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栓不住他, 留个一儿半女,也足以慰藉膝下荒凉。假子真孙子么——就算儿子是假的, 孙儿总是真的。人当然要在宗室女里找, 自家孩子才贴心, 可惜了世宗留下的两个公主都还太小。
她原先冷眼瞧着,始平王府六娘子不错。虽然也嫌小了些,但是明艳可人,性情也明朗。又始平王妃得太后宠爱, 以太后的性情, 真娶了六娘子,萧阮想在洛阳弄个一官半职,站稳脚跟,根本不是问题。
男人嘛, 有了娇妻美妾, 儿女承欢, 又有权势富贵,就不会成天想着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事了——他一个光杆儿王爷,燕朝不给兵,他还真能复辟不成。
谁成想,横空杀出一个华阳!
虽然也是始平王的女儿, 但是和始平王妃, 那可就人心隔肚皮了;养在平城, 又是个妾养大的, 哪里比得上洛阳的孩子;然而那之后种种, 古怪离奇,都在她意料之外。她也认了,如果他实在喜欢,华阳就华阳吧。
但是她妥协,命运不妥协,最后竟落到贺兰氏身上,彭城长公主嘴上不说,心里那个郁卒就别提了。
幸而眼看着又有了转机。
“……你上午,是去见了华阳吗?”她问。
冷不防被过问,萧阮一怔,答道:“之前听说华阳公主在宫里受伤,刚巧母亲要来礼佛,就顺路问候一声。”
彭城长公主:……
这小子从前定然是个糊墙的,凭怎么破绽百出的话,从他嘴里出来,都能妥妥贴贴——活像这洛阳城里是人就知道华阳在这宝光寺里一样。索性挑明了说:“贺兰氏,你还要如期迎娶吗?”
彭城长公主突然发难,萧阮诧异之余,也只能老老实实应道:“已经定了亲,过了三媒六聘,总不好悔婚。”
彭城长公主:……
她错了,这小子合该属黄鳝。但是彭城哪里容他溜走,直接就问:“我做主,替你聘了华阳如何?”
萧阮:……
他的这个嫡母,是觉察到了什么,还是有别的打算?一时竟乱了阵脚,也乱了方寸。
不不不,三娘是不肯嫁与他的,他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彭城长公主说她来做这个主——这哪里是她能做得了主。莫说是她,太后都做不了这个主。这怔忪的片刻,彭城长公主已经出了百鸟园。
萧阮忙跟上去,喊道:“母亲!”
彭城长公主笑吟吟看住他:到底少年儿郎,说到心上人,便是高冷如他,也把持不住。
萧阮走得近了,却低头:“母亲费心了……三娘子不愿意,母亲不要为难她。”
彭城长公主挑眉。她当然知道之前太后赐婚,却落到贺兰氏头上的事,她还因此多少被取笑过——要正经始平王的女儿,三娘也好,六娘也罢,少不得一个公主郡主的头衔,嫁也风光,娶也风光。
贺兰氏算什么,一个孤女,敢望她家的门!
当时只道是贺兰氏用了什么了不得的心机手段,横刀夺爱——人人都道是如此,不然实在无法解释这段赐婚——只恨事情太隐秘,竟没打听得出来,如今听他这口气,竟是华阳不肯?那就怪了,华阳从前殷勤,她虽然没能目睹,也颇有耳闻,难道如今的小娘子心思变化之快,竟至于此?
一时只说道:“不是我自夸,我家阿阮这样的人才,她还有不满意?”
