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天竺舞娘(1/1)

正版在晋江。防盗30%。资料补充和小剧场在作话里

侍婢南烛跟她多年, 最知道她的心思,当时就笑道:“也就只有姑娘,这么多年了, 还惦记她。”

只有她惦记她……贺兰袖微微一笑,忽又说道:“天下乱起,三百年了……”

从汉末黄巾之乱算起,三国归晋,而后金瓯有缺, 足足三百四十年。就如今这个南北对峙的局面,也两百年了。人心思安,人主思功。萧阮想要提兵北上, 不是一朝一夕, 他想要机会,她给他机会。

贺兰袖伸出手指,凭空慢慢画出一个人的轮廓,眉不是太长,却浓;眼睛不是太大, 却清;一点朱唇,颀秀的颈。看人的时候总带了三分天真, 三分戒备,像猫儿, 圆溜溜的眼睛——不知道北边那个权臣是不是喜欢她这一点。

她以为她早就死了, 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奇遇, 在她父兄死后, 在她被抛弃在洛阳之后。

周乐,贺兰袖蹙眉。她不记得这个人,也没有见过他,只听说是个军汉,在洛阳城破之后领军进京,扶立天子,天子就是个傀儡。到如今,也有十年了。

都说他独宠华阳公主。

贺兰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偷偷儿看萧阮的脸色,萧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这个消息里提到的人不是他的发妻。她不知道华阳在他心里是怎样一个位置,她从前以为是没有的。

也许是真的没有。

苏卿染说:“既然燕朝答应送还我国皇后,我愿意为陛下前去迎她。”

那时候他该知道元嘉语是必死无疑的吧?

她过不了江。

她注定要死在长江以北,燕朝的土地上,那是她最后的价值——她的死,即便不能让燕朝君臣反目,至少能让他们心生芥蒂;亦能让吴国上下哗然:诚然华阳是他燕朝的公主,但也是他吴国的皇后!

一个出兵的借口。

她等着这个结果。

她等着苏卿染归来,即便全天下人都相信燕人杀了华阳,萧阮也该知道不是。苏卿染的手染了血,皇后这个位置,合该落在她贺兰袖手里。

声音会惊动人,其实过分的寂静也会。

这样繁盛到极致的烟花,仿佛能开到天荒地老去,而最后一朵终于在期待中凋零,夜色里零星的星子慢慢浮起,在每个人眼花缭乱的瞳仁里。

皇帝从荷桥上下来:“儿臣见过母后。”没有一丝儿颤音,没有一丝儿不妥。这句话打破了烟花的结界,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随即响起,画舫内外伏倒一片。这样近的距离,嘉语能够看清楚他脸上的笑容,就和平常一样,青涩,干净。但是瞬间让她生出毛骨悚然的狰狞感——如果他知道小玉儿已经死了。

如果他知道小玉儿已经被太后打死了——其实不必如果,以他的心机和手腕,他没有可能不知道。但是他还能全心全意地等着最后一朵莲花开完,他还能笑得这样平静,这样温柔,一如既往……如果他这时候暴跳、怒骂、拂袖而去,也许嘉语心里,还不至于这样恐惧。

嘉语一把抓住嘉言的手,嘉言痛得叫了起来:“阿姐!”

“阿言!”嘉语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呼痛,“我要回家!”

“什么?”嘉言一脸“阿姐你疯了”的表情,“如今我和母亲都在宫里,父亲和哥哥也不在,家里没别人了,你回去做什么!”猛地记起还有宫姨娘,嘉言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你先别问,”嘉语急切地说,“我只问你,如果我要回家,你有没有法子?”

“什、什么时候?”嘉言也看出她眉目里的焦灼,不像是在玩笑。

“就眼下。”

“那不可能!”嘉言说,“你也不看看眼下什么时候了!你要回家,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和姨母说一声吧,就算你有理由,你瞧着姨母眼下这样子,有咱们说话的机会吗?更何况你连理由都没有!”

