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打算在十月初三那天出城礼佛, 自然要先请示王妃。
始平王妃皱眉,李十二郎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流言说还在城里, 三娘在这当口要出城……什么企图还用说吗。她这时候极是懊悔给嘉语订了这门亲——眼见得门第赫赫, 谁想一朝崩塌。
她当然知道那不是太后的意思,太后定然不至于让她如此为难。
如今让她为难的却是三娘。
她虽然不知道嘉语是如何与李十二郎联系——她倒不反感她有些消息渠道, 说到底, 姑娘大了,有些手段,总比没有好。
始平王妃道:“三娘已经收留了李家九娘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趟浑水,何必再蹚?她与她父亲自然会想法子再给她找门亲,虽然是不容易,但是好在没有过门, 不过是从头再来过……罢了。
嘉语低头道:“三娘不过是想出城礼佛罢了。”
王妃:……
这话嘉言说也就罢了, 三娘?糊弄谁呢。
王妃也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 劝没有用,没的还能闹僵。挥手叫她下去再想想。转头就找了谢云然来,推心置腹说道:“三娘这孩子也是倔,这当口出城,少不得被人截拦, 到时候闹出来……可不好看。”
谢云然沉吟片刻, 却说道:“想来三娘有分寸。”
王妃道:“这孩子忠厚, 我怕她上人家的当。”
嘉语虽然各种不省心, 待人却说得上真心实意,从前对嘉言,后来对谢云然,对昭熙,对宋王,甚至是对李家兄妹,并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轻薄之辈——如是,倒不需她操这个心,也不值得她操这个心了。
谢云然却压低了声音道:“如今天下都知道李家冤枉……”
始平王妃略怔了怔,不由苦笑。天下人皆有后路,唯她没有——便知道李家冤枉,又能如何?揉了揉眉心,含混道:“……李家已经是不成了,三娘日后还须得说亲……”
谢云然见王妃不接话茬,也知道王妃有王妃的难处。换了口风安慰道:“姻缘自有天定。虽然是须得母亲多费心,但是也无须太过忧心,以三娘的人才,不过是好事多磨罢了。”
王妃不说话:说得轻巧,她是没见之前她为三娘的亲事费了多少劲。便只说道:“云娘要是拦不住三娘,好歹与二郎说一声——要闹出事来,少不得还是要二郎去收拾首尾。”
王妃坚持,谢云然也只有应声的份。
同样感慨于“姻缘天定”的还有千里之外的始平王——始平王妃做梦也不会想到,与她的家信同时抵达青州的,还有宋王的求婚书,看得始平王又惊又骇:这小子,未免也太会趁火打劫了!
又想道,原以为三儿与李十二郎是尘埃落定,不想这兜兜转转,还是不成——莫非当真是命中注定,与萧家那小子有缘?
他对萧阮从前就大有好感,特别他西山上兵变重伤那阵子,几乎以为三儿回心转意,却不想还是不肯松口。后来萧阮与他同在青州,亦表现出色——大约也有刻意讨好的成分在,然而诚意总是真的。
只不过……三儿不乐意,莫说是宋王,就是吴主求娶,他也是不肯的。儿女都是债,始平王微叹了口气,信搁在手边,并不以为意。
昭熙晚上回来,听说嘉语要出城,大惊道:“母亲说得对,这当口,三娘不该蹚这趟浑水……”
谢云然道:“李御史不过求三娘一路疑兵,并不真个要三娘带他出城。”
昭熙仍是摇头:“李御史计划得好,真个进行起来,未必就这么顺遂……就怕到最后,还是会拖三娘下水。”
郑忱是疯了,先前灭了李家满门,如今又疯了一样找李十二郎——还是用的内卫,单单绕过他。对于元祎炬,他可以一拳下去,与他分说个明白,但是他与郑忱之间,关系却远没有亲密到这一步。
诚然他有向他示好,他也勉强算是救过他一命——如今想来,懊悔不迭。早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当初就不该——
然而当初他不通风报信,郑忱就保不住命了吗?难说。
谢云然面有难色:“可是我已经应了三娘……”
“那有什么打紧,”昭熙慨然道,“不需你出面,我去与她说……”
人已经到门口,却听他娘子吞吞吐吐道:“三娘说,她与李御史婚约未解,夫妻有帮扶之义……”
这话对始平王妃说是没有用的,对昭熙却还管用。昭熙脚步一滞,迟疑道:“这几日,三娘心情如何?”——他因为李家事出意外,他竟不能预料,也没能阻止,颇觉得愧对他妹子。
谢云然答道:“……还好。”
“还好?”
