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愤写血书孝子自尽 痛饮鸩酒玉女殉情(1/1)

不觉一年过去,到了万历十一年六月十一日,也就是张居正一周年忌日的这一天,薄暮时分,只见一乘两人抬的青色油绢小轿从荆州城外的江津关码头抬了出来。斯时正值三伏天,江汉平原暑气蒸人,幸好正午时分刚下过一场骤雨,拂面的南风变得凉爽。小轿上路的这一刻,但见傍晚的霞光,红过三月的灿烂桃花,映衬着路边荷田的无穷一碧,这景色本已令人心旷神怡。再加上七八只缟素的江鸥翩跹其中,两三队灵巧的紫燕舞蹈其上,更让人觉得天地悠悠生机无限。恰在这时,不知何处的莲荡里传出了采莲女银铃般的歌声:

千声郎、万声郎,

谁让你追奴追到莲花荡?

郎唱的歌儿直比那铃铛脆,

唱得小阿奴奴兀坐在船头,

悠悠忽忽心发慌。

瓜子尖尖壳里藏,

奴家小船撑进水中央。

遥遥看到情哥来,

赶紧摘片荷叶头上戴,

只道是三伏天里遮太阳。

歌声是那么的娇甜、清脆,如荷叶上滚动的晶莹露珠。它们在暮色四合的田野上弥漫,更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诱惑的力量。但是,坐在小轿里的人,却没有从这歌声里分享到采莲女对爱情的渴望与憧憬。而是仿佛感到有一条毒蛇钻进了她的心,滚烫的泪水从她的双颊流下……

轿子抬到一个岔路口,一直朝前走便是荆州城,向右拐是一条满是泥泞的小道。轿夫放慢脚步,打头的轿夫问道:

“先生,您不想先进荆州城去看看?”

“不了。”

“这时候去张居正的墓地,天道有些晚了。那里上不巴村,下不巴店,很荒凉。”

“这不关你们的事,走吧。”

轿夫再不答话,将轿子抬上了那条曲折的便道。方才问话的轿夫一边小心地躲过脚下稀烂的泥浆,一边犹自咕哝道:“这时候还去看那座荒坟做甚,也不怕犯忌。”说话人哪里知道,轿子里头坐着的,正是失踪了五年,如今已女扮男装特意赶来江陵谒墓的玉娘。

玉娘这几年究竟藏在哪里,她为何又选在今天前来江陵?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却说去年冬天,万历皇帝去慈宁宫与母亲李太后进行了一次摊牌式的谈话之后,不到四十岁的李太后,从此就真正过上了“安度晚年”的生活。每日除了抄经念佛,享受孙儿的绕膝之欢,她再也不能就朝廷的政事发挥一丁点儿作用。除了慈宁宫一应侍役长随,大内其他衙门的太监,特别是司礼监的巨珰们,再也不敢轻易去拜谒这位有“观音李娘娘”之称的太后。往日为天下人称道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圣母,再也听不到任何来自外廷的消息。她落得清闲,却也变得非常憔悴。每天夜交子时,大内巡夜的禁卒,还能听到从慈宁宫中传出的单调的木鱼声。那是李太后还守着一盏孤灯,极为虔诚地诵读经文。迟迟更鼓,耿耿星河,太后的所有缠绵悱恻的心事,都寄托在普陀海潮的梵唱之中。就在她幽居慈宁宫的这些日子,由她的儿子朱翊钧宸纲独断的朝局正在急遽地发生变化。继撤查冯保之后,他采取的又一个暴风骤雨式的行动就是彻底清算张居正。去年刚过小雪节,在云台召见了内阁首辅张四维之后,朱翊钧突然颁旨谕告全国,撤销赠给张居正的“文忠公”谥号。不几天,第二道谕旨又刊载在通政司的邸报上,张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师、上柱国等爵号一并剥夺。春节前,第三道旨又明发出来,收回皇上对张居正的一切诰赠,连赐给他的瓷器、银章、八宝银锭以及题匾等,无分巨细一一追缴。此前,自王国光被革职到冯保的家被抄,一连串的消息已使所有领取朝廷俸禄的官员确信政坛的风向已变。但他们仍心存侥幸,认为皇上如此行事,是对他万历六年因曲流馆事件差一点儿被废除一事的报复。对于张居正殚精竭虑矢志推行的“万历新政”,皇上还会一如既往地实施推行。但是,随着一大帮因张居正整饬吏治实行“考成法”而被罢黜的官员的起复,这些人才相信,皇上在秋后采取的所有举动,显然都经过深思熟虑。种种迹象表明,他对自己登极十年来,由他的母亲李太后、张居正与冯保三人组成的牢不可破的“铁三角”,已是深为痛恨。如今,他要尽快地摆脱这个“铁三角”对他的钳制。当务之急,除了大量撤换他们相信的官员,还必须将他们推行的种种改革予以纠正。如果不这样,人事的更换便完全没有道理。基于此,朱翊钧对张居正的清算,便由表及里、由近及远步步为营地全面展开。自冯保被发配南京“闲住”,李太后幽居慈宁宫与佛为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对朱翊钧形成制约。所以,他才能为所欲为在一个月里连下三道谕旨,将他多年来陆续颁赐给张居正的所有荣誉一概剥夺。万历十一年的春节,京师各大衙门的官员都是在风声鹤唳惶惶不安中度过。自己为了避祸而申请致仕的,遭人弹劾而被免职的官员几乎每天都有十几个,而每天前来吏部报到的起复的谪官贬官也不在少数。这种乱哄哄的场面让一些矢志国事的良臣循吏深感寒心,也让一些局外人深刻地领会到什么叫官场险恶,尺水狂澜。