“就说我急病——”

“难道回家就好了?还是说外头的大夫,能比御医强?”嘉言道,“我就不说你回家没人照顾了。”

嘉语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沮丧:“真没办法吗?”

嘉言瞧她这样子,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回家?你要回家做什么——是因为落水的缘故吗?”

“自然不是。”嘉语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有一万句话,却半个字也出不了口。只叹了口气,“阿言我问你,太后杖毙了小玉儿,不怕陛下生气么?”

她不知道回府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困在宫里,就什么都做不了。她必须离开,这里太危险。皇帝的笑容和举止,给了她这样的紧迫感和焦灼感。那就仿佛是一只在生死边缘辗转太多次的小兽,能够轻易判断出风雨将至的气息——那并不容易,那是前世她后半生全部的收获。

“这事儿啊,”嘉言笑了,其实她也一直有感觉,自她从宝光寺归来,她阿姐像是变了很多,心事比以前更重,像是一颗心戳了十七八个孔,每个孔都装了没完没了的事,当然嘉言和她并不那么友爱,所以这时候口气里难免幸灾乐祸,“阿姐你怕了?”

嘉语竟点头道:“是,我怕。”

嘉言越发好笑:这么多天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她面前占上风呢。忍不住沾沾自喜:“姨母怎么会怕皇帝哥哥呢,阿姐你真是想太多啦!”

那也许是真的。就算皇帝因为小玉儿的死怨恨太后,他能做什么?他能怨怼太后?他如今才十四岁,权力在太后手里,就算太后要废掉他,他也只能受着。是的,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更温顺和听话。

但是小玉儿的死……等等!嘉语眼前猛地跳出“清河王”三个字。如果皇帝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做,那么清河王怎么死的?

嘉言瞧着她又不说话了,百无聊赖地问:“阿姐不出去赏花吗?”

嘉语知她爱热闹,定然是呆不住了,便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帮我把锦葵叫进来。”

嘉言也不与她客气,应了一声就出去,不多时候锦葵进来,又哭又笑:“三娘子!”

嘉语这时候想起她当时哭喊,有种隔世的遥远感和庆幸感——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她又安然度过一劫,不是吗。

她笑着说:“你过来。”

锦葵走到她跟前。

嘉语问她:“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的?”

锦葵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扑通跪下:“娘子恕罪!”

“恕罪?”嘉语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有什么罪,要我恕?”

锦葵言辞恳切:“奴婢明知道三娘子喝醉了,还放任三娘子一个人,以至于出事……如果奴婢一直在三娘子跟前,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奴婢实在罪该万死!”

这种话里的荒谬,嘉语是知道的,无非归罪。主子是永远不会错的,错的总是奴才。不过嘉语并不打算拿这个问罪她。即便她当时真的醉了,锦葵去取醒酒汤也是对的,画舫并不是危险之地。何况她没有醉。

而取一碗醒酒汤,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嘉语的目光落在锦葵的头顶,鸦鸦的发,底下白皙的肌肤,和压得低低的睫毛。是个温柔清秀的小美人:“我不过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

锦葵道:“奴、奴婢取了醒酒汤来,在船尾没有看到姑娘,就一路找了过去。”

“找了很久?”嘉语问。

锦葵这次犹豫了更长一点时间,像是在回忆:“也不是很久。”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

“奴婢看见……”锦葵吞吞吐吐,身子也在抖,像是极度的恐惧。嘉语说:“你说罢,无论你看见了什么,我恕你无罪。”

锦葵低了头,声如蚊蚋:“奴婢看见……看见宋王殿下。”

——她自然不知道,嘉语在车中,因见她俨然在座,想起从前,就备下了这样一套说辞,用来推脱她从前对萧阮的痴缠。她不认,萧阮自然更不会认,时间久了,大伙儿有了新的谈资,自然就不会再提起这茬。

穿凤尾裙的夫人也是怔了怔,奇道:“原来贵府和萧家还联络有亲?”

嘉语被气笑了:“夫人糊涂了!”