谢云然道:“三娘也是知道不能履行婚约,对李御史颇有歉意,送李御史出城,也算是了结了心愿。”
昭熙想了片刻,到底叹了口气:总不能叫三娘存了这个心结。他走回来,躺在谢云然身边,郁郁说道:“那赶明儿我调出时间,送她出城。”
谢云然笑道:“不妥。三娘出面,便是出了差错,郎君还能兜回来,无非三娘年纪小不懂事;郎君出面,人都疑心是父亲或者母亲的意思,事情就严重了——何况有郎君在,内卫再傻也知道,李御史不会来了。”
停了片刻又道:“郎君也不必担心李御史改变计划,盯三娘的人多了,他就是有这个心,也上不了车。”
昭熙一想也对,稍稍释然。却问道:“三娘心情当真还好吗?”
“还好。”谢云然道,“依我看,三娘对李御史有义,并非有情。所以送了李御史出城,就算是两清了。”
昭熙不解地别过头看她:“云娘这话奇怪。”
“嗯?”
“三娘若非对李御史有情,如何会答应他求娶?”昭熙道,“三娘可不是肯将就的人。”
谢云然踌躇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听说年初时候,王妃带三娘相看了不少人,都未有合意的,李御史已经是人中龙凤。”她知道昭熙不能懂,所以并没有说透,想当时三娘的委屈,她能感同身受。
莫说三娘了,她不也答应过崔家求娶吗——那并不意味着她就有多惦记崔九郎了。
“那依云娘看,三娘是还惦着……宋王吗?”昭熙问。
谢云然摇头:“这我可看不出来。”
“云娘也看不出来?”昭熙许许失望。
谢云然气得推了他一把:“你这个做哥哥的都看不出来,我如何看得出来!”
昭熙挠了挠头,抱怨道:“我家三娘心眼可多,莫说我,我看,就是母亲也……”
“不是心眼多,是想得多。”谢云然道,“我有时候觉得,三娘年岁虽小,却像是经历过很多事情一样——像是比你我还经历得多。昭郎,三娘过去十三年里,当真就只是在平城吗?”
“那当然!”
谢云然道:“那想来,症结还是宋王。三娘从前在平城,未曾见过这等人物,所以一见而惊,到后来……虽然我不知道宋王到底做了什么让她这样伤心,但就是伤心透了,心无所属,人尽可夫。”
她用的是“人尽可夫”的本意——天底下合适的才子俊彦,都堪为配。
昭熙默然。
谢云然又道:“李御史也是诚心。”
昭熙应道:“十二郎可惜了——三娘可有说,谁救了他?”
“没有。”
昭熙两眼空空看着房顶,忽感慨道:“敢在这时候收留他的人,也颇有胆气,要知道,卢家也好,崔家也罢,就连我家,都退避三舍……”说到这里,自失地笑一笑,“如有一日,我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并不知道,就在前一日,广阳王也有过类似的感慨。
“你我夫妻一体,郎君高居庙堂,我凤冠霞帔,郎君亡命天涯,我洗手羹汤。”谢云然慨然应声道。
昭熙转眸看住她,半晌,却摇头:“不……不要这样,云娘,如真有那一日,我定然放你走。我家落败,谢家未必落败,云娘回家即可——并非我不信云娘的心意,但是云娘,我舍不得你吃这个苦。”
谢云然怒道:“文君尚能当垆卖酒……”
“那是司马相如不对!”昭熙搂住她说道,“我听过这个故事,但是不该是这样的。这并不是一则佳话,他连自个儿都养不活,就算文君能跟着他餐风饮露,万一他有了孩儿,难道也跟着衣食无着,更何况——云娘?”
