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什么手, ”昭熙越发头痛,“阿言一个小娘子, 难道还要上战场打仗不成!”
“打不了仗, 练来打猎也好啊。”嘉语笑眯眯地说。
昭熙:……
他是真想为陆家那些身经百战的好男儿一大哭, 人家杀人的,被他的妹妹们拿来杀畜生,可不是杀鸡用牛刀!
嘉言的眼睛亮晶晶的,已经盘算起来:“我先拿他们练个一字长蛇阵, 击头卷尾——”
去他的一字长蛇阵!昭熙痛苦地捂住脸把头扭向一边, 他的这个妹妹,到底是怎么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他是看着嘉言出生,又看着嘉言长大,他对着嘉言的时候, 比对胞妹嘉语还多。最开始小小一团, 肉肉的, 粉嘟嘟的,脸上一按一个坑儿,眉毛和头发都稀疏浅淡,皮肤白得像雪,眼睛却是大, 黑葡萄一般。
人人都说他妹子是个美人, 长成了能迷倒好多少年郎, 凭他哪家的公子哥们, 他想, 要带走他妹子,先在他手底下走几个回合再说!
他想象中是这样的,他的妹子一天一天长大,一天比一天好看,会斯斯文文穿着裙裳,倚在窗口,闲暇读几卷书,画几笔画,就算不能出口成章,好歹有个书卷味儿,最起码能背个三五首诗吧。
就算不能吧也没关系,调个香儿粉儿,裁个衫儿帛儿,那也是小娘子的作派。他难得回洛阳,她就托腮听他说外面的事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娇滴滴地央求:“阿兄带我去东市买花儿可好?”
他这些梦想是逐一破灭的——如今要娶他妹子,还不是在他手里能经几个回合的事,打得过他妹子就好;至于香儿粉儿衫儿帛儿什么的,都见鬼去吧,他的妹妹,只要不追着他逼问洛阳谁家刀枪剑戟打得好他就阿弥陀佛了!
说起来他这几个妹子中,能达标的居然是贺兰氏……真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反正阿姐不习骑射,不如……索性这一千人马都给了我罢!”嘉言兴高采烈畅想完毕,尤嫌不足,腆着脸求道,“五百部曲,不够施展啊。”
嘉语:……
昭熙:……
他这个既不带兵也不打仗,生平没上过一天战场的妹子,好意思说五百部曲不够她施展!特么他跟着父亲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到手也不过千余人马,她她她……她这是要气死他吗!
昭熙气得眼睛都红了,还是嘉语善解人意,说道:“阿言你莫要贪多,这些人虽是陆家所赠,恐怕人心有不服,你先收服了他们再说。”
“那阿姐留了这五百人,是要交给哥哥训练吗?”嘉言问。
昭熙正要应声“自然是”,他保证会把他们练得服服帖帖忠心不二,嘉语却摇头:“哥哥哪有这工夫。”
昭熙扬眉表示疑惑:“三娘?”
“宫里接连发生意外,”嘉语装出犹犹豫豫的神态,说道,“我估摸着,羽林卫中须得有人出来顶缸,这人职位、身份都不能太低……”
那多半是十六郎了,昭熙想,这几日出事,无巧不巧都赶上十六郎当值,是该当他倒霉。
“哥哥要接手羽林卫吗?”嘉言也反应过来。
昭熙却不答,沉吟道:“三娘认得郑侍中么?”
“郑侍中?”嘉语摇头,“哥哥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昭熙道,“这人奇怪得很,前儿特意找来,郑重其事与我道歉,说宫里防卫不严,连累三娘了。”
嘉语笑了一笑:其实和他什么相干,也许是懊悔没早点让昭熙接管羽林卫?
这转念间,嘉言已经不满道:“宫里防卫和他什么相干,要道歉也是……”要道歉自然是太后和皇帝,这个面首不过仗着姨母宠爱,什么都想插一手,这话嘉言不便出口,硬生生转过,“这人好大脸!”
“话不能这么说,”嘉语有些心不在焉,“人家也是好心。”
昭熙心里“咯噔”一响:不好!郑忱那张脸妖孽得很,三娘又是有前科的,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起来好像也没听说那厮有婚配,不会是……万万不可让三娘见到他,阿言也不可以!
他这里打定主意要严防死守,嘉言那头眼珠子乱转:“那……既然哥哥没空,阿姐这五百部曲……”
还没死心,嘉语失笑:“我自有人手,劳动不到你。”
昭熙在一旁凉凉地道:“阿言你莫忘了,阿爷把安平安顺几个都拨给三娘了,轮得到你!”
嘉言翻了个白眼,嘉语笑而不语,她心里另有人选。
昭熙用完饭食就出宫去了,嘉语要小憩,嘉言磨磨蹭蹭挨上榻来,嘉语推她:“又不是没地儿,过来挤我算怎么回事?”
“阿姐,我真高兴。”嘉言不理,挨着她躺下。嘉语也没辙,只得叫茯苓取了个青玉抱香枕给她用。
“嗯?”