过罢春节,朱翊钧又亲书一道谕旨,由司礼太监张宏送至内阁:

说与首辅张四维,辅臣申时行、余有丁、许国等知道,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橓、东厂掌印太监张鲸率人前往湖广荆州府,查抄张居正府邸。各有司配合,不得有误。钦此。

这道圣旨由张鲸代拟,发阁之前,张鲸已将草稿送给张四维秘密改定。而且,正是由他亲自推荐刚刚到京履职的邱橓担此重任。他知道因张居正生前拒不起用邱橓这一过节,邱橓对张居正已是恨之入骨。现让他前往荆州查抄张居正的家,他一定会铁面无情不遗余力。朱翊钧对张四维这一建议深为嘉纳。但是,当中旨到阁之日,张四维却假装震惊,立即领头与三位阁臣一齐具名向御前呈进阁本,恳求皇上念及张居正生前辅政有功,不要对其抄家。朱翊钧读到阁本,立即批复回来:“尔等维护欺君之人,是何用意?谁敢为虎作伥,朕绝不姑息!”措辞如此之严,阁臣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灰。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邱橓与张鲸率领一大队缇骑兵,“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英雄气概,神色庄严地离开了北京城。

十七天后,他们到达了荆州城。在他们到来的前六天,荆州知府吴熙——也就是万历六年张居正回家葬父时鞍前马后小心服侍的那个人——就得到了京城通政司邮递来的移文。他一看到抄家的圣旨,立刻就将全府捕快衙役统统集合起来,冲进东门街上的张大学士府,将府中所有人,上至张居正的八旬老母赵太夫人,下至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以及一应仆役,总共百十口人全部赶出,押送到张家老屋——那一栋已多年不曾住人的空房子里关押,并将其大门钉死,既没有一个人能进去,也没有一个人能出来。而昔日重门深禁灯火灿烂的张大学士府,转眼间变成了一座鬼气森森的空城,大门上贴着封条,四周布满了岗哨。尽管这样,吴熙还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地方想得不周全而让即将到来的钦差怪罪。

