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涴儿。”
临渊寒凉的声音陡然响起。
临祈已经开口的话在看见临渊走近的瞬间戛然而止。
沧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临祈的异常, 如常地转过头,看向临渊:“夫君如何也出来了?”
“见你久未回殿, 有些担心罢了。”
临渊的目光似不经意间从临祈脸上掠过, 尽管是平和的目光, 却似乎一切在他眼底都无所遁形。临祈掩在广袖下的手心缓缓捏紧, 压抑着涌动的情绪开口道:“皇兄。”
临渊把沧涴拢进怀里,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子佑还不进去?”
临祈看清临渊占有性的动作, 也听出了临渊话里的意有所指, 心尖仿佛有灼烫的火在燃烧,面上却是一片云淡风轻,那双干净的眼里也尽是澄澈的笑意:“殿内太闷, 子佑还想在凉亭多歇些时辰,皇兄与皇嫂先进去罢。”
沧涴不甚在意地拢了拢鬓发,随口道:“那我们便先回去?”
她是真的半分目光都没有分给他。临祈心尖燎原的火上扎进一枚银针。火滚过的细针, 一针针扎在心尖上,绵绵密密的刺疼,不止不休。
“今日子佑得和我们一同回殿。”临渊温和地道, 一字一句间全然一位宽和的兄长, “父皇让子佑回去看看可有合心意的女子,子佑已是快弱冠,身边却是半个照料的女子也无, 父皇便思忖着早些为子佑寻一位贤德恭顺的皇子妃, 今日大燕权贵的嫡女都在, 正合适。”
“皇子妃?”沧涴惊讶, 转念一想,临祈的确也已经十七了,便是寻常人家的男子也已是娶妻生子了,然而临祈却还是独身一人,身边莫说是侧妃,连侍妾都没有一个,文桓帝想让临祈娶正妃倒也说得过去。
皇子妃。临祈脸上的笑险些失控得挂不住,待看见临渊平静到毫无波澜的眼眸,蓦然想起了那日崖底临渊的话,他瞬间收敛下了眼底所有翻滚的情绪。
文桓帝并不关心他,更不关心他是否娶妻,否则也不会敲打过他,甚至连暗示都没有过。今日文桓帝却突然在皇后的寿辰上想起了他,甚至要让他相看合心意的女子,若说其中没有临渊的手笔,根本不可能。
临渊轻“嗯”了一声,拥着沧涴便要回殿,离开之前见临祈还站在原地,又嘱咐道:“子佑,该回去了,莫让父皇久等。”
临祈深深看了临渊一眼,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却明显沉了下去:“多谢皇兄提醒,子佑这便回雍明殿。”
皇后的寿宴之上,皇帝便是想让他选妃,也必定不会做得太过。
临渊淡淡地应了一句。
临祈看着临渊似乎全然无情无绪,高高在上的模样,心间冷笑不已,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微顿了步伐,满含深意的目光掠过沧涴,落在完全占有式地拥着沧涴的临渊身上,似笑非笑地道:“皇兄这般急着除去我这个障碍,不过是怕皇嫂会因为在隆山崖底的那些日子对我生出了旁的心思。看来皇兄也并不如表面这般无动于衷,也不过是个和我一样会害怕失去所爱之人的凡夫俗子。”他微顿了片刻,又轻笑起来,那笑里掠着丝嘲讽的意味,“但愿皇兄这般防贼一样防着所有人,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言罢,他不再停留,步下台阶离去。不过须臾,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虞池尽头。
临渊眼中的神色一沉,不是因为临祈话里的嘲讽,而是临祈那一句“害怕失去所爱之人”。
他爱沧涴?
“子佑和夫君说了什么?”沧涴抬头看向临渊,适才临祈刻意压低了声音,她的武功没有临渊高,又不敢贸然窃听,最后只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几句零星的话。
闻言,临渊垂眸看向沧涴的目光里混杂了一丝极浅的疑惑,他是因为害怕失去她,所以不遗余力地扫除她身边可疑的人?
害怕这种情绪,他真的有?