谢云然面上露出奇怪的神色,昭熙吃了一惊:“……我、我说错话了吗?”
“你知道了?”
“什么?”
谢云然附耳过来,低语了两句,昭熙蹭得跳了起来:“真的?”
谢云然:……
“母亲知道吗?”
谢云然低声道:“还没有确定,也就没有告诉母亲……”
“那怎么成!”昭熙急得到处找鞋子,“我去与母亲说,饮食上……”
“傻子!”谢云然笑了,王妃向来省事,既不叫她立规矩随身服侍,也没有与他们同案而食的习惯,她的饮食,和王妃什么相干了。
昭熙想了片刻,期期艾艾又问:“三娘知道么?”
“傻子!”谢云然又好笑又好气,“三娘还未出阁呢,哪里好知道这个!”
“那、那……是个小子还是个丫头?”
谢云然:……
“好了我知道我傻了,”昭熙凑过来要听,喃喃道,“哪里就这么快了……这才多久……”
谢云然:……
“昭郎想要个小子还是丫头?”
“都好……”昭熙笑得一脸傻气,“要是个小子,可不能长得像你,太秀气了那可不成,得像我;要是个丫头,那可不能像她两个姑姑,养成个霸王脾气,要跟她外公、舅舅学诗啊画啊……绣花什么的,不对,我的女儿,学绣花做什么,还是得学骑射,我听说岭南有果下马,才三尺高,刚刚好合适小娃儿学骑……”
谢云然:……
醒醒啊郎君,这娃还没影呢,就惦记骑射了!
“也不能像三郎,母亲把他宠坏了,豆丁大的娃娃,尽会朝人吐口水……”
“回来!”谢云然喝道,“你去哪里——你不知道么,没到三月的娃娃,不能往外说的……”
“我去说与阿娘听——”
谢云然:……
她算是彻底服气了。
早上嘉语出门的时候,还小小庆幸了下嘉言被姚佳怡拉去作客,不然少不得追问到底,然而转念一想,多半也是祖家子所为。
婢子只带了连翘,却让安平带了十余人骑马跟着。虽然料想即便是内卫,也不至于太为难她,但是万一冲有突,也算是个缓冲。上次昭熙迎亲的变故让她觉得,凡事多备着点,总不会有坏处。
登车出门。嘉语还没什么,因知道今儿坐车耗时不短,早早叫薄荷准备了小食,闲书。倒是连翘,神色里颇为担忧,虽然碍着嘉语,并不敢掀起帘子,目光却时时往外飘,在帘与窗的空隙里。
嘉语被她这神色扰得不安,摇头道:“你要看就看罢。”真是,要薄荷也就罢了,连翘一向是沉得住气的。
连翘闻言,如获大赦。看了盏茶功夫,倒还真让她看出门道来,与嘉语说道:“姑娘,有人跟着我们。”
嘉语“嗯”了一声:“爱跟就跟着呗。”
连翘:……
“可是待会儿……”
“什么?”嘉语从书里抬头看住连翘。
连翘一下子卡了壳,两个眼睛又往外张望。嘉语失笑。车虽然不是很晃,但是书她也不是很看得进去。李十二郎出城,可以往南走,也可以往北走。以祖家的经营,如果往南走,大约也用不上她。
不过也难说,兴许就是定的南走,这花枪耍得可远。她知道王妃和昭熙都不赞同她走这一趟,然而她先前已经救了李九娘。这不过举手之劳,她实在有点拉不下脸来拒绝——可见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兴许还有隐隐的歉疚:从前李家并没有遭遇灭门。
她猜不透哪里出了差错,从前郑三同样为太后所宠爱,李家却没有被灭门。难道从前并没有李夫人的意外?
