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袖像是做了极长的一个梦, 梦里跋涉了千里万里,苦痛不堪, 然后她终于从梦里醒来, 一动, 周身都痛,痛得像是骨头碎掉了。
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小娘子受伤不轻,且勿动!”
她顺着那声音看过去,那人的眉目在月的微光里, 看起来有些模糊, 她在哪里见过,她想,她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灯光慢慢亮起来,月色就被冲淡了, 贺兰袖没有起身, 她起不来。
记忆也慢慢回来, 从混沌中。她在夜色里狂奔,月光铺在路面上,如银,如霜,然后她听到了破空之声, 那一箭射穿的夜色霜华, 她扑到在地, 热的血喷出来, 在冷白的月光里迅速凝结。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的凝结, 她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生机和热血,在越来越快地流失。
也许会死在这里……她怎么会死在这里!她怎么能死在这里!她重生一回,不是来找死的!贺兰袖感受得到心里勃发的怨恨,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这样怨恨过了,这个世界上,值得她怨恨的人,原本就不多。
她是吴国的皇后,六宫之主,哪个敢让她不痛快。怨恨不过是前尘往事……她重来一次,就是为了解决这些前尘往事,怎么能出师未捷,身死人手!
这股怨恨提着她的心,让她保住一口气,她奋力抓住身下的泥土,黑的泥土深深陷进指甲里,石子硌着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不至于昏过去……一旦昏睡过去,就可能再醒不过来。她还有大好前程、比从前更好的前程,南下,千里江南的风光,她站在那里,整个世界都匍匐在她的脚下,没有缺憾,没有遗憾,她从前都能做到,这一次,毋庸置疑,她会做得更好!
三娘不过她的手下败将!
她会再一次爬到那个位置,不留任何遗憾,她发誓!她不能白白活一次,却什么都得不到,所以她不能睡,她必须醒着,清醒地忍受背后传来的剧痛——谢天谢地,他没有补刀。
他果然选择了弓箭,贺兰袖恍惚地想,素闻大将军弓马娴熟,原来是真的。想他出身军镇,该是常年在草地上追踪猎物,所以她根本逃不过,也没打算逃过去,她只是……拼一拼自己的运气。
拉开他和她之间的距离——近身搏斗,她全无生理,而远程攻击——无论这背后的原因是周乐最后的心慈手软,还是对自己的箭术过于自信,总之结果证明,她运气实在不错,那也许还因为,她坚持到了天亮。
天终于亮了,灰蒙蒙的,然后视野之中,衰草,蓝天,泥路,所有都鲜明起来,她听到了马蹄声……终于。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大喊——至少她以为自己在大喊。
“……我听到草丛里有人。”男子就地盘坐。没有床,当然的,这只是一间破庙,离城太远,地方偏僻,早断了香火,也没有沙门打理,大约是耐不住孤寒。剩下木胎泥塑,也看不出多少威严。
他拨开草丛,天光已经大亮,晨露从草尖坠落,粗布衣裳的少女,背心长箭,伤深见骨,血流却不多。
如果不是听见了声音,他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下马——他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游山玩水、搭救落难少女,他也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直到他看到她裸露的玉足。
这不是个贫家的小娘子。贫苦人家的小娘子,日常辛劳,绝不会有这样一双白白嫩嫩的脚,虽然它被石头和草划得鲜血淋漓,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它原本优美的形状和保养得当的肌肤。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出来的。
这个少女的身份于是变得蹊跷起来:并非贫苦人家的小娘子,却穿了贫苦人家的粗布衣裳,被射倒在这人迹罕见之处。
不知怎的就想起李家兄妹前儿在西山遇袭的传闻,他下了马,把人翻过来,映入眼帘一张如描如画、宜喜宜嗔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略有些苍白,然而那苍白越发凸显她的眉目——那眉目自然是极好的。
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这样一张脸,这样美貌,又这样娇弱。
但是这个男子不是大多数人,所以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却臂上一紧——那少女在昏迷中,竟本能地抓牢了他的衣裳!
好强悍的求生意志!男子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是小小佩服,他久在边关,见多了生死,很多时候,有这口气和没这口气,就是生与死的分水岭,有人放手,就有人不放,至死不放!