萧阮自然不敢把那些梦不梦的话说给长辈听,只道:“太后赐了平妻……”这算不算苏卿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苏卿染是心高气傲,但是如果没有他与三娘的千里同行,应该不至于以为自己能拿得住住她。
彭城长公主眼神一厉:他不提,她倒忘了这茬,苏家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
却漫不经心说道:“华阳如今年已十四,明后年就要及笄。始平王两口子已经在给她挑人,你要真没这个意思也就罢了,要是有这个心,母亲为你筹谋。”
萧阮实在吃了一惊:彭城长公主极少管他的事,更没有听说她什么时候看好三娘。怎么听这口气,竟像是志在必得?然而这真是个诱人的提议,萧阮想,诱惑到他纵然明知不妥,竟舍不得断然拒绝。
“不然……”彭城长公主慢斯条理说道,“阿阮自个儿看上哪家娘子了,也可以与母亲说,毕竟男大当婚。”
彭城长公主这口气,活像是满洛阳的名门淑女都尽他挑似的,萧阮颇有点哭笑不得,他哪里有这个资格,要由得他选,他倒是想选陆家的女儿。但是燕朝哪个放心,又哪个允许。陆家也不敢应。
一念及此,想起陆家送给嘉语的两千部曲,奇怪,她要这个做什么。
他踌躇不语,彭城长公主不耐烦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婆婆妈妈成什么话!”
萧阮苦笑道:“孩儿实在不敢做此奢望。”他这话没有说透,但是彭城长公主自然明白:太后赐了苏卿染为平妻,这洛阳高门里,便纵是有小娘子看中他人才,也没哪个做爹妈的舍得许嫁。
彭城长公主沉吟,又听他说道:“孩儿幼时听说,人出生的时候,月老会在手上,或者脚上绑一根红绳,一头牵着这个,一头牵着那个,不管这两个人离了有多远,就是天涯海角,累世恩仇,都会结为夫妻;没有这红绳牵着,就是、就是……相比为邻,也终无姻缘。”
他原是想说“朝夕相对”,怕应了他和苏卿染,硬生生改过来。
彭城长公主勃然大怒。他这什么意思!他是打算着娶了苏家那丫头就算了?苏家那丫头能给予他什么?能帮到他什么?她和他一样是吴人,在燕朝一无家世,二无财势,他就打算守着这个空头爵位吃一辈子?
那个惹祸的妖精!
什么见鬼的红绳!合着人人都只绑一根,他那个死鬼老爹就绑了两根?那些娶不成嫁不成的,岂不是月老偷了懒,竟连一根都没有绑?她是不信这些鬼话的,她更不信,他还真只能娶了苏家那丫头!
一时面沉如水,却自言自语:“我前儿进宫,听说太后叫始平王妃去郑家看看。”她没细说去郑家看什么,萧阮已经脱口道:“郑家子弟浮滑。”
彭城长公主微微一笑。
萧阮自知失言,忙补救道:“那也无妨,想必始平王会仔细斟酌。”
“始平王倒是中意崔家。”彭城长公主慢悠悠地说,“崔家多玉树,规矩也好。”
“就怕规矩太大了。”萧阮忍了忍,还是说道。三娘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去崔家那样的大家族,日子可难过。更何况崔氏这样的大族,难免良莠不齐。虽有玉树,也不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却忘了,嘉语是公主,自个儿开的公主府,并不从夫居。
彭城长公主再不说话,只两个眼睛往他脸上看。萧阮的笑容也有些绷不住,微垂了眼帘,老老实实道:“是,我心许三娘,请母亲为我求娶。”
算他为难她。
之前许多挣扎,犹豫,辗转,权衡,他想过无数次放弃,在触手可及的希望与绝望面前,忽然就溃不成军。没有人斗得过自己,每个人到最后,都要对自己俯首认输——它甚至比命运更强大。
萧阮母子出宝光寺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去了,夕阳的余晖染到山门,染到青青草叶上,一片金灿灿的霞红。
萧阮扶彭城长公主拾级而下,就要登车,忽听得一阵吵嚷,母子俩目光转过去,但见几个人围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推搡和叫骂,书生一个闪避不及,被推倒在地,那群人便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夹杂着喝骂:
“……龟儿子!”
“老子今儿非打死你个龟儿子不可!”
那些个污言秽语,一句一句被风吹过来,彭城长公主听得直皱眉:佛门重地,哪里来这么些无礼的人!