因百思不得其解,而郑忱上位到底是得她之力,更不知道萧阮是不是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嘉语掩卷叹了口气,真真飞来横祸。
但听得“吁——”地一声,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公主,安业坊到了。”
嘉语应了一声。
照祖家子的计划,她这日要去五个坊的宅院,分在不同方向。天知道那些宅院都谁的产业,想必祖家子有的是障眼法。后头盯梢的见她朝着安业坊来,只当她接了李十二郎会从定鼎门出,便都往定鼎门布置人手了。
说到底,内卫不比羽林卫。以羽林卫守九门,人手轮换,绰绰有余,而内卫不行。内卫亦不敢过于迫近,只要她没出城,连上来问一句都不敢——便始平王不在京中,真当始平王世子吃素的么。
嘉语下车,稍事休息,招呼侍从饮水进食。换马,换车,换人。都是吃饱喝足,休息够了的好马,又能跑一轮。
这时候日头还早。到中午嘉语已经去过两个坊,人也跑得奄奄一息。在明教坊用午饭——也是早早就有人备下,她到的时候,饭食还热着,最最难得,竟还能合乎她的口味——这个祖家子可真是个能干人。
再登车的时候,连翘忍不住了,说道:“姑娘……”
“嗯?”
“姑娘不出城么?”连翘问。
嘉语知她其实想问李十二郎什么时候登车。当然连翘是不必瞒的,只不过计划里并没有这一项。便只避重就轻说道:“我问哥哥要了夜行的令牌,便晚些回来,也是无妨。”
连翘便知道这日行程还有大半了。过了片刻又问:“姑娘一直都知道李、李御史的下落吗?”
嘉语笑道:“我怎么会知道。”
连翘“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过了午时,倦意渐渐上来,嘉语昏昏然歪在车里,幸而车内极是宽大,容她合衣而卧。倒是连翘精神奕奕,时时往窗外看。一时又说道:“姑娘,他们往长夏门去了。”
这已经是第四处宅院,内卫跟着车驾从城东跑到城西,又从城西换到城北,差不多跑了有大半个洛阳城。嘉语和连翘不过在马车里休养生息,车夫与侍从也换过几轮,这些内卫却跑得筋疲力尽。
“陈将军,这样不成!”便有人喘着气说,“怎么看、怎么看华阳公主都是在耍咱们啊。”
那头领不过二十余岁,面貌颇有些英俊,眉目里却大有阴鸷之意——如果是昭熙或者李十二郎在,兴许会脱口叫了出来:“陈莫!”——正是正始五年秋,在西山伏击李家兄妹的羽林卫幢主陈莫。
原本李家的意思,这位虽是奉命行事,但是手上好几条人命总是真的,不能留。奈何昭熙先前答应过保他一命,李家感激昭熙救命之恩,也就抬手放过。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有这句话在,陈莫进宫做了内侍。
他那位嫁入崔家的姑姑也被休弃回家,半年不到,郁郁而终。
到这时候,他自然也知道华阳公主出门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拖住他们——原本都以为她会仗着始平王与始平王妃,便吃定了他们不敢查她车驾,强行送人出城。虽则上头交代过,不能惊了华阳公主……
但是交代归交代……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陈莫自问这辈子不会有第二次——他是万万不会放过李十二郎的。
然而……
即便是如此,最后李十二郎会不会借公主的车驾出城,却仍然是难以判断。兴许纯粹消遣他们一天就完了,兴许……
无非就是看死了内卫人手不够。
如果华阳今日出行纯粹只为消遣他们,那么李十二郎会从哪个门出城?陈莫低头沉思片刻,那要看他是南下还是北上了。南下?南下固然可能得到高官厚禄,然而这满门血仇,换谁放得下?
南朝不提北伐,到如今,有近四十年了。
陈莫唇角上勾,一个嘲弄的笑容——被哄骗跟着华阳车驾跑马整日,是他失算,但是华阳公主这日出行,却至少给他们确定了一个时间上的范围——如果李十二郎要出城,那多半会选在今日。
毕竟,城里的搜索已经越来越紧了,那庇护他的人……自古以来,能有几个程婴、公孙?便有,李十二郎也不姓赵哪。
“上东门,”陈莫狞笑道,“我们往上东门去!”