他抱起人放在马背上,走了半个时辰才找到这间破庙,包扎了伤口——当然这时候就顾不得什么礼教不礼教的了,用了随身带的药敷上,又生了火,热了干粮,一直到天黑她才醒来。
这伤得可不轻,这个小娘子也真是命大。
“大恩不言谢。”贺兰袖说。她一向心高气傲,重生之后,仍以皇后自居,自不会轻易与人说谢,然而这句,却说得真心实意,竟有瞬间的茫然——原来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人,能当得起她一声谢。
“举手之劳耳,”男子迟疑片刻,却问,“这里前无村后无店的,小娘子何以孤身一人在此?莫不是为强人所掠?”
原来雪梅庵地势特殊,整个庵堂深藏于山腹,如果不是通晓路径,万难找到——始平王能想出这么个地方安置贺兰袖,也算是煞费苦心。这个男子虽是寻人而至,竟也没有发现——一路痕迹早被周乐抹干净了。
贺兰袖惨然一笑,摇头道:“……却不是。”
人在极度危险当中,往往并不知道害怕,反是在脱险之后,思及种种可能的后果,才知道恐惧,贺兰袖也不例外,这时候心潮起伏,一时是记起从前的遗憾,一时又想到死而复生之后的万丈豪情,到如今——
其实从前她走得也并非顺风顺水,当时如履薄冰,其中关节多少侥幸,是她重生之后再没有细想过——毕竟过去得久了,安稳日子过得久,人心变钝,以致于她相信,这一世,她只要按部就班,就该无往而不利——然而现实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如果昨晚她沉睡未醒,就会稀里糊涂死在周乐手里;如果她没识破对方身份,还以为是太后的人,周乐上来就是一刀;又如果周乐射中她之后,细心上来检视——毫厘之差,之后,她就没有之后了。
贺兰袖沉默,男子也不催,火光在夜色里,“啪!”地结一朵灯花,灯花坠落。
“今晚……是中秋了吧。”贺兰袖忽然幽幽冒出一句。中秋,原是万家团圆的日子,然而她、她的家人,就从未有过团圆的机会。她记不起父亲的样子,就像三娘对她的母亲毫无记忆。
如果父亲尚在,母亲就不必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她也不必寄人篱下。如果。从前她常常这么想,想如果有父亲,他会像姨父疼爱三娘一样疼爱自己,那么她也许也会和三娘一样,长成任性和娇纵的性子,不讨人喜欢,但是——那有什么要紧?谁生来是为了讨别人喜欢?
谁生来就想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谁会想要这样的人生啊,谁不想随心所欲,谁不想横冲直撞,却随便走到哪一步,再错,再不堪,都有人兜底?她没有这个机会,连三娘也……到最后,她能看到的,不过是父亲和哥哥的尸体。
她忍不住再笑了一声,眼泪却流了下来,在月色里凝结,如冰如玉:是的,没有。既然没有,就不要再希冀了。
门外就是皓月千里,贺兰袖低低地道:“失态了……公子见谅。”
男子微微一笑,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贺兰袖问:“中秋佳节,公子又为何一个人流落在外?”
这句话问得非常柔,也非常妙——我固然孤身在此,阁下又何尝不是?同是天涯沦落,有些伤心,就不必细说了吧。
男子细细琢磨了一回,却想道:这少女莫不是与人私奔,中途起了龃龉,被重伤丢下?
这思忖间,贺兰袖再度开口,说的却是:“公子长得倒像我一位故人,如果她尚在人世,或我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男子悚然一惊,眉目里的锐气,惊得烛火晃了一下:“小娘子的故人是——”
“她姓陆,行四,人已往生。”贺兰袖眉目静静,唱了一声佛号,纯净得就好像修行多年的比丘尼。
“贺兰娘子?”陆俨的声音有些哑。
陆靖华死后,陆家一片风雨飘摇,母亲病倒,父亲心灰意冷,躲进姨娘房里装死。他擅自做主,送给华阳公主的两千部曲,是他扶着祖母,挨家挨户凑出来的。这期间挨了多少白眼、冷眼,甚至打骂,都不堪细说。
这是他不能不承担。
然后陆靖华的丧事——皇家不办,家族也不打算来祭,他这个做兄长的,五娘这个做妹妹的,总不能不办。天幸五娘尚小,婚事还能拖上几年,要都逼到眼前来,他是真只能去上吊了。
好容易上下安置妥当,他便托词要回边关,母亲苦求他过完中秋再走,他也硬起心肠拒绝了。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可能永远都得不到真相——虽然也许真相就如太后所言,然而他不信。
他不信!