邱橓与张鲸到达之日,已是半下午。他们先被迎进楚风馆里安歇,稍事休息,又吃过吴熙为他们摆起的接风盛宴。酉时过尽,邱橓打着酒嗝,这才命吴熙领路,要往张家老屋清点被拘禁之人。待捕快将钉死的大门打开,借着衙役手中的几十盏西瓜灯一看,眼前的景象竟让如狼似虎的缇骑兵们不寒而栗。只见百十口人,分躺在十几间屋子里。因为他们被赶出张大学士府的时候,什么都不准带,老屋里除了藓苔尘吊,也是空空如也,既没有一粒米,也没有一口水。所以张居正的所有被圈禁的亲人,已是整整六天粒米未进,滴水未喝。他们中不少人已饥饿而死,没有死的人,也都奄奄一息。看到大队的官员和缇骑兵进来,他们除了能够艰难的转动眼珠之外,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话来。邱橓怕事情闹大,连忙下令抢救,没断气的人都抬出去喂米汤,断气的人——一共是十七个,其中有三个婴儿,一个是张居正的孙儿,两个是他的孙女,赶紧挖坑掩埋。第二天早上,刑部、东厂以及荆州府三方会齐,一起打开张大学士府进行抄家。历时七天,被抄家产便登记完毕,连同此前抄没的张居正在北京纱帽胡同的居所,两地共抄出现银十一万两,黄金三千余两,另还有一批名画古玩,以及张居正父亲张文明购置的七千多亩水田。张居正的整个家财,尚不及冯保的二十分之一,这一结果令邱橓和张鲸大失所望。他们断定张居正的家产远远不止此数,便想当然地认为是张居正的儿子们趁“钦差”到来之前转移了资产。于是,他们将张居正的大儿子,正在守制的原礼部主事张敬修从拘禁地提出来严刑拷打,并将事先预备好的一份转移资产的清单拿出来要张敬修签字画押。在这份清单上,载明由张敬修将二十万两银子寄存在王篆家里,二十万两银子寄存在李幼滋家里,十五万两银子寄存在曾省吾家里。这三个人都是张居正生前信任的密友,且都是荆州府人,除李幼滋因年过六十于万历八年从工部尚书任上正常退休之外,王篆与曾省吾都是于去年冬天被朱翊钧下令革职的二品京官。邱橓与张鲸商量对他们栽赃陷害,可谓一举两得,既能将张居正的亲信们一网打尽,又可让张居正的家产大幅增加——这样就能证明皇上下令对张居正抄家的旨意无比正确。张敬修素来老实,在突然飞来的横祸中,早已吓得手足无措。加之邱橓下令对他施以酷刑,他实在坚持不住,只得战战抖抖地在那份清单上签字。邱橓如获至宝拿着这“铁证如山”的口供,下令立即前往应山、嘉鱼、夷陵等州县抄查李幼滋、曾省吾、王篆三人的家。第二天,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张敬修听说前往上述三处进行抄家的缇骑兵已经从荆州出发,这才意识到自己屈打成招的口供将要给父亲生前的政友们带来灭顶之灾。独囚一室的他,于是撕下贴身穿的对襟白褂,咬破中指,以血为墨,写下控诉信一封,信中斥张四维为活阎王、邱橓为催命的判官。并将邱橓如何对他折磨羞辱,要他诬陷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的内幕加以揭露。书罢,他将白褂撕成条状结为绳子,于夜深人静时悬梁自尽。

十几天后,当这一消息传到北京,特别是读到张敬修留下的血书之后,京城的许多官员深为震惊。当年张居正亲自为朱翊钧选定的六名讲官之一,时已升任为左春坊谕德的于慎行,写了一封《致邱侍郎》的公开信,劝他不要公报私仇,落井下石。这封信一经问世,立刻广为传抄,人心向背,于此可知。更有一位工部尚书潘季驯——张居正生前最为信任的治河专家,这时也不避嫌疑挺身而出,上书内阙,要皇上念及张居正柄国十年,厉行改革,厥功甚伟,若死后追逼太过,恐会引起天下谤议。朱翊钧看到这封奏本,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万万没有想到,经过八个多月的调理整治,居然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张居正鸣冤叫屈。张居正曾称赞潘季驯是万历朝根治水患的第一功臣,朱翊钧也承认这一点。所以,当他将张居正信任的大臣尽行撤换之时,对潘季驯他却手下留情。但现在势所难容,朱翊钧在西暖阁暴跳如雷,冲着读本的秉笔太监张诚吼道:“纵然天底下的黄河、长江、淮河一齐溃口,朕也坚决要将这潘季驯革职为民。”三天后,潘季驯怆然离开了北京。前来为他送行的官员竟有数百人之多。法不责众,朱翊钧虽然恼怒,却又不得不有所收敛。他本来还有对张居正开棺鞭尸的打算,现在只好取消,并下令邱橓不要株连太广。这样,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终于躲过一劫,但对张居正的家人,朱翊钧却决不肯通融。到了四月份,对冯保、张居正两大案的处置,大理寺判决如下:冯邦宁、徐爵、游七、陈应凤等人斩首西市;冯保由南京闲住改为充当净军;张居正的弟弟张居谦革去锦衣卫副指挥使职位,发配云南充军;张居正的二儿子嗣修,四儿子简修均革去功名荫职,俱发蛮瘴之地;三儿子懋修——也就是万历七年的状元,被革去功名及官职原籍闲住——他之所以没有发配边塞,乃是因为他三次自杀,均被人救下,已成残废。余下老五、老六两个儿子,都尚未参加乡试,也被革去秀才功名斥为编氓。冯保所有财产全部没收,张居正北京、荆州两处房产及所有金银古玩全部充公,只留下一百亩薄田,作为张居正老母赵太夫人的赡养之用。至此,对冯保、张居正的清算才算告一段落。听说圣旨传到南京,已经圈禁在净军营中的冯保没有说一句话,当天晚上,他就悬梁自尽。而在荆州城中,人们躲避张居正像猪狗一般活着的家人如同躲避瘟疫。