“那盯公主车驾的人……”
“继续盯着!”陈莫一提缰,率先往北去了。
在陈莫没有留意到的地方,一个卖糕的小贩默默目送了他们的远去。然后麻利开始收摊。
“阿罗,今儿这么早就收摊?”边上卖梨的小贩吆喝问。
那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嗯”了一声,不太情愿地解释道:“小舅子这两日成亲,叫我早些儿回去帮忙。”
“哟,那大喜啊……”
“可不是……”
口里说着,人渐渐就走得远了。
想到只要去最后一个地方了,嘉语也有些振奋。
去了这处,就真出城了。城外有菩提寺,进寺上一炷香,也算是礼佛了。这时候往外看,日头遥遥,就要落下。
进城的人多在清晨,出城则多在傍晚。要说验明证身,自然清晨出门,守门人最为疏忽大意,到傍晚,又手忙脚乱,容易糊弄。嘉语也拿不准李十二郎会在早上出城还是晚上。反正她是一早就出来了。
早有早的好处,晚有晚的优势——毕竟出了城,有夜色掩护,更不容易被追击。
嘉语心里盘算着,却听连翘惊叫一声:“有人、有人——停车!”
嘉语转眸去,看到连翘目色里的惊慌。
“停车!”她说。
车方缓,就有一团黑影直蹿上来。车外悄无声息,稳稳又前行。嘉语定睛看时,不是李十二郎却是哪个?
连翘端的好眼力。
进了车,喘·息未匀,李十二郎朝嘉语欠身道:“惊到公主了。”
嘉语微微一笑,道:“李郎君别来无恙?”心里想的却是,他怎么在这里?他是要借她的车出城吗——之前不是说好只作疑兵?
“坐。”嘉语又道。
李十二郎点点头,亦不与她客气,坐下匀了气息,说道:“他们往上东门去了。”
这话没头没尾,但是嘉语竟听懂了——祖家子原本的计划,是以她吸引内卫疲于奔命,送李十二郎从上东门出城,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兴许是被看破了,如今上东门已经出不去了。
所以不得已,只能折回来,借助于她的车驾。到这当口,嘉语自然不能拒绝——这应该也是在他们算计之中。
嘉语点了点头:“原来李郎君要北上。”
李十二郎深吸了一口气:“让公主见笑了,我虽不才,终不能容父祖含冤于九泉之下。”
“那李郎君是要——”
“清君侧。”李十二郎说。
清君侧,真是个好借口,嘉语想,前世她爹进京,也是这个借口。
嘉语沉默。
李十二郎自知失言,虽然他本意是指郑忱,但何尝不是剑指太后。有始平王妃这个嫡母,华阳如何好出声。只不知道什么缘故,如今在她面前,他反倒没了顾忌——大约是破罐子破摔了。
这时候从头翻悔,讪讪道:“还没有谢过公主再三援手之恩。”
嘉语欠身道:“郎君客气。”又道:“九娘子如今住在我西山脚下的庄子里,九娘子想等风头过去,上卢家求救……”
“不可!”李十二郎脱口道。
嘉语注目于他。
李十二郎苦笑:“如今全洛阳都知道九娘为公主收留,如卢家有意,自然会上门来接,如果卢家没有这个意思……”他原是想说“只能多拜托公主了”,然而转念想道,他如今又有什么立场拜托她?
一时收住。他要出城已经是不容易,何况此番远走,祸福难料,他也就罢了,九娘哪里吃得这个苦。
嘉语点点头,说道:“既然李郎这么看,如果卢家不来接,就让九娘在庄子上等郎君归来罢。”
既然李十二郎没有提崔家,她自然也不提。
李十二郎起身,五体投于地,以示谢意。他倒是想要承诺日后有所回报,然而即便他此去万事顺遂,又有什么可以拿来报答她——她什么都不缺,她缺的他又给不了。他此去赌命,难不成叫她等他?
