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元心细如发,自然察觉到了淳于祈看着李令婉的目光有些别样的情愫在里面。
他面色微沉。下一刻他身形微移,挡在了李令婉的面前,完全的阻隔开了淳于祈的目光。同时像宣示占有权一般,他伸手握住了李令婉的手。
淳于祈见状,双眼微微的眯了起来。
他平时给人的感觉向来就是如沐春风一般的温和,可现下他这样双眼微眯起来的时候,目光便略微的透露了那么点寒意出来。
但凡关乎到李令婉的事李惟元是半步都不肯退让的,当下他望着淳于祈的眼神也冷然犀利了起来。
片刻之后,还是淳于祈双手拢于袖中,轻笑一声,率先开口:“是。在下久慕大觉法师之名,今日特地来此请教。不想在此巧遇李大人和李姑娘。”
李惟元这时方知站在旁边的人就是大觉法师。
他幼年的时候是见过大觉法师的,当时也正是大觉法师的那几句预言让老太太从此越发的厌恶他了,放任李府中的人那样的作践奚落他。
可以说,他那些年中的悲惨,这个大觉法师是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的。所以李惟元看着大觉法师的目光就很不良善。
大觉法师察觉到了,但他面上依然平和淡然。
他的目光看看李惟元,看看淳于祈,又看看李令婉,随后他微垂眉眼,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李令婉这一刻心中真是超级紧张啊。他生怕大觉法师会说出什么有所指的话来,李惟元和淳于祈都是人精,别到时两个人真的勘破了什么,那大家可就麻烦都大了。
但好在大觉法师念了一句佛号之后便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同他们三人礼貌作辞,随后便转身飘然远去。
李令婉目送他走远,一直提着的那颗心终于是放下来了一点。
但很快的,她那颗刚刚才放下来的心又高高的提了起来。
因为她听得淳于祈正在问她:“李姑娘以前见过大觉法师?”
李令婉知道他这是刚刚听到了她和大觉法师说的话,心中起疑,便有此一问。其实若不是有李惟元在身边,她大可以扯个谎,说自己以往是认得大觉法师的,那方才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话只会让淳于祈觉得她曾有恩于大觉法师,所以大觉法师才会说
出那样恩同父母之类的话,但是现下李惟元在身边……
李令婉简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哄骗得了这一个,那一个必然就哄骗不过去;哄骗了那一个,这一个必然也哄骗不过去。
最后她只好老实作答:“不认识。”
但好在随后她还算机警的接了一句:“不过好像这位大觉法师认错人了,他竟然觉得我对他有恩。”
淳于祈没说话,望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大觉法师是得道高僧,便是当今皇帝见着他的时候都要毕恭毕敬。但是刚刚,大觉法师在李令婉面前却是一口一个的称呼她为您,谦称自己为小僧。再细想他们二人刚刚
所说的那几句话,淳于祈就只觉眼前迷雾一团。或许真的如李令婉所说,她先前并不认识大觉法师,而大觉法师也只是将她错认成了一个曾经于他有恩的人?但方才她可是问过一句,大师您是,大觉法师?若她此前没
有见过大觉法师,如何她刚刚开口就会这样询问?还是她心中早知有大觉法师这个人,所以刚刚一眼就能认出?
淳于祈想到后来,一双长眉便拧了起来。
他只觉身在烟雾之中一般,心中无数种想法,但偏偏一个都不得要领,无论他如何猜测,如何解读,可总会有不通的地方。
而李惟元一听淳于祈和李令婉之间的对话,再看淳于祈眉眼间不解的模样,便晓得必然是刚刚李令婉和大觉法师之间说了什么话让淳于祈生疑了。外人都说大觉法师知过去未来之事,而李令婉知道的想必也不比大觉法师少,他们两个人聚在一起,说出来的话必然是会有所指,淳于祈又是个极聪明的人,即便只是听
了个一言半语,心中只怕也会起疑。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令婉的事,所以会费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不过李惟元也不担心淳于祈会勘破李令婉的事。毕竟他就算再聪明,可与李令婉接触不深,那样匪夷所思的事再如何他也推测不出来。
只是,李惟元唇角轻笑,无奈的看了李令婉一眼,想着,他的婉婉还真是笨啊。对上大觉法师和淳于祈这样的人,必然是会被他们轻易的就能给套了话去。
但他忽然又想到一事,心中一跳,面上神情微变,看着李令婉的目光也渐渐的变得幽深了起来。若果真如外人所说,大觉法师知道过去未来之事,而刚刚看情形他应当是主动的来找李令婉说话的。大觉法师乃得道高僧,必然是不会为李令婉的相貌所吸引才过来找她
搭话,那岂非也就是说,大觉法师是知道李令婉的来历的,所以才上前来与她搭话,甚至询问?