这股气梗在他喉中,连母亲、五娘也都不曾透露半分,是不能,也是不敢。
他在始平王府守了好些日子,才理出蛛丝马迹找到这附近——不想竟有这样的运气,也是天可怜见,不教他妹子冤死。
贺兰袖微怔了片刻,眼睛就睁得大了:“公子……公子和四娘怎么称呼?”
陆俨深吸了一口气:“四娘是我妹子。”
“原来是陆郎君。”贺兰袖说完这六个字,瞬也不瞬地盯了陆俨片刻,忽又用力闭上眼睛,喃喃道,“我、我这是在做梦吗……四娘、是四娘在天上看顾我么?”声音一嘶,眼泪静静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直落进衣领里,湿了大片。
这泪落得伤心,半点不掺假:她当初在宫里布局,费尽心思安排式乾殿走水——那次可废了她好几个人,才扶得陆靖华上位,看中的是陆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在发现有三娘作梗,她用不上始平王的势力之后。
孰料飞来横祸,锦衣血字,生生竟废了一国之后,后来……就只能算是废物利用了,谁知道废物是真不堪用,害她不得不断尾求生。
真是一招错,步步都受累——早知道,当初就该扶持穆蔚秋。虽然如今穆家在军中影响力不如陆家,但是瘦死的骆驼,还是有些斤两,总好过扶不起的阿斗。这些懊悔和痛楚,够她流几缸子眼泪的。
陆俨见她哭得动情,也不言语,默默递上丝帕。原本是有满腔的话要问,却一个字也没有问出口——贺兰袖到底是重伤在身,哪里容得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心伤神,竟哭得昏了过去。
一张布满泪痕的脸,浸在月色里。
陆家女儿都有“流血不流泪”的硬气,陆俨又是自幼去的军中,哪里见过这样顽强又怯弱的女子,不声不响,哭得脸有些肿,眉目浮在肌肤上,越发像是描的,鬓发都湿漉漉的。像山野里湿漉漉的小兽。
他不由自主抬手,想要压服它湿漉漉的皮毛,啊不,是鬓角——到真个瞧见自己抬起的手,竟是吓了一跳,真的,他怎么会起这么唐突的念头?……大约她和四娘好,他就当她是四娘了吧。
这个贺兰小娘子,他恍惚记得,年初的时候,太后给她和宋王赐了婚。
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总须得等她醒来,才能细问是谁要杀她。他隐隐觉得,怕是和四娘脱不了干系——这时候自然不会再去想私奔之类乱七八糟的可能性了。如果果真……宋王哪里护得住她。
这样好的小娘子,为什么要遭遇这些。
陆俨只觉得心里纠成了一团乱麻,忙退开几步盘坐。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倒有一股清冽的凉意。不知不觉倦意上来。
次日听到鸟鸣才醒,贺兰袖还睡着,火堆已经冷了。陆俨出去找了些新鲜果子——得亏这是秋天,山林里什么都有,陆俨又识货。
原本顾虑贺兰袖的伤势,想着该打一两只野物回去给她补补,但是这荒郊野外,她又重伤,到底放心不下,匆匆又回来。这时候贺兰袖倒是醒了,看见他进来,整个脸都亮了:“陆大哥!”
陆俨微微一笑,算是应了,拿了果子给她:“这个甜……这种有些酸……”
贺兰袖惯享的富贵,哪里见过这个,想起陆靖华也是粗糙——果然是一家子。又是新鲜,又是好笑。要伸手来接,牵动伤口,不由皱眉。陆俨立刻就发觉了,有些羞惭:“我倒忘了你有伤——别动!”