山门原是个热闹地方,人进人出,但是宝光寺与寻常寺庙不同,平日里并不向外开放,往来都是贵人,除去初一十五赶集日,山门外都是空的。萧阮因道:“孩儿去看看。”
彭城长公主略点了点头,先行上车。
萧阮带人过去,已经满地狼藉。被踩了个稀烂的摊儿,倒在地上的幡子,萧阮漫不经心看一眼,上面写有“测字”,就两个字,铁画银钩,倒是风骨凛然。然而萧阮是不信什么字如其人的。
不过这也说明,这个被群殴的男子,没准是个正经读书人。
正经读书人出来摆摊儿测字,也是一奇,测字摊儿摆到这宝光寺来,又是一奇——佛祖不怪他砸场子吗。地上见了血,鼻青眼肿的书生。余光扫到宝光寺里出来几个人,眼瞧着就往这边来了。
萧阮微微一笑,侍从会意,喝道:“住手!”
虽然他瞧着文弱,身边却很有几个侍从,又都锦衣华服,几个打人的瞧这光景,先自怯了,当头一人赔笑道:“贵人听小人说,小人打这龟儿子……这小子,是有缘故的。”
“哦?”
“这龟……小子骗了小人的钱,却连一句吉利话都不说……”
萧阮:……
世间竟有这等浑人!萧阮实在哭笑不得:特么谁规定测字的算命的有义务捧他开心来着!他有本事去宝光寺抽个签试试!多少人解了签哭着出来,敢一把火烧了宝光寺?就更别说永宁寺了。
萧阮也不耐烦教他,只轻言细语一个字:“滚。”
众人:……
这位贵人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那不过几个商人,哪里敢与萧阮这样的贵人别苗头,左右看了看,灰溜溜一哄而散。
萧阮看着地上的书生,并不叫人去扶。那书生约是二十七八岁,青色长衫,腰间束了条锦带,奇怪,并不突兀。也不落魄——既不落魄,何至于如此斯文扫地?书生自己慢慢爬起来,看了萧阮一眼,擦了一把嘴边血渍,一瘸一拐扶起幡子,又重新搭好摊儿,却问:“贵人要测字?”
萧阮:……
敬业到这种地步也不容易。
宝光寺的人瞧着并无大事,默默然又退了回去。
萧阮问:“方才那人测了什么字?”
“测的“锦”字。”
萧阮心思灵敏,把个“锦”字拆了一遍,大约也就知道了他为什么挨揍,不由微微一笑,掉头就要走。
却听书生喊道:“贵人援手,随某愿无偿为贵人测上一字。”
萧阮说:“我没什么想问的。”
书生仔细打量他片刻,又瞧了瞧他身后的侍从和小厮,再往不远处车上瞟了一眼,忽问:“是宋王殿下吗?”
萧阮:……
被认出来不奇怪:马车上有彭城长公主的徽记。这个书生,从前是在贵人堆里混过么,难怪敢来这宝光寺外测字,想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吧。前朝士人还指望三顾茅庐,如今是都不讲究了。
萧阮也不应声,脚下也不停。
书生在背后叹了口气,他说:“我在这里,原本是为了等人。”
“等到了吗?”萧阮随口问。
“想等的没等到,等到殿下,也不算枉了这些时日。”
“等到我?”萧阮停住脚步,他听得出弦外之音,“我并没有要收下你的意思。”
“殿下会的。”
“何以见得?”
“方才那人是蜀中绸缎商。”书生微笑道,“他求测的那个“锦”字,想必宋王殿下也解出来了。白巾为帛,是戴孝之意,而帛边有金,宋王殿下不妨猜猜看,那是个什么预兆。”
“……蜀中乱。”萧阮冷冷吐出三个字。
如果只一家一户戴孝,这“帛”字边上,就不该有金。书生又挑明了那人是绸缎商人,金伏“金戈铁马”,蜀中战乱,蜀锦产出锐减,物以稀为贵,价格必然上扬。所以是蜀中得乱,商人受金。
——没有人听说家里死人还能高兴,哪怕能因此发上一笔呢。
萧阮心里暗惊,口中只问:“却何以断言?”
“说穿了不值一哂,”书生倒也坦荡,“我有友人自蜀中过来,说今年天气反常,料想将有大旱。吴王垂涎蜀中,不是一日两日,逢此良机,哪里有不动的。”
皇叔要对蜀用兵么……这人不过一介布衣,又身在燕朝,能见微知著,也算是不凡,难怪这么大口气。
萧阮眉目略动,返身去,提笔写了一个“宋”字。
书生细瞧了片刻,面上略略动色。
“怎么,瞧不出来?”