还是因为沧涴似乎倾慕他人而起的害怕。
须臾,临渊敛下眼底的神色,无论是喜欢也罢,是爱也好,总归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一生一世都只能在他身边,他又何须思虑过多。
他欠身吻在她脸侧,鼻息间满是她身上素雅的浅香,他心情极好地轻笑着道:“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们也回雍明殿吧。”
临渊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亲近她,沧涴错愕的同时顺手翻看了一下临渊的好感度。
……涨了10。
“好。”沧涴顺从地跟着临渊折回雍明殿,她似乎明白了临渊方才为何会突然涨好感度,而且她相信,以后临渊的好感度应该也会涨得很快。
她虽然没有听清临祈的话,但很显然是临祈的话让临渊彻底放下顾虑。只要临渊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好感度必定涨得快。
……
两人从偏门走进雍明殿,殿内完全没有被惊动,依旧歌舞升平。只是酒过三巡,不少早时正经危坐的官员此时也散漫了许多,尽管文桓帝还在。
沧涴坐了下来,也没再去看临淮,平静如常地品着已经被换掉的果酒。
本以为果酒的味道会比烈酒好,至少不会辣到呛人,然而入喉的果酒却依旧辛辣无比,舌尖的果香融尽之后便似火烧一般扎着咽喉灼烫。
沧涴止不住侧身轻咳。
她方才闻着果酒完全是果香,便以为果酒是真的没有半点酒味,一口猛然喝了好多,现在咳得有点难受。
临渊见沧涴蓦然丢下酒爵倾身咳嗽,立刻扶住她的身子,抬手轻拍在她的背脊,待她的咳嗽声明显缓和了些,便把她带入怀里:“可还难受?”
沧涴感觉到脸庞微微发热,其余已经没有太大感觉,也就是喉咙有点发涩,她靠在临渊怀里缓缓摇头:“不怎么难受了。”
就是以后再也不想喝酒了,太难喝了。沧涴想起那个味道就忍不住地蹙眉,一张酒后微微泛红的精致小脸都皱紧。
临渊顺着沧涴的背脊,尽量让她好受一些,见她脸上的浅红转为绯红,越发浓厚了些,又吩咐身后的宫侍道:“去准备些解酒汤来。”
他没想到沧涴这般不能饮酒,连果酒喝多了一些都会醉。
宫侍领命欲走,临淮突然出声道:“另煮解酒汤需要费些时辰,我看皇嫂难受得紧,皇兄若是不介意,扶楚这里有一些浓茶,倒是可以解酒。”
临渊侧过身看向临淮,深不见底的目光里隐隐浮动着一层刺骨的寒意。临淮却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脸上是一贯温文儒雅的笑意,低咳一声后抬手示意自己身后的宫侍把案上的茶送过去。
宫侍不敢迟疑,端起茶便递到了临渊面前。
临渊扫视了宫侍手里的茶一眼,又转过视线,审视一般看向临淮。沧涴承认过喜欢临淮,尽管又立刻否认了。
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这个七皇弟,他发现,除却行动不便之外,这个七皇弟的确完美得无可挑剔。女子似乎极易喜欢这般温润清隽的男子。
须臾,他微眯了眯狭长的眼,意味不明地道谢:“多谢扶楚。”
临淮轻笑道:“不妨事,皇兄无须这般客气。”
临渊淡淡回了一句,便不再看临淮。