说着刀光一亮,贺兰袖唬得差点没抬手去挡——也是苦于抬不起来——也没听得什么声音,就只见刀光如雪片,轻飘飘一片一片地落下来,顷刻又止,眼前还花着,陆俨已经片了一片果子,送到她唇边。
贺兰袖脸一红。她肤色甚白,这一点羞色立刻就显了出来,却也知道事急从权,并不言语,也是说不出来,张嘴,碎玉一般的牙齿,斜斜咬住,长长的睫毛压在眼眸上,只隐约一点水光。
陆俨面上有些发热。
他也不是没见过女子,也不是没有亲近过,不提家里给的,就是军中,也有逢场作戏的歌姬舞姬……该死,怎么能把贺兰娘子和那等人相提并论!
陆俨狠狠拴住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把视线压低,一片一片只把果子递过去,他递得慢,贺兰袖吃得也不快,一个不留神,指尖微微温软的触觉,双方都是一怔,彼此错开目光,若无其事。
几个果子,吃了足足半个时辰。
剩下的被陆俨三下两下如风卷残云扫了个干净,又就水吃了两块干粮。就听得贺兰袖轻声问:“陆大哥来这里,莫不是为了找我?”
她原是聪明人,这荒郊野外的会有人出现,原本就心疑,她不过试探着说了半句“像故人”,他就神色大变,到她说出陆靖华,他竟一口喊出了她的姓氏——若非心心念念,反应绝不会这样迅速。
陆俨昨日就已经见识了她的聪明,倒不意外,胡乱一点头。
“陆大哥找我,是为了问凤仪殿的事吗?”贺兰袖又问。
“是。”提到凤仪殿,陆俨心思就澄明起来,回答也简洁干脆,“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大哥,”贺兰袖柔声道,“你是四娘的哥哥,又救了我的命,原本,莫说是问我几个问题,就是要我去拼命,我也是肯的。但是这件事,陆大哥,我不能说——即便陆大哥因此气我,丢下我不管我也……不能说。”
不能说……陆俨眼睛里沉沉地落下些影来,不能说——“那如果我问你,是谁要杀你?”
贺兰袖苦笑:“这是同一件事,陆大哥,这是同一件事!”
陆俨怔住,他虽然刚直,却不傻,同一件事,如果陷害四娘的,和眼下追杀她的,是同一个人,那意味着什么?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一千个,一万个线头涌上来,慢慢梳理,汇聚。他轻轻地说:“四娘不过是个闺中小娘子,便性子粗慢,也难与人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之所以遇害,如果不是无意中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就是挡了谁的路。”
将门虎女,一朝母仪天下,挡了多少人的路,绝了多少人的心思……简直不可想。
然而能在宫中动手,能调动凤仪宫的人为之效死,敢重伤始平王的女儿……这绝非一般的能耐。尤其重伤华阳公主。
华阳公主有没有说谎?他不知道。
受伤总是真的,隔着屏风他都能听出中气不足;她不接受五娘屈膝总是真的,她说服始平王父子放过他们陆家,总是真的。
如果华阳说谎,哪怕只有部分谎言——谁能令她说谎?华阳公主这样的性情,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除了始平王妃,想要找第二个人,怕也为难。这个可能性,他当然想过,反复想过。
众所周知,皇后的人选,太后属意镇国公的女儿。那位姚家小娘子,几乎是从小就养在后宫,与天子朝夕相处,一直到今年四月,已经是天下尽知,四娘封后,四娘办赏春宴,姚娘子还来闹过事——只是没有闹成。
始平王妃自然是情愿侄女上位,太后给姚家带来多少好处,再出一个皇后……是他们求之不得。身为华阳公主的继母,自然有一万个法子,能令这个失去母亲庇护的小娘子就范,也自然有一万种方式,能在事后解决掉贺兰这个唯一活着的知情者——必须赶在她出阁之前。
这样庞大的势力……难怪她反复说:“不能说。”
是不能,也是不敢,他打听过,她的母亲如今还在始平王府过活呢,仅此一项,足以把她辖制得死死的。
陆俨从前就有的种种疑心,在贺兰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得到了证实——其实贺兰袖什么都没有说,然而人总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陆俨相信,他的妹妹无辜。
然而——
陆俨沉吟了片刻,忽道:“天子新近大婚,新后是穆娘子。”——姚佳怡并未上位,如果不是为了姚佳怡入主六宫,始平王妃何必冒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