这句“贵府和萧家有亲”,往小了可以局限于始平王与宋王,但是往大了说,质疑的可是元家和萧家的关系,直指彭城长公主和萧永年,那可就大大得罪了彭城——谁不知道,这嫡妻原配,是彭城的心病呢。

果然,彭城长公主怫然不悦:“三娘久在平城,是远道而来,阿阮做哥哥的,就算多照顾她一点,难道不应该?”

王妃适时添上一句:“萧郎是个好孩子,长公主教导得当,我家王爷也赞不绝口的。”

穿凤尾裙的妇人也没料到始平王妃会帮着嘉语。她从风言风语中得到的讯息,只道她爹不亲娘不爱,大可以拿捏了当笑话,却不想是个硬柿子。一时大为懊悔,讪讪说了些场面话,岔开了话。

..................

人渐渐来得多了。

王妃领着嘉语、嘉言、贺兰袖和元明月,与众贵妇人一起退出了朝华殿,被女官领着,依官职、爵位站位。这一下,自然离太后远多了。嘉语这才有余暇悄声问嘉言:“那位穿凤尾裙的夫人是什么人?”

嘉言没好气白她一眼:“是于夫人。于家不通文事,通府上下连个知礼的都没有,尽说胡话。”

贺兰袖笑道:“三娘今儿好利的口齿。”

元明月牵着贺兰的衣角,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住嘉语。嘉语摇头道:“我也是被逼……”

一时间礼乐响起,姐妹几个都收了声。

钟鼓之声俨然,依礼跪,拜,叩,起。像牵线的偶人,无非照着规矩来,按部就班,不必有忧喜——然而人生不是这样的。

忽贺兰推她:“三娘、三娘你瞧那边!”

嘉语目不斜视——不是她定力好,她虽然不记得,也猜得到,她当初定然是顺着表姐的目光看了过去的。但是后来沧海桑田,什么繁华都见过,什么苦头都吃过,就不再容易生出多余的好奇心——好奇心会害死人。

嘉语道:“这是宫里,不好东张西望的,表姐忘了严嬷嬷的话吗?”

贺兰袖不意竟被嘉语教训了,心里越发惊奇,前番后事一过心,不由想道:怎么三娘竟像是、像是换过一个人似的,莫非她也……那她岂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后来的事?

想到有这种可能,便是以贺兰袖的定力,也不由面色煞白:她原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得天独厚,能事事洞察先机,如果嘉语也知道,如果……那会多出几多变数?

贺兰袖试想自己与嘉语易地而处,是绝对容不下自己的!

贺兰袖按手在膝上,抚平裙角。她对自己说:总要先试试她才知道……她是不是也……死过一次。

...............

到演礼完毕,就是分赐寿宴。

这会儿嘉语、嘉言、贺兰袖、元明月已经和王妃分开。始平王妃是有品级的命妇,这些姑娘被另分一席。

以屏风相隔,屏那边是男子席面。嘉语记得当时有风言,说太后想借着这次寿宴,察看各家姑娘,准备为皇帝选妃。如今看来,倒有几分真。不过那和她没关系:她们这一行人,除了贺兰,其余都是宗室女。

想到这里,嘉语眼皮一跳:从前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缘故,贺兰才一定要在寿宴上出风头?视线不由自主往贺兰飘,贺兰也正看她。

两下里目光一撞,各自心怀鬼胎,又不便移开。

嘉语低声道:“表姐,这寿宴,可真真无趣得很。”

这声气,又与往常一般无二。

贺兰袖心中仍有疑惑,微笑道:“……是因为没见到宋王吗?”

从前她也常常这样打趣,那时候她又是羞恼,又是喜欢。如今听来只剩了刺心:“表姐要和那于夫人说一样的话吗?”

贺兰袖微微一笑:“怎么会一样。于夫人是不怀好意,我却是为你好。”

嘉语叹了口气,道:“表姐要是为我好,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啦……叫人听了去,可不就是笑话吗?”

贺兰袖笑道:“那咱们就不叫别人听了去,就咱们自个儿说说?”