想到这里,李惟元就觉得自己胸腔里的一颗心砰砰砰的乱跳了起来。
其实这几年,有时候他也在想,李令婉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为何她会知道这样多的事,甚至知道每个人的结局?而现在竟然有一个知道李令婉来历的人正触手可及……
李惟元握着李令婉的手猛然收紧。
这一刻他很有冲动去找大觉法师,便是大觉法师不愿意说,但他也总有法子能逼问得出来的。
李令婉尚且还不知道自己马甲即将不保的事,她只是被李惟元忽然用力给攥的手都痛了。
她忙开口叫他:“哥哥。”
李惟元回过神来,转头看她。
少女的双颊因着天热而微微泛红,不过一双纤细的远山眉却是在蹙着,又上齿咬着下唇,正在忍着痛的模样。
李惟元吓了一跳,忙问着:“婉婉,你怎么了?”
鉴于还有淳于祈在旁,李令婉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李惟元握着她的手。
李惟元瞬间明白了过来,忙松开手,又捉了她的手细看,问她:“婉婉,痛不痛?”
李令婉没有说话,却是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掌心里挣脱了出来,背在了身后。
淳于祈还站在旁边呐。
而淳于祈早就是看见了这一幕。
他心中忽然就有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冒了出来。李惟元对李令婉这样的关爱和占有早就超出了正常堂兄对堂妹的范畴,他们两个,真的是堂兄妹?可看李令婉对李惟元的态度,虽然有依赖,但偶尔也有惧怕,他们两个
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淳于祈觉得他一定是想多了。又或许他回去之后该命人再去好好的查一查李惟元和李令婉的所有事。
但是他看着李惟元和李令婉的目光中依然还是带了那么点探视的意思。
李惟元自然是不喜欢他用这样探视的目光望着李令婉,所以他便开口同淳于祈客套作辞:“家人都在后院禅房等着在下和舍妹回去,先行作辞,改日再聚。”
淳于祈对他点了点头,面上神情复又恢复了平日的闲雅:“李大人,李姑娘,再会。”
随后他一路目送李惟元和李令婉的背影远去。看得出来李惟元依然还是很紧张李令婉的手有没有被他弄痛的事,所以他一面走,一面还拿了她的手在细看。随后他们又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就见李令婉转过头,对他笑
靥如花,而李惟元则是抬手轻拍了她的头顶一下。
心中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淳于祈的面色慢慢的沉了下来。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贴身长随长青此时垂手上前,恭声的问了一句:“世子,现下我们是否就回去?”原本今儿一早,淳于祈说起前几日听人说承恩寺有几株长的极旺盛的栀子花,所以就想来看一看,赏玩一番。至于对于神佛一事,淳于祈是不怎么信的,所以赏玩完那几株栀子花之后,他就在各殿之中随意的走了走,看了看,并没有一丝半点要对任何菩萨下跪磕头的意思。但刚刚,他们忽然就看到李令婉在外面,淳于祈当时就想要出门
去同李令婉攀谈,但没想到大觉法师先行过来同李令婉说起了话来。
不过现在栀子花也赏玩过了,李令婉也走了,长青就想着,世子这也该回去了吧?