书生道:“并非瞧不出来,而是说不出来。”
“什么叫说不出来?”
“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并不是能随便出口的命格,得到这四字评语的,如汉高祖,如姚太后,如许多最后执掌这天下风云的人。这书生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说出这四个字,他也许还能一笑了之,他的出身,当然可以说是贵不可言,但是后来……人有命,有运,谁知道命能不能压住运。
但是他之前已经叫破了他的身份,他知道他是宋王,仍给判定这四个字,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萧阮微微抬起头,红日又西沉一分,金光尽敛,宝光寺的雕梁画柱凝固在血色里,暮云苍苍。
“你是谁?”他问,没有问“谁叫你来”。
“我姓随,随遇安。”书生安详地说。
原来他就是随遇安。
“你原本要等的,是华阳公主,还是始平王世子?”
“华阳公主。”随遇安并没有问他如何猜到他的目标,就如同萧阮没有过问他如何获得在宝光寺门口测字的机会。
“你跟我走吧。”萧阮说。
萧阮与彭城长公主说原来是故人。彭城长公主自不会多问。到回府,萧阮带他进书房,劈头问:“先生何以教我?”
随遇安心里奇怪宋王为什么会这样信任他——初次见面就带他进书房,难道他不怕他其实是朝廷派来试他的探子么?——他当然不知道,因为贺兰袖,萧阮一早就摸过他的底细。
他这样信任,随遇安也不藏私:“以我之见,蜀中有旱,吴王定然会出兵,这个机会对于殿下来说,千载难逢。”
“何以见得?”
“蜀中沃土千里,吴王固然垂涎,难道朝廷就能眼睁睁瞧着这块大肥肉落进吴王口中?”
那可不一定,萧阮心想。世宗生前,曾派周皇后的父亲周肇出兵蜀中,世宗突然驾崩,姚太后临朝,即时召还周肇,格杀于中书省。周肇一死,征蜀自然不了了之。这其中固然有迫于形势的因素,但是已经过去七八年,燕朝再没有提起过兴兵伐蜀,可见太后并无扩张野心。
“太后没有,陛下未必没有。”随遇安说。
但是皇帝如今,境况堪忧。原本指望的陆家,如今连自保都为难;环视朝中,还真没有哪个当得起皇帝的重任。萧阮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说道:“如今朝中最受重用的,莫过于郑侍中和咸阳王。”
他只提了这两个后起之秀,没提高阳王、始平王,是看好这两位新秀弄权的潜力。
郑忱为侍中,咸阳王时任兵部尚书。侍中这个位置,起初不过皇帝近侍,后来权柄渐长,渐渐能与台省分庭抗礼,位卑而权大。如果不是郑忱太过年轻,又非元氏宗亲,能得个什么官位,连萧阮都不敢细想。
“咸阳王客居金陵数年,”萧阮道,“极得吴王爱重,对金陵颇有好感。”
虽然个人的好感在国事上作用有限,但是如果太后本身并无扩张之意,还是大有可为。毕竟打仗,就没有必胜的。如果获利再不足,咸阳王应该能够说服朝中不出兵入蜀。毕竟蜀中偏远。
“殿下有登门拜访过咸阳王吗?”随遇安问。
萧阮摇头,他不必去见。即便他去,咸阳王恐怕也会闭门谢客。叔父的手段他很清楚,他肯放咸阳王回来,必有万全之策。平心而论,如果他能公正的话,他得承认,叔父确实比父亲能干太多。
“一山不容二虎。”萧阮笑道。
咸阳王斗不过郑忱,这不是手腕和能力的问题,纯粹是太后的问题。只要郑忱动手,咸阳王的落败毫无悬念。
萧阮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位由华阳一手送到太后跟前的美男子,他承认他容色极盛,如果他的治国能力和他的姿容一样出色,这燕朝天下就能海晏河清了。到那时候,他也不必再想东想西,谋划和算计,因为毫无机会。
随遇安闻言也笑:“郑侍中确实极得圣心。只要重金贿赂了郑侍中,想来劝太后趁着金陵空虚,出兵南下,不是难事。”
萧阮拊掌道:“陆皇后方负罪而死,陆家正欲重振家声,而长江一带,又正好是陆家的地盘。”陆家是戴罪立功,试图死里求生,而他之前为保全陆皇后所做的种种努力,也该得到回报了。
萧阮这样一点就透,随遇安实在又惊又喜。
再细细想一回朝中局势,脱口道:“不知道谁给的谏议,让陛下把凶谶和行刺的罪名通通都推到南朝细作身上,真真一角好棋。”再好不过,不用鼓动,朝中京中都对吴国充满了愤恨。
而客居吴国十年,也不可避免地成了咸阳王最大的软肋。
萧阮闻言,微微一笑不语。却问:“先生怎么知道,凶谶就不是吴国所为,以离间燕朝君臣?”