这些话,原是她们亲近时候常说的。

到后来……后来……嘉语微怔地看着贺兰袖秀美的面容,细长的丹凤眼,眼波流转。红唇如蔷薇。当初,恨到极处,她也曾恨不能抓破这张脸,戳瞎她的眼睛,缝上她的嘴,彻底地……毁掉她。

她不知道,那些恨意里,到底是因为萧阮更多,还是因为她是贺兰袖更多。

幸而这一世,她与他的纠缠,她不必再参与。嘉语长舒了一口气:“我幼时,听父亲说过一个故事,表姐要不要听?”

事关始平王,贺兰袖哪里有不想听的道理,却又奇怪,她与嘉语是打小一处,哪里有她听过,她没听过的。

当时问:“姨父说什么了?”

“父亲说,弘农杨氏在前朝,出过一个大官。有天途径昌邑,当时昌邑令是他举荐的,知他路过,当晚来见,赠他厚礼。那大官惋惜地说:‘我知你为人,你却不知道我的为人,实在可叹啊。’昌邑令说:‘这是深夜,没有人看到我的行踪,不会有人知道,这是我的心意,恩公但收无妨。’大官却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可以说没人知道呢?’”

话止于此。

贺兰袖想不到嘉语竟然说出这么一大篇道理来。按说,始平王教女儿“四知堂”的典故不足为奇,以嘉语平素为人,虽然说不上君子,“不欺暗室”四个字,还是做得到。但是这等大道理搬到闺中来说教,实在教人哭笑不得。

明月却拽了拽嘉语的衣袖,问:“三姐姐,那若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是不是就可以做了呢?”

嘉语:……

“都给我住嘴!”幸而嘉言仗义出声,解了尴尬,“……就到我们了!”

明月年纪虽小,对天威之厉却是感触最深的一个。连忙就住了嘴。

女官朝嘉语、嘉言点头示意,几个人齐齐站起,猛听得“咚”地一声,朗脆,顿时整个大殿都静了。

是一支青玉笛,不用回头,不用看,嘉语也知道,她想要深吸一口气,像是非如此,无以镇压胸中惊涛骇浪。

那是她的笛子,毫无疑问。

那是她的噩梦,毫无疑问。

连翘垂着手,恭恭敬敬地回答:“婢子不敢有瞒王妃。”

她是王妃指派给嘉语的大丫头,是去伺候,也是去看着的,毕竟嘉语年纪小,又长在穷乡僻壤——相对洛阳来说——不识的规矩多了,需要这么个人提点,可惜嘉语进府之后,防她和防贼也差不多。

连翘也是无可奈何。她原是王妃身边的二等丫头,上面压着几个大丫头,出头没指望,费了老大劲才得到这么个差,原以为始平王嫡长女身边第一人,前途不可限量,哪里想根本近不了身。

近不了身也就罢了,这姑娘还是个扶不起的,进府不过半个月,就把王妃的耐心磨光了,连翘如今是懊悔都来不及,只得找机会往畅和堂多跑几趟腿,指望王妃看在她忠心的份上……却听王妃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严嬷嬷那里帮你们姑娘多说几句好话。”

连翘应一声“是”,碎步退了出去。

王妃瞧着连翘的影子拐过门槛,方才偏头问一直慢悠悠给她打扇的喜嬷嬷:“……嬷嬷怎么看?”

喜嬷嬷长了张团团脸,不笑的时候喜气,笑的时候更喜气:“恭喜王妃,三娘子这是懂事了。”——嘉语虽然是始平王的嫡长女,上头却还有两个堂姐,所以阖府上下呼她三娘子。

“懂事了?”王妃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她可不敢信,“嬷嬷这打量我是戏台子上的昏君呢,尽拣我爱听的说。”

喜嬷嬷不慌不忙打着扇子:“王妃这就冤枉奴婢了,连翘那丫头都知道不敢欺瞒王妃,奴婢怎么敢?王妃再想想,三娘子虽然性子急了点,要说坏心眼,怕还真没有……”喜嬷嬷用扇子遮了嘴,压低声音,“要真有,就不会一进府就把上下得罪个底朝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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