宫侍已经举得手酸,垂下的视线里却还是没看见太子殿下伸手来接,他忍不住微抬起眼,便立刻撞入了一双冷如寒潭的眼。
临渊的目光掠过瑟瑟发抖的宫侍,接过他手里的茶盏,细致地喂沧涴喝下。
一杯浓茶饮下,唇齿间溢满浓郁的茶香,那股辛辣的酒味也压了下去。沧涴捻起一粒晶莹剔透的葡萄喂进嘴里,甜味弥漫。咽下葡萄后,她蹙眉抱怨道:“再也不喝酒了。”
临渊搁下茶盏,听见沧涴的抱怨声,不由得失笑:“你的身子不适合喝酒,若是勉强喝,许是如今日一般,一杯就醉了。”
沧涴揉着还有些晕的额角,又含下一粒葡萄:“的确如此。”她撕了手里的葡萄正想递给身旁的临渊,眼前却是骤然暗了下来。
忽而,鼓点声起。
眼前的暗色被映亮,那唯一的亮色里骤然出现一个女子曼妙婀娜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却因此更添了三分神秘。
沧涴已是许久没跳过舞,但却也品得出那女子的舞艺不错,而且身材诱人,虽是看不见面容,但想必也应当是极为出色。
她扫视了周围突然静下来的群臣一周,这个女子看来的确是达到了引人瞩目的目的,不过得除开四个人。临渊,临淮,临祈根本不看那个女子她倒不觉得诧异,但是坐在临祈下首懒散肆意地斜靠着的俊雅男子竟也只是吊着酒壶喝酒,没朝那女子投去半分目光。
似乎是察觉到沧涴的目光,莫彧侧过眼便对上了沧涴幽深如寒潭的目光。莫彧嘴里的酒险些失态地喷了出来,果真是夫唱妇随吗?太子妃的眼神几乎和太子临渊的眼神一模一样,简直惊悚。
莫彧抹去自己唇角并不存在的酒渍,迎着沧涴的目光对她微微一笑。不等他笑完,立刻被临祈扯住衣袖,扯了回去,再也看不见沧涴。
莫彧勾起的唇角一僵,待看见临祈阴沉的眼神,更是莫名,他扯他衣袖作甚?莫彧询问一般看向临祈。
临祈压低声音警告道:“不许看着她笑。”
莫彧一愣,旋即轻声笑了起来,又慵懒地靠了回去,好友未免太过草木皆兵,他挑眉笑道:“你真的喜欢太子妃?”
他知晓这个好友比他更不拘于礼法,但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敢觊觎自己兄长的妻子。
临祈转眸看向沧涴,她自始自终似乎都没转过视线来看他,仅是温顺地坐在临渊身旁,自虞池入殿后更是如此。少顷,他收回视线,对上莫彧的目光,郑重地道:“是,我爱她,哪怕明知道一开始就是错的。”
临祈眼中的执念毫不掩饰,是完全化不开的浓郁,莫彧叹息一声,吊着酒壶饮酒。沉默良久,他终是劝慰一句:“三思而后行。”
与临祈交好多年,他的性子,莫彧清楚得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然而太子被夺妻子,又岂会罢休?
临祈后面回答莫彧的话,沧涴没有听清,因为鼓点声骤然被扬高了。她又转眸看向了那女子。
忽而,鼓声止。
那女子纤细诱人的身子匍匐在地,似折翼的蝴蝶,美丽而又脆弱,引起无数世家贵公子的注目。
在场的闺秀们莫不是嫉恨得捏紧了手里的锦帕,只恨那匍匐在地的女子不是自己。
文桓帝并没有向那女子投去半分目光,一双威严的墨眸微眯,似乎在思考什么。坐在上首的皇后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脸色发青的淑妃之后,而后温和地笑道:“这舞跳得不错,是谁家的千金?”