随遇安道:“太早。”皇帝太弱,再削掉陆家这条臂膀,更不是太后的对手。这不符合吴国的利益。他虽然不知道是谁设了这么个惊天大局给陆皇后钻,能做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他心里也是佩服的。
萧阮漫不经心问:“你在宝光寺外,为什么等的是华阳公主,而不是始平王世子?”
随遇安回道:“因为郑侍中。”
原来他也知道郑忱和三娘有关,却不知又是怎样的机缘,萧阮想。到这时候,他竟有些感激贺兰袖了。这个随遇安,确然是个人才,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若非出身寒门,施展无地,恐怕早身居高位,哪里轮得到他来招揽。
后来萧阮也旁敲侧击问过随遇安,关于嘉语在郑忱身上的用心。随遇安说:“华阳公主并不像是个有野心的人物。”
“然。”萧阮微微颔首,“我与公主有过几面之缘,也有同感。但是让郑侍郎在太后面前露脸,她意欲何为?”
随遇安心道殿下你就不要给我扯什么几面之缘了,就你和华阳这笔烂账,城中高门还有不知道的么。
思忖良久,却道:“想是要争取主动权。”
“主动权?”萧阮不解。
“我听说华阳公主生母早逝,”随遇安是个稳妥人,绝不对萧阮好奇华阳公主多半句嘴,只道,“没出阁的小娘子,所虑最深,无非终身,我瞧着华阳公主是个有主意的,多半是怕了被始平王妃任意摆布。”
照常理是这样不错,但是萧阮总觉得,有始平王这样的父亲,嘉语其实不必担忧。这话却不好与随遇安深究,转而笑问:“既知道华阳公主没有野心,先生又何必找上她,而不找始平王世子?”
随遇安道:“诚然华阳公主没有野心,但是郑侍郎势必掌权,以我观之,郑侍郎才具有不足,正求贤若渴。华阳公主必然荐我。”
他这话是说了三分,倒留了七分。
正因为华阳于权势上野心不大,郑忱郎又才智不足,他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抱负。如果往投始平王世子,一来始平王世子本身需要人辅佐,不大可能将他外荐给郑忱;二来始平王世子远不如郑忱好左右。
退一万步说,要实现华阳公主这样一个闺阁弱女子的愿望,总比满足始平王世子容易。
萧阮闻言笑道:“先生若果然得偿所愿,投到华阳公主门下,必青史留名一代贤臣,跟了我,可就只能做乱臣贼子了。”
随遇安应声道:“愿从殿下为乱臣贼子。”
永安坊仁德里桐花巷。
这条巷子也许比新盛的洛阳城更为长久,遍植泡桐,清明前后开花,红的白的紫的,艳压满城。贵人都喜欢在这里置个宅子,也许并不来常住,但是雨水充沛的那几天,总会过来,不为别的,就为满街馥郁。
花落的时候,比花开更芬芳百倍。
北海王的宅子里换了主人,并没有人去探究,贵人的深宅大院,帘幕深深,谁知道藏了什么魑魅魍魉。
“这么说,三郎是不会回来见我最后一面了。”女子说。她穿的白纱衣,通体纯白,那就像是天气最好时候的流云,或者深瀑底下,蒸腾的雾气,或者冬日清晨,阳光里的冰;或者鹤羽莲花……不不不,是月华!