他还没有天真到这个地步。要他们原就海誓山盟,生死相许也就罢了。既无前因,只能叹是无缘。
因说道:“从前我与公主订盟,未料有此厄变。李某此去生死未卜,不敢耽误公主。当初走得仓促,婚书并未带在身上,只好写了份放婚书——当然公主兴许不需要这东西,然而李某的心意……还望公主莫要嫌弃。”
嘉语应了一声。这等话,如何接都是尴尬。这世上当然有坚贞不渝,死生挈阔,在书里。他与她没有这等情分,连举手之劳,他都受宠若惊,是识趣,也是自省。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当然是愉快的。
车厢里空气有些沉闷,不相干的人,到底不相干。
忽听嘉语道:“郎君敢于北上,想是不看好朝廷这次出兵?”
李十二郎微微诧异。转念一想,有始平王妃这个嫡母,有始平王这种父亲,她对于局势有所耳闻是应该,毕竟,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她父兄出征了。便说道:“如是令尊北上平叛,我就只能掉头南下了。”
虽然吴国有四五十年没有过北伐,也还有北伐的可能,但是如果始平王北上,云朔三州,一时半会儿恐怕没有能力逆袭。
嘉语挑眉,神色里有瞬间的迷惑。
“公主是想说宋王么,”李十二郎察言观色,他与她之间已经没了婚约,自然不必避开这个名字,何况京中都知道宋王手段,“便纵是天纵之才,以猜忌之将,将惶惑之兵,恐怕难免沉戟折沙。”
萧阮以南人将北兵,处境尴尬;平叛大军经了李司空、宜阳王和南阳王轮番领兵,特别李家灭门之后,势必惶惑不知所措,都是可以预料。李十二郎提到沉戟折沙,却是魏武王赤壁兵败的典故。
嘉语纠结了片刻她该不该盼着萧阮兵败,最终只叹了口气,局面至此,已经是覆水难收。
李十二郎安抚她道:“公主也不必忧虑,待圣人亲政,自然海内归心。”
这话嘉语听得刺耳。太后固然诸多不是,然而皇帝上位,云朔代州的饥荒也还是饥荒,军镇离心,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拉得回来。一时问:“郎君也认为,如今天下乱势,是太后牝鸡司晨的缘故吗?”
李十二郎摇头道:“是名不正言不顺,人心不安之故。”
——世人皆知,太后迟早还政于皇帝,而如今帝后争权,除了像郑忱这种死心塌地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谁人不是首鼠两端。
如是,人心浮动,谁还能正经做事。
嘉语点点头,欲言又止。
“公主可是有话要说?”李十二郎问。
嘉语面上略有尴尬之色,说道:“我听闻郎君要北上,倒是想起,有个故人,也在朔州……如今应该是在云州了。”
“故人?”李十二郎和郑忱一个想法:似华阳这等足不出户的小娘子,竟然能有故人远在云朔,也是一奇。
嘉语点头道:“这位故人,郎君也见过……”
李十二郎一激灵,脱口问:“是小周郎君吗?”去年他在西山脚下得昭熙相救,除了昭熙之外,对那位一箭破羽林的小周郎君印象深刻。当时以为是昭熙的亲兵,然而这年余,却没有再见过。连昭熙迎亲那次变故都没有出现——照理是该出面的。这时候忍不住道:“还以为他跟令尊去了青州。”
嘉语随口道:“那倒没有,他也不是我父王的人……”说着从手腕上捋下一样东西,递给李十二郎:“我在邸报上也没有看到他的名字,想来处境艰难,郎君此去,若是遇见他,还请郎君将此物转赠与他。”
李十二郎:……
这句话信息量好大。
既不是始平王的人,却听始平王世子使唤,在华阳的庄子上练兵;华阳公主能看到朝廷邸报……也就罢了,却在邸报上寻找这么个名不经传的人物,如今还有所转赠……这是私相授受么!
待细看她递过来的——是一对金镯子,成色上佳,足足有半斤之重,心里又咯噔一响:从前看她也是个清雅人物,素日戴的不是珍珠就是玉,如何竟赠人这等俗物——不怕重?
嘉语也意识到这句话漏洞太大,只能勉强补救道:“他在信都救过我……”
李十二郎:……
能有救过华阳公主这等际遇,始平王父子不该有所报答么,在禁军、在羽林卫,乃至于在青州或者别的地方安插一个低级军官,能有什么难度,如何千里迢迢,却去了动荡不安的朔……云州?