“阿姐如今得了好东西,都想着我,”嘉言喜孜孜地说,“从前阿姐可不这样。”
嘉语:……
这话好生耳熟……对了,姚佳怡也这么说。
合着她送了她五百部曲,她就来和她痛诉前史?真真还不如喂了狗!
嘉语不服气:“我从前哪里不好?”分明是嘉言对她爱理不理好不好!
“阿姐还说!”嘉言是真能数给她听,“阿爷头一次带我去平城,去之前就和我说,平城有个姐姐,大我两岁,又乖巧又聪明……”
嘉语:……
阿爷说这话的时候不脸红么?
“阿爷说,头一回见姐姐,要准备见面礼。我当时刚好得了对兔子,表姐送给我的,雪白雪白的毛,扯它的耳朵软软的,可乖了……”
嘉语也记了起来,嘉言头次来平城确实拎了只小笼子:“烤兔子味道不错。”
“阿姐怎么可以这样!”嘉言大叫起来,“兔子那么乖!”
嘉语心里一动:可是送到她手里的,就已经是只死兔子。贺兰袖说:“……六娘这是把我们当蛮子了吧,除了这个,也不配得到别的。”“三娘你看,六娘戴的那只红宝石项圈多好看!”
嘉语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只道:“你不是说有一对么,那只呢?”
“那只后来生了好多好多小兔子!”嘉言炫耀说。
“再后来呢?”
“后来、后来……”嘉言结巴起来,“阿爷办了个全兔宴……”
嘉语:……
果然阿姐是阿爷亲生的,她是阿爷行军路上捡的么?嘉言泪奔,可怜她到七年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又过得几日,嘉语伤势好转,嘉言却没能把姚佳怡带来。嘉言诉苦说:“我好说歹说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表姐愣是一步不出德阳殿。舅母还叫我莫要逼她。阿姐你说,我这是逼她吗!”
“长安县主这么说?”嘉语却问。
“是啊,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不过舅母对表姐,一向都百依百顺。”嘉言抱怨说。她自个儿的阿娘也是宠孩子的,可还没到舅母这地步。
嘉语虚虚应了一声:“我原是想着,姚家表姐救了我,我有东西要送她,既然她来不了,那就算了吧,回头我让人送镇国公府去。”
嘉言睁大了眼睛:“阿姐你不是吧,千叮嘱万叮嘱叫我把表姐带过来,就为了当面送她点东西?”
“当然不是了,”嘉语立时否认道,“最主要是想谢她。”
嘉言这才出了口气,又接着叹气:“都过了这么多天了,表姐还咋咋呼呼的,也不知道几时才——”
“怎么个咋呼法?”冷不丁嘉语问。
“就是……半夜里抽冷子醒来,要点上几百支蜜烛,把屋里屋外照得亮如白昼,忽然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拉着婢子一个一个问过去:看到了吗?听到了吗?婢子实在什么都没看到,也只能顺着她说……”
“她看到什么了?”
“就是、就是……”嘉言“就是”了半天,方才附耳道,“……先皇后啊。”
嘉语思索了片刻,问:“阿言你去的时候也这样?”
“也这样,表姐言之凿凿,舅妈也说浑身发冷,但是我就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舅妈说我阳气重,那个……不敢近身。”嘉言说,丝毫没觉得“阳气重”安在一个小姑娘头上有什么不妥。
“那太后怎么说?”
“太后叫我在德阳殿里多陪陪表姐。”嘉言说。
嘉语忍不住笑了,嘉言跺脚道:“阿姐!人家愁着呢。”
“好了好了,”嘉语道,“不愁了啊,没事的。”
嘉言却又狐疑起来:“什么叫没事的?”
“我猜……”嘉语轻描淡写地道,“姚表姐,大约是要做皇后了。”嘉言一向机灵,这回却没看透,多半是关心则乱。
嘉言:……
“阿姐你说真的?”嘉言问。
“不然呢?”嘉语语气平平,丝毫没有波澜,“陛下总是要再成亲的,先皇后是陛下自个儿选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姚表姐这回受了惊吓,皇家要对她负责,让陛下立她为后,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嘉言期期艾艾地道,“这样真好吗?”
“有什么不好?”嘉语反而看得开,不是贺兰袖就好。皇帝没有妻族的支持,下一步会打谁的主意,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可是表姐——”嘉言一脸的欲言又止。嘉语叹了口气:“表姐求仁得仁——对了我今儿要出宫,阿言你呢?”
嘉言:……
“阿姐你伤还没好全呢!”嘉言叫了起来。
嘉语朝茯苓抬抬下巴,茯苓说道:“这一向宫中多事,德阳殿里刺客,表姑娘受了惊吓,又还有先皇后的丧事。太后与陛下都需要时间来处理,宫中忙乱,我们姑娘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就不叨扰了。”
很明显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太后的辞行话。借口倒是找得漂亮。
嘉言翻了个白眼:“阿姐真要走?”