深夜里,草尖上一点,树梢上一段,琉璃瓦上,盛着露水的一片;是夜莺,夜莺在月光最盛的时候歌唱,每一段音符,都只能承载指甲大小的那么一小块儿,就叼在鲜红的鸟喙上。夜莺们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最后由深藏在草丛里的纺织娘裁剪成衣裳,只有这样的轻灵,才配得上她。
她微微垂下眼帘,秋水一样的眸光,一丝一丝地泄出来。
艳如焰光的唇色。
素手低垂,一点蔻丹。安奴总听戏曲里唱,说美人水葱似的指尖,但是眼前的这个美人的手,他能想到的只能是玉,白玉雕成这十指芊芊,落在衣上,像衣上多绣了一朵花,也许是蔷薇。
蔷薇也不会红得这样……灼眼。
他完全能够明白他的主人为什么迷恋她,也完全能够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赐死她,以他主人的名义。
“是的,三娘子。”他说。他不敢抬头,怕看见她的悲痛。有些话他也许不会说,也说不出口,但那就好像全世界的珍宝在他眼前被摔碎一样,那种痛心,他是有的。
郑念儿垂眸看着案上琥珀杯,杯中荡漾的酒色,酒是断肠酒。
他叫她三娘子,倒教她想起华阳,那位也行三,看起来这样纯良无害,几乎让她忘了她姓元。元家的狼崽子,是很知道人尽其用。她把钥匙交给她的时候,可没有想过她会这样释放三郎。
这杯酒来得不算早,三郎在永宁寺塔顶被太后撞见的消息传来她就知道,她的死期到了。
太后理所当然地会杀了她——如果太后不动手,自然会有那一日,三郎自己动手。
三郎说:“我是为了你。”
不不不才不是,他是为了自己,扬眉吐气,衣锦还乡,诚然他是爱她的,但是绝不会多过爱自己。
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特别是,像他们这样的美人,你不会知道一个美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受到多少优待,不会知道在他们眼里,这种优待有多么理所当然。怎么会有人舍得对不住他们,他们这么美?
美这种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稀缺,哪怕在洛阳,在美人如云的高门。她因此受到的宠爱,和得到的好处,数之不尽。那时候她几乎以为她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所有,整个世界都为讨她欢心而存在。
她美名在外,及笄之年,前来求娶的少年公子络绎不绝。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指望她的青睐。而卢家子和李四郎的大打出手,在当年引起的轰动,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所有人都同她说两位少年儿郎的英俊与出色,而她只笑吟吟,折一朵枝头的玫瑰。
那年的玫瑰开得真好,红得像骄阳。
后来把她许给李家是父亲的意思,因李家子弟繁盛,蒸蒸日上。她还记得那时候她见到的卢家子,她十六岁,他是十七,或者十九?是个肤色白皙的少年,笑的时候两个酒窝,很深。
那是在谁的笄礼上,她记不清楚了。也许是崔娘子。她被引进花园里,他突然冒出来,要将玉佩赠与她。她记得那块玉佩白如羊脂,雕工精美。她不肯收,他恳求她。他说,只要她收下,怎么处置都好。
“如果丢了呢?”她问。
“能经郑娘子的手,就是被丢了,也是它的荣幸。”他这样回答。
她于是微微一笑,接过玉佩,扬手,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就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进湖里。
微微的涟漪荡开来。
她记得那个少年面上震惊的颜色,也许还有痛惜。她只福一福身,姗姗就走远了。衣裙上繁复的佩饰,行动间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就是这样,玉璧千金,就值得她笑脸相迎么?才不会!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她更珍贵了。虽然她后来也听说,卢家丢了传世的玉佩,不过,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卢家子从了军,听说立了军功。
当然那和她就更加没有关系了。她出阁,嫁作李家妇。
李家妇不好做。
之前那样千求万求,到手了也不过如此。四郎待她当然是好的,但是上有婆婆,下有小姑小叔,中间无数妯娌盯着,像荒原上的狼,她到那时候才知道,美貌也是种负担,而且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对于她的夫君来说,娶到美人是一种荣耀,那就像是步摇上的明珠,或者衣裳上的绶带,绶带上的玉佩——奇怪,她怎么会想到玉佩?也许是长日难熬,在婆婆面前规矩难站。
如果当初许的是卢家郎……也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吧,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前头婆婆,上头嫂子,下面弟媳,小姑子,以后这一堆侄女、外甥女,谁不是这样苦过来、熬过来?