孟清叩首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家父孟呈得陛下眷顾,幸任大理寺卿。”
语气不骄不躁,倒不似一个争强好胜的性子。
皇后笑了笑,又夸赞了孟清几句,赏赐了些物什,看向文桓帝:“陛下不是有意为子佑寻一位贤德淑良的皇子妃,臣妾瞧着这孟氏女倒是个好的。”
文桓帝睨了一眼还跪在下首的孟清,又看向坐在身侧的发妻,深沉的眼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少顷,文桓帝沉声开口道:“皇后做主便是。”
皇后含笑应下,正欲开口,现在不是赐婚的时辰,但好歹可以隐晦地提点两句。临祈却是在皇后开口之前陡然站起身:“父皇,母后,儿臣……”
他本以为临渊不过在文桓帝面前提起了为他挑选皇子妃的事,现在看来临渊竟还告知了皇后。今日是皇后寿辰,文桓帝又向来敬重皇后,皇后为他挑选一位各方面都甚是不错的大理寺卿嫡女为皇子妃,文桓帝自然不可能不答应。
他竟还是低估了临渊想要除掉他这个障碍的决心。临祈眼底的神色沉了沉。
然而临祈话音未落,方才端正叩首在地的孟清却陡然倒了下去,面色苍白如雪,双目紧闭。端正坐在大理寺卿孟呈的贵妇人在看见孟清倒下去的刹那撇开自家夫君的阻拦,焦急地捻着裙摆疾步走向自己女儿:“清儿。”
孟呈眼见着自家妻子在御前失仪,惶惑地叩首:“内人失仪,请陛下责罚。”
“爱卿不必多虑。孟夫人忧女心切,朕如何会怪罪?”文桓帝挥手道,“唤奉御。”
“谢陛下。”
孟清被宫娥扶下去后,雍明殿内的人神色各异,各家嫡女均是松了一口气,不管如何,那孟清也算是已经毁了,在皇后寿宴上病发,多晦气,还能再得宫内贵人喜欢?
陡然站起身的临祈也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那孟氏女为何突然晕倒,但至少挡过了皇后开口赐婚,省了他多费口舌。
孟家姑娘的晕倒并未惊起多少波澜,席间不多时便又恢复如常,然而等奉御来报,说是孟家姑娘晕倒乃是食毒所致,却又为寿宴蒙上了一层阴翳。
文桓帝下令彻查后便携了皇后先行离去,朝臣惶惶不安地自省了一番,应当是约束好了自家女眷的,便心安地携眷离去。
沧涴尚且还未从果酒的腥辣中缓过来多久,便出了孟清这事,文桓帝又已经扫兴地携皇后离开,她自然也只能随临渊回了东宫。
回到朝宁殿,沧涴见临渊似乎准备直接歇下,没有要去处理政务的意思,她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道:“夫君可是要歇下了?”
临渊转过身,他的身影逆在半明半暗的烛光里,居高临下地看向沧涴,语气凉淡:“涴儿似乎不希望我歇息?”
临渊的话意味不明,沧涴无法从中窥探出他的喜怒。按理说,今日她在殿上类似于当着他的面向临淮表明了心意,虽然后来又说了是开玩笑,但警惕如临渊,又如何可能品不出分毫异样?
已经多少万年没有揣摩过人心的沧涴上神忽然觉得临渊的喜怒似乎比想象中更难以琢磨。她思忖须臾,走近临渊:“夫君如何这般想?”
反正临渊似乎已经察觉到她的不安分,也明明暗暗地警告过她几次。他现在还温和地照顾她,不过是在配合她,也或许说他是在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如今她不想再继续装下去,临渊估计也不会惊讶。
小奶猫彻底伸出了爪子,揭下面具,临渊难得的有耐心,眼中笑意滑过,语气温和地问道:“你觉得我应当如何想?”
沧涴诧异地睨了临渊一眼,没有惊讶是一回事,但是竟然还笑,未免有些异常,而且临渊眼底明显是隐隐的戏谑。临渊把她当没有攻击力的奶猫看?
她唔了一声,开口道:“难道不是想我要出去会奸.夫,所以才试探夫君是否要休息。”
其实她还真是要出去会临淮。
临渊顺着沧涴的发,微低下.身,诱哄一般问道:“那涴儿可是要去会奸.夫?”
