朦胧,李琳躺在被窝里,睁眼看着粗麻帐子,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女夫子的话。
“古往今来,女子为官最多只是在宫中,与男子同朝为官从未有之。但灵符由仙家授予,不分尊卑男女,开悟者得之。尔等若囿于成见,不再学习,便是辜负了朝廷大人和仙家的苦心。”
她翻了个身,心想,我和哥哥都去参加了考核,我过了,哥哥没有,那就不是我偷了哥哥的机会,而本该就是我的。我做了官,一样可以光宗耀祖,哥哥应该不会怪我吧?
*
又过了半年。
灵符逐渐从上层社会下渗到了百姓的生活中,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农与工两方面。
降雨符最先进入旱地,一张雨符能够覆盖一亩干地,水量不多,但于即将干涸而死的农作物来说,却是续命的良药。
雨丝飘洒下来,滋润了枯黄的大地,也救了无数农人的性命。
这回,他们不必卖儿鬻女,不必借无法偿还的贷款,保全了自己的小家,又顺利得活了一年。
同时,在容易决堤的河道上,新的工程即将开始。
灵符师们不眠不休地在石头上绘制符文,熬得眼睛通红,但每个人的心里都燃烧着一把火,全都硬撑着抗了下来。
墨迹干涸,不同形状的石头被拼凑到了一起,灵纹呼应,流光转动,无形的骨架支撑了起来。
夯土其上,间或有稻草掺杂,浇注糯米水,于日头下风干。
半月后,雨季到来,水流滔滔,堤坝却纹丝不动,似乎有看不见的力量卸去了河流的冲击。
水位暴涨,河边的城镇却只是漫上了一层脚踝高的水,都是从旁边的岸上渗透上来的,温和得不像话。
十日后,雨停了。
李鸣和李琳穿戴着斗笠蓑衣,提着供品,在河边的小山坡上焚香烧纸,祭奠死去的家人和父老乡亲。
香烛烟气袅袅,抚慰逝者的灵魂。
隔了没几天,李琳正式成为了九品符师,变成了南平的九品小官,日常职责就是绘制城墙上的符文。
但她没有放弃学习,反而说:“朝廷现在很缺符师,听说仙人传下来的符文,我们只学会了不到十分之一,如果新的内容没法学会,就看不到后面的了。我多努力一点,就能早一点升到八品,学会更多符文。”
李鸣不想输给妹妹,憋了半天,说道:“叶大夫写了一种新药方,特别灵,大家都说他是神医呢。”
“哥,你跟着叶大夫学医术了?”
李鸣找回了一点自尊,忙说:“不止我一个,叶大夫不拦着我们学,坐诊的两个大夫也跟着他学呢。”顿了一下,又道,“我学得最快。”
李琳咧嘴笑了起来,哥哥学有所成,她当然跟着高兴。
“那我们以后也要开药铺吗?”她勾画着未来。
李鸣严肃地摇头:“叶大夫待我们恩重如山,我就算学会了医术,也想留在百草堂里做事。”
李琳赞同:“大夫是个好人。”
“太好了。”李鸣憋不住倾诉的欲望,一吐为快,“昨天轮到我在药铺里值夜,丑时左右,大夫突然出来说要出门,你猜是为什么?”
李琳眨眨眼:“谁家上门求医吗?”
南平取消宵禁已久,有时候谁家有人忽然病倒,会连夜过来寻大夫出诊。百草堂也因此每天都安排了人值夜,以备不时之需。
但李鸣摇了摇头,用特别复杂的语气说:“是夫人说,夏夜乘凉,该用萤火做的灯笼,所以……”
他吐出口气,实在不敢想象半夜三更把夫君赶出家门,只为了抓萤火虫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叶大夫是个文弱书生,走夜路遇上危险怎么办?抓萤火虫要去偏僻之处,若是遇到野兽怎么办?
“你说夫人到底……”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妹妹的眼睛倏地明亮起来。果不其然,李琳发自肺腑地感慨:“真好啊。”
李鸣:“???”
李琳捧着脸:“夫人能有叶大夫这样的夫君,真是让人羡慕。怪不得城里的娘子们都想嫁给叶大夫呢,我以后也要找一个对我千依百顺的夫君。”
李鸣:“……”
咳,总之,在时代的洪流里,一无所知的兄妹俩,正随着浪头,一天天奔赴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