美貌不过是让她熬得比别人更难一点罢了,也许是落差更大,也许还有别的。
这样过了有四五年——如果她早知道之后,大约当时也不会抱怨叫苦了,因为后来还更苦。成亲五年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天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四郎纳了妾,那妾的姿色就没法说了,胜在年轻新鲜吧,但是她当时也并不老,便是如今,她揽镜自照的时候,也丝毫不觉得年华老去。
妾室也无所出。那简直像个天大的玩笑,子孙繁盛的李家郎,竟然有她的夫君这样膝下无出的。
婆婆自然是怪的她。四郎倒还好,只是多纳几个美人,都叮嘱了不许到她面前去碍眼。有不识趣的,在他手里就处置了。
但是回娘家的时候,母亲私下同她说,莫要太管着男人了,没个儿女傍身,以后日子不好过。而且会越来越不好过。只要能得个儿子,那些女人算什么呢,她是当家主母,尽可以远远打发了。
这样的日子,后来想来实在也无甚趣味,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却流了这么多眼泪。
她后来也有想过,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她能生个儿子是最好,不能,那一堆莺莺燕燕里哪个有产出也算是不错,她认了做亲儿,慢慢抚养长大,就是她的依靠。
是的只有儿子才是依靠,夫君是靠不住的,她会老,她老去的漫漫岁月里,她的夫君会纳更多的美人。
起先他当然会顾着她,弹压她们,到后来,她年华不再——总会有那样一天的——他就会多顾着那些青葱水嫩的美人一点,如果她管束她们,他也许会出面回护,打个圆场,各自面子上过得去。
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多少夫妻这样一生一世。
一个美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但是李四郎死了。
除非家族遗传的短命,否则很少有人会考虑盛年猝死。总之那是个意外,一个非常慌乱非常惶恐的意外。李四郎死于坠马——你要明白,在尚武的燕朝,很少有贵族子弟会死于坠马,特别精于骑射的李家儿郎。
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成了寡妇。起初她盼着家里人来接她回去,但是迟迟没有,她偷偷遣了侍女回家,得到的也是含糊其辞。她于是渐渐明白,李家仕途得意,父亲不想断了这门姻亲。
她是不重要的,对于家族来说;她守寡的价值大于她再嫁,在他们看来。
有些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婆母给她找了个孩子过继,七岁还是八岁,不知道是哪个远支的孩子,拖着鼻涕,永远肮脏的小脸,动辄嚎天嚎地要阿娘——她当然不是他阿娘,也不想做他阿娘。
她想回家,想改嫁,想重新来过,想有个人亲亲热热地过日子,不想留在李家,面对严苛的婆婆和幸灾乐祸的妯娌小姑,她们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然而她宁肯要她们从前的嫉妒和厌恶,也好过后来的怜悯。
——她郑念儿的人生,不稀罕谁来怜悯!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的厄运还没有到头。如果四郎的死算是倒下的第一张牌的话,那么与卢家子的重逢,就是第二张牌。
没有人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多长,郑念儿也不知道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去若干年,她会不会收敛自己轻慢和骄纵,但是谁知道呢。人的性情,并非一朝一夕养成,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过。
她再次遇见卢家子,在李家的回廊下。他穿的曲水紫锦袍,正春风得意,更添三分颜色。大概是喝得过了,双颊绯红,一双眼睛直愣愣盯住她看,良久,笑语:“郑娘子?”
他该叫她李夫人,她想。
他没容她反驳,熏然道:“如我再赠娘子以玉佩,娘子会收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