他因着低身,视线与她齐平,墨色的眼眸正对上她的视线,那双眼眸里不是一贯的凉薄,浸了三分宠溺。
看见临渊似给猫顺毛的温和举动和暗藏纵容的眼神,沧涴越发肯定了临渊是真的把她当奶猫看,而且是需要驯服的不听话小奶猫。
很好。
沧涴轻轻笑了笑,她会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奶猫,什么又是会反击的猛虎。她勾住临渊的脖颈,又压下他的身子几分,抬手就去顺临渊的发,笑吟吟道:“我今天不会奸.夫,但要夜不归宿。”
言罢,她一个闪身,消失在了朝宁殿。
她把握了分寸,没有直接摸临渊的头,而是摸的他的发梢。临渊这样的上位者,不可能会高兴有人真的摸他的头,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妻子,毕竟他还未纵容她到肆无忌惮的地步。
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临渊难得的没有生气,半晌,竟是看着沧涴消失的方向,低低笑了起来,摩挲着掌心残留的沧涴的温度。
……
沧涴出了东宫后不敢迟疑,甩开临渊安排给她的暗卫之后便往瑾王府而去。虽然她故意告知了临渊要夜不归宿,但也不能让暗卫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等在拂云阁外,焦急踱步的季轻一见到沧涴,立刻迎了上去:“沧姑娘,你可算是来了。”
沧涴步伐未停:“殿下如何了?”
宫宴之时临淮的脸色已经过分苍白,即便他极力掩饰,她也窥见了几分异常。
季轻跟在沧涴身后,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主子自宫宴回府后便独自在拂云阁内,不让属下等进去,至今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沧涴推开拂云阁的门便要进去,阖上门之前,她嘱咐道:“你便候在外边,若是有事,我自会吩咐你。”
“是。”
沧涴挥手阖上了拂云阁的门,素雅的拂云阁内空无一人,绕过外室内,走进内室,依旧是空空荡荡。沧涴步伐微顿,思考了些时辰才想起来临淮每次毒发都需要泡在池水之中,为此他特意在瑾王府建了一个地宫。
她寻着记忆里的路打开暗道,穿过埤狭的甬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石壁凿成的暗室中氤氲着缭缭雾气,霜白的雾色之中似乎混杂了隐隐的红,空气里也夹杂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沧涴不再迟疑,拨开层层雾色,往里走去,临淮若是死了,一切便要重来。她虽是觉得现下这一切很是有趣,但却不喜欢单调地重复同一件事情第二遍。
她步下温热的池水,平静的池水瞬间包裹住她的腿,泛起阵阵暖意,然而那池水染上了层层红色。
沧涴蹙眉,照临淮这样吐血吐下去,不死都难。她似乎记得临淮之前毒发吐血并没有这般多,难道真的是大限将至?
越走向池水中央,临淮低低的咳嗽声越发明显。她寻着那声音,走向池水左侧,果真见临淮半阖着双目靠在池旁。
以往见临淮,他从来都是一袭青衣,即便是坐在轮椅之上,也清隽高贵得令人仰望,强大得让人完全遗忘了他患有腿疾。
然而今日的临淮却不同,一身天青色广袖长袍被血红的池水浸湿,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红,他的唇也似染上胭脂一般,却并不阴柔,更似一幅黑白水墨画被泼上浓墨重彩,摄人心魄。
“殿下。”沧涴抬步靠了过去。
她每走一步,血红的池水便泛起一浪波澜,碰撞着盛满池水的石壁之上,拍打声从石壁上散开。
临淮似乎被晃动不止的池水惊醒,睁开了那双冰凉如雪的眼眸。
素日里,临淮刻意遮掩,他的眼中虽是盛着凉意,却是隐隐参了温和的凉,便如料峭春日的微冷。但如今他没有半分遮掩,那一双墨色的眼里融进一片清冽的高山雪,皑皑不化,使得他原本的清隽斐然中多了些矜贵神秘。
清冷优雅的嗓音也在层层雾色中氤氲了些沙哑:“涴儿?”