从万历十年六月张居正病逝到万历十一年四月对张居正清算完毕。这惊心动魄的十个月,真可以说是搅得国无宁日,不单官场像是抽风打摆子,就是天底下老百姓的心灵也备受熬煎。那些通邑大都,甚至边鄙州县的驿舍客邸、酒楼茶馆、船坞书坊、祗园道观,凡有人群处,必将张居正的荣辱功过生死沉浮作为不可或缺的谈资。而作为曾经是张居正红颜知已的玉娘,便是在扬州城外一座并不显眼的尼姑庵中听到这些消息的。

万历五年,玉娘因为张居正执意要捕杀邵大侠,一时五内俱焚,绝望之中竟不辞而别。此前,她常去昭宁寺拜佛,认识了一如和尚,那天离开积香庐之后,她便跑到昭宁寺拜谒一如,表示想出家。一如知道她的来历,不敢收留,但又觉得玉娘夙有慧根,斟酌一番,就命寺中可靠的弟子将玉娘秘密送往香山白玉寺。那是一座尼姑庵,住持老师太与一如同出一个高僧的门下。玉娘到了白玉寺后,老师太待她极好,也不急着替她剃度,只让她待在后院焚香诵经。一晃过了一年,张居正夺情事件再一次扰乱了玉娘的向佛生涯,她托人给张居正捎去劝诫诗一首。老师太见玉娘凡心未泯,恐她被人发现祸及佛门,便劝她离开京师,并将她托付给自己的徒弟,现住扬州净水庵的南慧尼姑。临走前,尽管玉娘一再恳求老师太给她剃度,老师太终是不允,并含笑说她有佛性而无佛缘,似此带发修行,亦能成为正果。玉娘回到阔别六年的扬州,入住净水庵后,几乎闭门不出。以至净水庵的诸多施主香客,竟都不知庙里住了一位绝色佳人。因为有老师太的嘱托,庵中住持南慧对玉娘极好,竭力为她提供方便,让她过这种半僧半俗半隐半现的闲静生活。几乎每年清明,她都会偷偷前往丹阳,祭奠明正典刑之后运往老家安葬的邵大侠。对这位将她救拔出青楼的恩人,她始终怀有一份感激之情。但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在怀念与张居正耳鬓厮磨的那段岁月。当初她一气之下离开积香庐,已下定决心一辈子再不要见到张居正。这位知恩图报的纯情少女,尽管从张居正那里获得了感情上的极大满足,明白了人间至爱,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离开。她早就知道张居正是一个“铁面宰相”,但她却认为张居正的铁面无私只是体现在官场政务中,对她,这位赫赫首辅所给予的却全部是花前月下的温柔体贴。当她心急火燎替邵大侠求情希望张居正网开一面时,没想到换回的竟是一记重重的耳光。至此她才明白,张居正的铁石心肠是不分内外的,她寄托在张居正身上的所有美好的憧憬,刹那间全部幻灭。平日小鸟依人幽怨自卑的她,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座曾给她带来无尽欢乐和无尽闲愁的积香庐。