不过他们兄妹得她数次搭救,自不好犯颜直问,只得含蓄说道:“边镇苦寒,难为小周郎君肯为国守边……”
嘉语含混道:“他是朔州人……大概是,比较热爱自己的家乡。”
李十二郎决定假装没有听见。
“……如今朔州连番战事,官兵折损极大,小周郎君诚然骑射·精绝……”但是战场上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有人骑射一塌糊涂,偏生能一仗到底,毫发无损;有人武艺精湛,却死得稀里糊涂。
嘉语却笑道:“哪里这么容易死。”何况这货多半是已经从贼。
李十二郎:……
他发现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他这位前任未婚妻了。从前见她数次,还曾经感慨到底是将门虎女,纵领不得兵,当不得将,却不同于一般小娘子的无知——然而能说出这等话,看来还是所知甚少。
李十二郎硬着头皮问:“那公主如何知他如今处境艰难?”
嘉语沉默了片刻,结结巴巴道:“兵荒马乱,要养家糊口……自然艰难。”
李十二郎:……
连翘一声惊呼:“小周郎君成家了么?”——她听茯苓与半夏打趣,还以为姑娘有意把半夏许给这位周郎君。
李十二郎:……
连她的贴身婢子,也知道这位小周郎君么?
嘉语犹豫着张张嘴,又合上,最后还是点点头:“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不对吗?”
你的态度不对,李十二郎心道。华阳一向稳重,就连始平王世子婚礼上变故猝发——他虽然不在现场,也听母亲、姊妹称道过——都能侃侃而言,如何这会儿,却结结巴巴胡说八道起来。倒有几分可爱——华阳容色原不及姐妹,要说端方,固然合适做宗妇主母,却未免乏了可爱。
连翘低眉顺眼道:“难得姑娘惦记他。”
嘉语:……
“多嘴!”嘉语喝了一声。她也知道这其实不太合理。那人何须她惦记。她与其惦记他,不如惦记眼下战事,惦记王妃会把她许给谁,以及萧阮什么时候能够停止他的小动作。那人、那人自然是不会死的。
乱臣贼子,哪里这么容易死。
如果不是前日梦见,她反复与自己说,兴许就想不起来了。
然而——
梦见次数着实不少。
每次醒来,竟还会惆怅……许是烽烟四起,乱势渐成的缘故。他从前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很早就投奔了她的父亲,襄助他收拾了云朔乱兵。至于后来……后来因势成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到萧阮北上,再到李十二郎北上,方才想起,照从前推算,他这时候是已经成了亲,得了长子,在几方势力之间奔走,或者是被猜忌,或者是被冷落,生计艰难。他后来是怎么翻的身……他却没有与她说过。
雪中送炭,总不负他们相识一场。
以她看来,李十二郎此去,碰到的机会应该是相当大——她有时又疑心自己是一早就想到这个,不然,何至于戴了这么笨重的金器出门?
有些事,原禁不起细想。
她也不愿意细想。就只说道:“……如果郎君遇见他,就说是我贺他新婚。”
“公主有心。”李十二郎赞道。他虽然只匆匆见了周乐一面,也是很惊叹于他的能耐,始平王或者始平王世子的意思,要笼络这样的人才,并不足以为奇——便是华阳慧眼识英雄,也是不稀奇的。
嘉语点点头,这篇揭过。
忽外头车夫说道:“公主,有人朝这边来了。”
连翘闻言,掀起窗帘一看,不由惊呼:“姑娘,来了好多人……”
嘉语与李十二郎对望一眼。
嘉语心里盘算道,内卫追了一整日了,是疲惫之师,相对而言,她的部曲算是以逸待劳,再拖一阵子,等车出了城,他们就无可奈何了。她敲了窗板两下,外头车夫是昭熙匀给她用的,最识军令。
连翘道:“姑娘,他、他们……他们打起来了!”
嘉语应了一声,又敲了一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