但没想到,淳于祈却是双手拢于袖中,望着李惟元和李令婉远去的方向不语。
就在长青正要再问一遍的时候,忽然就听得淳于祈的声音悠悠的响起:“不,我们暂且不回去。”
顿了顿,又吩咐他:“你去找寺里的僧人,同他要一间禅房。今晚我便歇在这承恩寺中。”看李惟元和李令婉的样子,应该是他们李家人今儿都出来烧香拜佛。但今日天热,他们未必就会离开,只怕会在这承恩寺中盘桓一晚。既如此,他便也留下,也许可再遇
见李令婉也说不定。
李惟元和李令婉回后院之后便各自回房歇息。至傍晚太阳下山,热气渐消的时候,老太太遣了丫鬟挨个的来找他们,好会齐了一起去大殿中拜佛。李惟元原本在禅房中心一直不静,只在想到底要不要去找大觉法师,询问李令婉的来历。可是这一刻,当他看着李令婉正和李令娇有说有笑的走来,眼角眉梢全都是盈盈
笑意时,他忽然就觉得,她的来历到底是什么有什么要紧呢。
过去她是谁都无关紧要。只要她现在,还有往后都这样好好的在他的身边,那就足够了。所以又何必要去纠结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他对着李令婉点头微笑,然后跟在李修柏等人的身后向大殿走去。
李令娇看到了,便对着李令婉撇了撇嘴:“大哥是个对谁都凉薄淡漠的人,唯独对你倒是上心的很。”
因着李令嬿的缘故,这些日子李令娇对李令婉态度有了极大的改善。而且说白了李令娇也不过是性子骄纵了点,本性其实也并不坏,只是个小姑娘罢了。
李令婉听了就抿唇一笑,随后又道:“其实你与大哥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是个很好的人,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凉薄淡漠。”
“还是免了吧。”李令娇摇头,“大哥看着实在太冷,我是不敢去亲近他的。怕还没亲近上,倒先被他给冻死了。”说到这里,她伸手肘捅了捅李令婉,示意她看前面正与李令娟手挽着手,亲密的说着话的李令嬿,神神秘秘的说着:“前些日子我在花园子里看到她在同大哥搭话。手上还拿了一只扇套子,说是她亲手绣的,想要送给大哥,说是恭贺大哥三元及第,高中状元。但大哥理都没理她,抬脚就走了。你是没看到,她当时青白着一张脸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最后才转身气呼呼的走了。然后你猜怎么着?再过得两日,我竟然在二哥那里看到了那只扇套子。总不能是她绣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扇套子,想着要给大哥和二哥一人一只吧?必然是她见大哥现下进了翰林院,以后厉害着呢,所以就想着要巴结大哥,但大哥不吃她那一套,顺水人情,于是她转而就将那只扇套子给了二哥了。可怜二哥,捡了她送不出去的东西,还只以为他这个三妹妹心中有他这个哥哥。我是看不惯她那个样子的,所以隔日我就去找了二哥,将这话告诉他了。二哥还不信,只说我
是见不得她同他好。当时把我给气的啊,总之我是再也不要理二哥了。有本事看他的好三妹这样一直同他好。”
李令婉压根就不晓得还有这么一出,所以现下听李令娇说起,她只觉得稀奇。虽然她心中确实是不喜李令嬿,因为说白了,她和李令嬿是对立阵营。但凡只要老太太和李修柏心中存了想扶正孙兰漪的心思,那她和孙兰漪就必然是自己和周氏的对手
。可也要说句实在话,自打年前李令嬿回李府之后,她不时的就会到她这里坐一坐,送她一些小东小西,言语之中对她极其关爱不说,便是每次遇见了,也是会携了她手,
和和气气的同她说话。虽然明晓得李令嬿是个极会做人的人,她对自己的这些和善也多是面上装出来的,可是李令婉还是没想过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大哥倒不曾对我提起过这事,”李令婉的声音轻轻的,“只是五妹,这样的事你直接对二哥说,二哥必然是不会信的。”
谁会信呢?毕竟李令嬿面上瞧着是那样对谁都一副真心的人。
李令娇就不屑的撇嘴:“他爱信不信。反正我洗着两只眼儿,看他心中的好三妹来日到底会是个如何样。”
会是个如何样?她是凤命啊。来日是要做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的。
想到这里,李令婉想了想,还是劝着李令娇:“算了,五妹,就算你心中再不喜三姐,可面上至少也要同她过得去。别让她心里真怨恨上了你。”原书中她设定的李令嬿前期就是朵小绿茶。高情商,做事极有目的性,会争取,又会说话,身边的人同她在一起无一不是觉得很舒服的。但是后期,她也是黑化了的。会
利用李惟元,淳于祈,梁丰羽等人不动声色的去除她路上的绊脚石。所以得罪李令嬿的下场并不是很好,自己的原身就是个例子。至于李令娇,原书中她和李令婉是狼狈为奸的一对姐妹,专职负责李令嬿还在李府的时候给她找不自在,自然最后李令娇的下场也不算好。不过并没有死,李令嬿使了点
手段,让她嫁了一个品行不好的丈夫,受了一辈子磨难。
所以这会李令婉听李令娇这样说李令嬿,心里就有点五味杂陈的意思。反正不管怎么说,还是尽量不要和李令嬿结仇的好。至少表面上要过得去。李令嬿固然可怕,但她的后宫更可怕。她后宫里的那些人,无论是谁,稍微出个手都够自己和
李令娇喝一壶的了。
但李令娇不知道这些啊,她还在得意洋洋的说着:“哈,我怕她怨恨我?她一个庶女罢了,再如何,能有我这个嫡女尊贵?”