沧涴全然不避讳地迈步走了过去,身子毫无罅隙地贴合在临淮身上,低低地应道:“是我。”
临淮的衣袍完全被温水浸湿,沧涴甫一贴合上去,原本干爽的上身也顷刻之间染湿。她却没有退缩,甚至不顾临淮身体的冰凉,抬手勾上了临淮的脖颈,暧昧地在他耳边低喃:“殿下不唤我皇嫂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得拨开了重重雾色,能清晰窥见彼此的容貌,近得沧涴能完全感受到浸湿的薄薄衣衫下临淮的身体。
临淮似是想推开沧涴,然而毒发的他内力散尽,根本无法动弹,只能任由沧涴越贴越近,甚至她的唇就厮磨在他的脸廓。半晌,他似是无奈地唤道:“涴儿。”
声线里是一贯长者对晚辈的纵容,没含半分暧昧。
沧涴的唇似有若无地滑过临淮冰凉的唇线:“殿下是不是想说我是太子的妻子,按照习俗,你理应唤我一声皇嫂。”
临淮蹙眉,不着痕迹地侧脸避开了沧涴的唇,淡声道:“按照礼法,的确如此。”
沧涴不在意地笑笑,下颚抵上临淮湿透的肩,灼热的气息起伏在他冰凉的颈侧,轻笑道:“既然如此,殿下不若现在再唤我一声皇嫂。”她侧头思考一瞬,补充道,“起先不想听,现在倒是想听了。”
临淮沉吟了须臾,清冷声音道:“皇嫂。”
他的声音破开重重雾色,直直落入沧涴耳中。
沧涴倏地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笑道:“七皇弟还真敢唤。”
临淮温润地笑,眸中的冰雪在氤氲而起的暖意中融尽:“你本就是我的皇嫂,你想听,我唤一声又如何。”
沧涴忽然踮起脚尖吻上了临淮的唇,在他唇瓣上辗转厮磨,却并不深入,温热的指尖从临淮的脸廓下滑至他的交领衣襟边缘。
唇上是柔软的触感,连身体都被一具娇软紧紧贴合,临淮垂眸看向靠在自己怀里,衣衫湿透的沧涴,眼中的神色晦暗难明,喑哑声音,不容置疑地道:“够了。”
她的唇紧贴在他的唇上,他一开口,两人的唇便轻轻地厮磨着,勾动着撩人心弦的痒意。
沧涴微微从临淮身上抽离,仰头看向他,似疑惑般问道:“够了?”她似笑非笑地道,“殿下觉得我们这般亲近是有辱皇室尊严?”
临淮对沧涴质疑的目光不避不闪,神情平静。沧涴忽而笑了,在临淮越蹙越紧的眉宇中,她却又忽然平静了下来,连语气也是平静到极致阴沉:“可是殿下前些日子才答应过我,会给我一年的时间思考,转眼却又毫不犹豫地把我推给别人。我就这般廉价?不值殿下惦念。”
十多年来,沧涴第一次对临淮生气。不是嘶声歇底的谩骂,而是平静到看不出情绪,看不见失望的指控,却比无尽的谩骂更直指人心。临淮也是第一次见到温婉如沧涴这般模样,她浅色的眼眸中泛不起丝毫波澜,也没有对他的孺慕,更没有爱慕,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般平静,眼泪却是从平静的眼里滑落,无声无息地滴落于池水之中。
临淮始终平静的眼中终是泛起了些许不安之色,垂眸看着沧涴,勉强抬起乏力的手,似乎想要安慰沧涴,却又在抬起的瞬间无力地垂落下去,只得低柔地轻哄道:“是我错了,涴儿莫哭了。”
沧涴看向临淮:“临淮。”
这是她第一次唤临淮的名字,以往她皆是唤临淮为殿下。
临淮并没有因为沧涴对他的称呼而意外,平静地应了一声,目光不错开一分,眼底那一瞬间的不安已经消失。
“你以为不让我嫁给你这样一个将死之人是为我好,更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要迫不及待地推开我,不让我受到一点的伤害。”沧涴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是不是真的觉得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可是你问过我的意愿没有?你问过我想怎么度过余生吗?你永远把我当一个不会做选择,需要人庇护的孩子。也永远觉得我想要嫁给你不过是不清醒,年少轻狂。”
“好,那就算是年少轻狂。可我已经疯狂了十多年,再疯狂余生又有什么不可能?”
“你又扪心自问,就真的没有一丁点地爱我吗?”