在出走后最初的一段日子,玉娘万念俱灰,一心一意要皈依佛门。随着岁月推移,当她愤懑的情绪渐趋平静,她又开始怀念在积香庐的那些日子。临风把盏,对月调筝,每每想到张居正对她的似水柔情,她就心下惆怅愁绪万端。但她并不因此后悔离张居正而去,对他不肯援手拯救邵大侠,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但是,当她听说张居正的死讯后,顿时如遭雷击。就在那一刻,她发觉自己对张居正仍然爱得很深很深。此后,她对这位已经死去的“铁面宰相”梦魂牵绕,思念之情一日浓过一日。特别是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发动清算之后,她所爱慕的人——这位昔日跺一脚大明社稷江山也要抖三抖的赫赫首辅,竟然变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这种遽变,玉娘说什么也不能接受。就在张居正家中的亲人一个个在荆州饱受折磨之时,远在扬州的玉娘,镇日里也是以泪洗面。过了五月中旬,她突然打点行装,辞别南慧禅师,雇了一条船,从扬州运河进入镇江,然后溯长江而上,她要赶在张居正死去一周年的忌日抵达荆州,把积蓄了五年的生离死别的所有创痛和悲伤,全部携到张居正的坟前倾诉。

玉娘乘坐的小轿,在一处稍高的土阜前停下。这时暮色渐浓,归鸟的羽翼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玉娘走出轿子四下一张望,看到前面不远处隆起一个大土堆,便问轿夫:

“那就是张首辅的坟包吗?”

“是的,”轿夫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答道,“去年,张首辅的灵柩从北京运回来,在这里安葬的时候,是何等的荣耀。九月份为他举行下葬仪式,参加的官员有上千人。这坟是北京工部派官员来督修的,那规模势派,直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咋舌。您脚下站的地方,是原来的神道,两旁的石人石马,摆了一里多路长,如今都毁了。神道铺着的石板,也都撬起来砸碎了,坟地周围的围墙全被推倒,守坟的几间房子也拆了。坟包原来高三丈,遵皇上的旨意,也削去了两丈。您看,如今它矮趴趴的样子,同我们乡下草民的坟头有什么两样?唉,可怜哪!”

轿夫叹息着,从轿子里拿下一只盖着青袱的竹篮和一只布囊,然后辞别而去。此时周遭一片冷寂,没膝的蒿草,摇曳着令人发怵的凄凉。玉娘前行几步,距坟前的墓碑只有一丈来远。这墓碑显然更换过。原先的墓碑高六尺,镌有万历皇帝亲自书丹“张文忠公之墓”六个大字。那墓碑被毁之后,族人为其立了一个简单的石碑。玉娘两眼盯着这块粗糙的米青石碑,借着暮霭中最后的光线,玉娘认清了碑上的五个字:

张居正之墓

顿时百感交集,她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下,泪水潸潸,声音颤抖地说了一句:

“先生,玉娘看你来了。”

周遭已经完全黑暗了下来,偶尔三两只萤火虫,在杂草间明明灭灭。一声宿鸟的鸣啼,将一直掩面啜泣的玉娘惊醒。她又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返身从毁坏的神道上找到轿夫放下来的那只竹篮和布囊。竹篮里放着一壶酒,一卷诗——那是当年在积香庐她与张居正的唱和之作。布囊里除了一张琵琶,别无他物。她重新回到墓碑前面,打着火镰将那卷诗烧掉,一边烧,一边梦呓般地喃喃自语:

“先生,您的诗,奴婢一直牢记心头。‘落日千山风浩荡,金戈铁马楚狂人,虞姬伴我轻生死,一回执手一阳春。’当初读到这首和诗,奴婢心中就有不祥之兆。先生啊,你位极人臣,有能力拯救大明的江山,为何就不能拯救你自己?一如老和尚说你精于治国,疏于防身,不幸被他言中。先生啊先生,项羽兵败垓下,到死都有虞姬相伴。如今,你在这里躺了整整一年,玉娘才来看你,你将奴婢比作虞姬,奴婢不配呀!”

一边说,一边哭。那一卷记载了两人私情的清词丽句,终于在欲圆未圆的月华下,变成了一只只哀婉低回的灰蝴蝶。看着它们旋转、蹁跹、破碎、沉落,玉娘拭了拭泪,又缓缓摘下头上的东坡巾,一头乌黑的长发顿时披散了下来。抚着墓碑,只听得她又轻声说道:

“先生,奴婢这次来看你,就再也不会同您分开。”

玉娘说着,又从布囊里取出那张琵琶。她刚要面对墓碑席地而坐,忽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谁?”玉娘惊问。

“我。”

只见一个人影从坟包左侧转了过来,玉娘本能地后退一步,尖着嗓子追问:

“你是谁?”