李令婉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了。
李令娇这死作的真是不自知啊。
这么一路轻声说话中,大殿到了。虽然已近傍晚,天色昏暗,但大殿中点满了蜡烛,只照的各处亮如白昼。又有一众僧人正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阖着双目在诵唱《心经》。当先又有一僧人,盘膝坐在蒲团
上面,正手中拿了手磐子,一面诵唱着佛经,一面合着节奏慢慢的在敲打着手里的手磐子。
正是大觉法师。
他不复白日李令婉看到他时的一身头戴斗笠,手执木棍,脚踏草鞋,一身破烂褐色僧衣的云游僧人打扮,而是身披七宝袈、裟,眉眼平和,满目慈悲的得道高僧形象。
老太太显然没想到会在这大殿中看到大觉法师,忙由双红搀扶着上前,对大觉法师躬身行礼,毕恭毕敬的叫了一声:“见过大觉法师。”
大觉法师睁开阖着的双眼,面上含笑,对她微微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随后他复又阖上双眼,一面慢慢的敲着手里的手磐子,一面诵唱着佛经。
老太太不敢再打扰他做晚课,便先率着家人前去各大殿中拜佛。
众僧诵唱佛经的场面真的是庄严神圣,所以就算上次来承恩寺中一个佛都没有拜的李令婉,这时也忍不住的一一跪下,拜了殿中的众佛。
等到李令婉拜完大殿中的最后一尊菩萨起身时,就见淳于祈不知何时也已经入了殿中,正双手拢袖,站在朱红色的槅扇门边。
他身后是薄雾冥冥,初夏的夜风拂过,吹动他月白色的澜衫下摆,殿中烛光摇晃不明。
“没想到李大人竟然也会笃信神佛。”淳于祈的面上虽笼着一层浅笑,声音却散漫。李惟元正要拜旁侧的弥勒佛,闻言丝毫不受阻一般,依然是一撩袍袖下摆,跪在了蒲团之上。等恭敬的磕过了三个头之后,他方才施施然的起身,向着前面的花梨木翘首
供桌走去。“心有所愿,自然会有所求。”李惟元一面从香筒里拿了三根线香,凑近佛前供桌上的琉璃灯内点燃,一面声音平缓的说道,“不比淳于大人,心中无所求,自然不信这世间
神佛。”
“李大人可知一句话,求人不如求己?”
“这世间有许多无奈之事,并非求己就可以。”李惟元将手中的线香插在殿内的青铜香炉里,转身面对淳于祈,微微一笑,“李某有一心愿,若能实现,此生愿遇庙拜佛。”
惟愿李令婉日日平安伴他身旁,仅此一愿而已。淳于祈轻哂:“众生皆俱如来佛性德相,皆因妄想执着而不证得。一切心中所愿皆不过是妄想执着而已,李大人何不放下这份心中的那份妄想执着,自然成佛,得心中清净
。”
烛火煌煌中,李惟元含笑瞥了李令婉一眼。
她神情紧张,想来是不明白淳于祈言语之间为何会这般的咄咄逼人,所以她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担忧。
李惟元就对她安抚一笑,随后他面向淳于祈,从容不迫的慢慢说着:“这份妄想执着,至死我都不愿放下。”
他不愿放下,不愿成佛,不愿心中清净,只愿能与李令婉携手一生。
淳于祈目光微沉,拢在袖中的双手猛然收紧。
李惟元这时已是没有再理会他,而是走到李令婉身边,垂首含笑的同她轻声的说着话。
老太太和李修柏等人此时已经上前同淳于祈寒暄。虽然淳于祈殿试中不过是一甲第二名,授予的是翰林院正七品的编修一职,官职低于李惟元不说,更是比李修柏低了许多,但他毕竟是永欢侯世子,他日仕途自然节节高
升,前途不可限量,老太太和李修柏等人自然不敢小觑。
彼此寒暄过后,那边众僧的晚课也做完了。老太太便领了一众儿孙辈去求见大觉法师,意思是想让大觉法师给他们批批命。
李令婉见状,心中忽然就开始紧张起来了。若大觉法师只说李令嬿是凤命也就罢了,但她真心怕大觉法师还会说李惟元犯尅,将来无论是对家,还是对国都是一大患啊,那样老太太会李修柏等人又会如何看李惟元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李惟元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有官职在身,想必再怎么样老太太也不敢真对他如何。而且他也大了,十九岁的青年,已是从六品的官职,将来自然仕途
光明的,便是老太太再瞧不上他,想必以他现下的能力,也足以让自己过的很好。
但李令婉转而又开始担心起了另外一件事来。大觉法师必然是知道她的来历的,不会他言语之中说破了这件事,然后老太太和李修柏等人真的将她当成邪崇来看待了吧?那可真是玩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