沧涴克制着情绪,双手却是忍不住地捏紧:“既然我的爱在你眼里这么廉价,一切就到这里也罢,正好我也不必嫁给你,为你守寡。”
临淮看着面前情绪紧绷的沧涴,眸中雾色深深,晕染上池水中缭绕的雾色,浓郁得化不开,却依旧没有开口。两人便隔着重重雾色看着彼此,那雾色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之间割裂开来。
忽而,临淮脸色陡然变白,抵唇剧烈咳嗽起来,一抹刺眼的血红从他指缝滑落,坠落艳丽的池水之中。他侧身咳血,垂下的眼眸在一瞬间变暗,眼角余光里掠过一抹天蓝色的裙摆。
沧涴握住临淮的手,不容迟疑地带着他的手扣上自己的心口:“我有些累了,血就在这里,殿下自己来取如何?”
她拿出匕首,放进临淮的手里,又带着他的手握紧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以后我会每月都来,除此之外,沧涴不会再多一分不该有的念想。”
临淮拭去唇角的血迹,直起身体,便对上了沧涴平静无波的眼眸。他微蹙眉,想挣脱开沧涴的手:“不可,会伤了你,去唤嬷嬷来。”
临淮虽然内力尽失,但到底是成年男子,缓过一阵噬骨的剧痛,他的脸色虽是依旧苍白,力道却回笼了些许。他反手掌控沧涴的手后便要松开匕首,然而沧涴却是在他想要令她松手的一瞬间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了刀刃。
掌心被刀刃划破,鲜红的血顺着锃亮的刀刃滑落,滴落在池水之中,与临淮的血融在一起,晕开一池更深的血红。
沧涴却似毫无知觉一般,脸上依旧是平静:“上次在隆山寺,殿下不是做得很好吗?”
临淮身旁从未有女子,便是他口中的嬷嬷,也是因为要放她心口的血才从府外买回的。然而那次去隆山,临淮身边不可能带一位年迈的嬷嬷,他更不可能让季轻或者暗卫为她放血。而且她之后看过那处伤口,完全是临淮的手法。
她握住匕首的刀刃便往自己心口推,她轻轻一笑:“或者殿下是连动手都不愿,想让我自己动手?”
匕首被她推进心口,鲜红的血争先恐后地溢出,将她天蓝色的襦裙晕红,她的手却是稳稳地握住匕首,将刀尖往心口送。
临淮眼中的神色越发清冷了下来,看着沧涴的目光中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等他堪堪恢复了些力道,立刻反握掌控住了沧涴。
匕首掉落池水之中,划开一道沉闷的响声,砸落在池水中两人的心上。与此同时,沧涴整个人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临淮身上素日里已经很是寒凉,今日更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一般,刺骨蚀心。
她无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人的身体怎么可以冷到这种程度。
临淮控制住沧涴便要点住她的穴道,为她止血。他吐血一次会缓和须臾,但坚持不了多久,在胭脂雪下一次发作之前,他必须让她平静下来。
沧涴在临淮伸手的一瞬间挣脱开了他的怀抱,临淮虽是恢复了几分力道,但内力却是完全没有恢复,根本来不及再抓住有内力的沧涴。她一抬手,池边长案上的青白瓷碗便稳稳地落在了她掌心之中,心口的血也像是受到牵引一般,尽数蜿蜒流淌至瓷碗中。
待瓷碗盛满鲜红的血,沧涴心情大好地举高瓷碗观赏,全然不顾心口还在溢血。青白透明的瓷碗里是鲜红的血,她微微一荡,那血便滴落在池水之中。
临淮温和地道:“涴儿,过来。”
他一向温凉的声线中揉进了三分温润,隐隐带了些蛊惑的意味,清冷的眼眸中也满是宠溺与纵容。
沧涴心口的血还在不断溢出,天蓝色的襦裙已经被晕染成暗红色。她忽视了临淮的神色,笑吟吟地看着他:“殿下是想要这碗血吗?”
临淮虽然一直没什么表情,也似乎完全不痛苦,但他广袖长袍下紧绷的身体,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清冷中又暗含沙哑的声线却无一不在说明他隐忍的痛楚。
胭脂雪毒发,每吐一次血,虽然会缓和一段时间,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却会随之加剧一分,她倒是想知道临淮能忍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