“金学曾。”那个人影已经踱到跟前,与玉娘面对面站着,只见他拱手一揖言道,“玉娘姑娘,久闻你的芳名,没想到在这里与你见面。”

玉娘早就听说过金学曾这个名字,并知道他是张居正生前最为欣赏的干臣,禁不住好奇地问:

“你是那个会斗蟋蟀的金学曾?”

“在下正是。”

金学曾苦笑一下,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双眸灼灼生光。他自万历九年回浙江老家守制后,一直布衣葛服足不出户。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阙,暗地里他仍十分关注张居正推行的万历新政。因他离开官场已有几年,加之为官时廉声卓著,没有任何把柄让人可抓。所以,在万历皇帝亲自主持的对张居正的清算中,他没有受到冲击。但他坚信张居正的改革没有错,至于张居正本人,虽然并不是没有可指摘之处,但瑕不掩瑜,他依然是大明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中兴名臣。对张居正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深感愤怒却又无从表达。所以,也是特选了张居正的忌日前来荆州凭吊。玉娘来的时候,他已在这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他因在荆州税关任上得罪过不少地方士绅,所以不想被人发现。玉娘轿子抬到时,他便躲到坟地背后。当他确信在墓碑前哭诉的只有玉娘一人时,这才又慢慢蹀躞出来。玉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

“你为何也来这里?”

“同你一样,也是特地赶来祭奠首辅。”

“你从哪里来?”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远。”玉娘凄然一笑,对着坟包说道,“先生,你睁开眼睛看看,终于有一个官员来看你了。”

金学曾摇摇头,纠正说:“玉娘,在下并非官员。”

“啊?”

金学曾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然后说道:“官场龌龊,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辅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里迢迢赶来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对着这中天朗月,满满地浮一大白。”

玉娘沉默了一会儿,激愤地说:“奴家始终不明白,张先生生前以国为重,忠心辅佐皇上,死后不到半年,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惨下场,这究竟为的什么?”

金学曾捻须一叹,答道:“只因他整饬吏治,清理财政,推行的一系列重大举措,虽有益于朝廷,有利于百姓,却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势豪大户。”

“皇上不是支持张先生吗,他为何出尔反尔?”

玉娘口无遮拦问出此话,倒叫金学曾犯难。他虽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却仍不敢指责皇上。稍一思索,他才绕了一个弯子委婉答道:

“自古忠臣,未必都有好报。”

玉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一次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墓碑,动情地说:

“张先生若还能再活一次,不知他是否还有勇气像先前那样不避权贵料理国事。”

“我相信,他还会那样!”金学曾肯定回答。

“是吗?”

玉娘对金学曾的回答感到惊讶。金学曾看了看玉娘,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玉娘说:

“你看看这个。”

借着火镰打出的微弱的火光,玉娘抖开那张纸,只见上面写道:

二十年前,不谷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口鼻者,吾亦欢喜施与。

万历元年 答阅边总督吴尧山

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顾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务,而一时士大夫不肯为之分谤任怨,以图共济,将奈何哉?计独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万历五年 答总宪李渐庵论驿递

既以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国事。

万历六年 答词道林按院

不谷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而议者犹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毁誉关头打不破,天下事断无可为。

万历八年 答学院李公

玉娘读罢,沉吟问道:“金先生,这几段话都是张先生生前写的吗?”

金学曾点点头,答道:“上面这四段话,都是从张太师担任首辅之后给有关官员的信件中摘录。这些信,都刊载在当时的邸报上。张太师之所以要把这些私人信件刊载出来,其用意就是为了让天下的官员都知道他矢志改革的决心。”

几滴晶莹的泪水落在那张笺纸上,玉娘啜泣问道:“金先生,你将这几段话抄录下来干什么?”

金学曾双颊痉挛了一下,痛苦答道:“在下也同玉娘姑娘一样,认为张太师精于治国而疏于防身。读过这几段话,我才明白,张太师不是不懂得防身,而是根本不屑于一防。像张太师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将自己的退路想好,则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这些时日以来,在下每思及张太师的悲剧,心下就隐隐作痛,我抄下这几段话带在身上,是想提醒自己,张太师对于自己身后的悲剧,应该说早已想到。他之所以还要这样做,乃是为了实现他担当天下事的宏愿。”

听金学曾这一席话,玉娘对张居正除了一腔挚爱之外,更是增添了无限的崇敬之情。她哀戚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绕着坟包走了一圈,金学曾跟在她身后。当玉娘重新回到墓碑跟前,对着坟包静静地伫立时,金学曾满怀敬意又充满悲戚地说:

“首辅大人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但他身后如此悲惨,的确让在下有锥心之痛。”

玉娘仍未答话,她希望眼前这座坟包能突然裂开,张居正仍像往常一样双目炯炯走出来,与她携手,双双踏月而去。但眼下在这深沉的夜色中,除了偶尔吹过的风在树丛蒿草间留下令人惊怖的声响,再没有任何景色能平复她无尽的愁绪。站在一旁的金学曾,为玉娘的痴情所感动。两人都这么默默地站在张居正的坟前,月华流转,河汉无声……也许过了很久,到了子夜时分,玉娘才叹出一口气,她面对墓碑盘腿坐了下去。拿起那张琵琶,轻轻拨了一下,清脆的弦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玉娘瞅了一眼金学曾,说道:

“金先生,当年奴家住在积香庐,张先生每每心情不爽时,总是要奴家给他唱曲。今番奴家从扬州赶来,便是为了将一首奴家自写的曲子敬献在张先生的灵前。”

玉娘将喝干的酒壶朝荒草间一扔,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几步,又靠着坟包半躺了下来。

金学曾听罢,连忙后退一步对着坟包跪下。他明白玉娘即将唱出的曲子肯定是对张居正最好的祭奠。幽邃的苍穹下,万籁俱寂的夜色中,琮琮琤琤的琵琶声响起了。在这金玉相撞银瓶乍裂的激越中,只听得玉娘凄切地唱道:

夜深深,草茫茫,

风雨如晦,星月无光。

对着孤零零一座坟头儿,

听奴家唱一曲《火凤凰》。

传说人间有神鸟,

歇在扶桑树,飞在山之阳。

火中诞生,火中涅槃,

疫瘴为甘露,忧患为酒浆。

引颈一鸣,天下阳春至,

翅儿一抖,阴霾变霞光。

此鸟常在梦中舞,

此鸟名叫火凤凰。

奴家今日吊先生,

泪眼儿迷离,心儿愁怅怅。

不用说生前显赫死后孤凄,

不必叹人妖不分世态炎凉,

先生既是火凤凰,又何必

在这尘嚣浊世争短长?

先生啊,梦中见你头飞雪,

梦中见你鬓如霜。

凤凰在,天空毁,

凤凰去,国有殇。

先生啊,只道人间不可住,

奴家且随你,

黄泉路上诉衷肠……

玉娘边弹边唱,与其说是唱,倒不如说是一种肝肠寸断的倾诉。唱到最后一句,玉娘已是泣不成声。只见她扔下琵琶,将先前已在墓碑前放好的那把酒壶抓到手上,对着嘴猛力地啜吸了几口。沉浸在凄婉歌声中的金学曾,抬头见玉娘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心中已生了不祥之兆,猛然喊了一声:

“玉娘!”

玉娘将喝干的酒壶朝荒草间一扔,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几步,又靠着坟包半躺了下来。

“玉娘!”金学曾又喊了一声。

“金先生,奴家要跟着张先生去了。”玉娘忽然变得异常的平静,但顷刻间她的身子就剧烈地抖动起来。

“怎么,你喝了鸩酒?”金学曾惊慌地嚷道。

“不,是还、还魂、汤、汤……”说话间毒性已发作。玉娘嘴中喷出鲜血,她拼着最后力气对金学曾说,“求,求你,在这坟、坟包旁,挖个坑儿,将、将奴家,埋、埋下,奴家要陪、陪张、张……”

望着玉娘慢慢闭上了她那一双美丽的凤眼,金学曾欲哭无泪。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掏出手袱儿,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替玉娘揩干净嘴角的血迹。此时月在中天,不知何处的草丛中,一只纺织娘正在低声地吟唱。

第四卷终

2004.11.9-2005.8.23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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