嘉语笑道:“宫里到底不方便。”
“可是你的伤——”
“真好得差不多了。”嘉语微抬头,让嘉言给她看颈上的划痕,已经结痂:“不出汗,每日换药即可,太后送了好些化淤生肌的药给我。”说到这里,想起上次被于璎雪劫持时候萧阮递给她的鲸膏,淡金色的油膏装在青玉八角盒中,被于璎雪一脚踢远了。这次太后也给了她一盒。
“那我和阿姐一起走!”嘉言说,“先前母亲就这么吩咐,叫我在宫里陪着阿姐,回头和阿姐一起回去。”
嘉语道:“我回宝光寺。”
“回宝光寺做什么?”
“等伤好了再回府。”嘉语若无其事。她确实和昭熙说过要回家,但是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宫姨娘。
“那、那……”嘉言迟疑,她倒不是不想去宝光寺,只是似无此必要。
嘉语笑道:“你还是留宫里陪姚表姐罢,以后……就不一样了。”
出了皇城,嘉语一路闭目养神。
她没有打听出来贺兰袖和太后说了什么,让太后这样偏袒——在场没有第三人,太后不说,她就无从打探;也不知道这样的偏袒是只此一次,还是以后都这样;也不知道她对太后有什么后手。
贺兰袖知道的宫闱秘事实在太多了,多到一想起就满心挫败。
或者该拜托郑忱代为打听?
胡思乱想中,忽听得车外嘈杂。
“外头什么事?”茯苓问。
有人应声道:“说是在抓细作,满城都在搜,南边的细作。”
嘉语“哦”了一声,想是绣衣凶谶事件与后来德阳殿行刺事件的余音,理当如此。
车又行,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宝光寺。
嘉语这回进宫,细算来其实只有半月。只是连番遇险,到回疏影园,竟像是回了世外桃源,很惬意了一回。由着姜娘、半夏几个尽心服侍,忽惊蛰来报:“安平说要见公主!”
安平倒是消息灵通,她才回来他就求见,想是有急事,嘉语道:“叫他进来。”
半夏设了屏风。
安平进来,开口就是:“公主救命!”
嘉语:……
“发生……什么事了?”嘉语震惊了:安平是她父亲给她的人,忠诚和能干自不必说,尤其稳重,天塌下来他都能顶上。如今人好好地站在这里,却气急败坏说什么“公主救命”,见了鬼了!
安平深吸了口气:“公主打算怎样安置周郎君?”
周……周乐吗?嘉语反应过来:进宫赴宴之前,她在许家医馆碰到那家伙,当时叫安平看顾他。安平大约是以为她要收了他做侍卫?看样子是周乐惹到他了。口中只问:“他伤好了吗?”
“早好了。”安平又深呼吸了两三次,方才咬牙切齿赞道,“许大夫医术高明。”就那汉子皮粗肉糙的,压根用不上医术高明的许大夫,不对,是压根用不到大夫,把他丢荒野里自生自灭过上几天他自个儿也会好。
还省得浪费好医好药。
“既好了,就带他来见我。”嘉语说。虽然在之前,她并没有想过这么早见他。
“公主!”
“嗯?”
安平的诉苦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公主可得好好教训他!这汉子自打伤好之后就一天都没安生过,不对,伤没好之前就不消停……因公主没回来,我把他带回了宝光寺,公主你猜他逃了多少次?五十二次!”
简直是血泪控诉!只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嘉语也惊得呆了,她真切感受到安平内心的崩溃。五十二次!就算从她瞧见他受伤那天算起,也平均每天超过三次了。这货身上还伤得不轻呢——人穷命贱,要伤得轻,他定然是不肯破费去求医的。
不过没准他一开始就没想过付费也未可知,嘉语不太有把握地想,吃霸王餐,治霸王病这种事,他是真做得出来。
“你……慢慢说。”嘉语道,“姜娘,给安平设座!”
安平喝了一口水。
原本他瞧着那瘦小汉子神力,以为是军中同袍,大有好感,但是后来就不对劲了——周乐第一次出逃在回宝光寺当天……安平心里真是崩溃的,特么你包扎得像只大号粽子似的你也好意思逃!
就不怕在路上被人捡去吃了?
后来就更过分了。
“他说更衣需要我回避……”我擦又不是小娘子,大家都是男人啊回避什么回避!安平恼火地想,他当时那个表情就像是三贞九烈的女人碰上了偷窥狂!他长得像偷窥狂吗!他是正经人好不好!
“他说沐浴要热水……”他是始平王的亲卫啊亲卫啊亲卫啊他不是老妈子啊!再说了这小子又不是公子哥们,哪来这么娇气,正经的世子还大冬天里用雪擦身呢这大热天里他要热水!
“他说伤口复发了要请许大夫……”确实是见了血。不过那时候安平已经学乖了,出门之前用绳索把他绑在窗格子上,这货居然用牙齿咬断绳子跑了……他他他……他属狗吗?
好在到底受了伤跑不远,安平又机警,每次都能把人抓回来。但是回来之后这货还能变本加厉,使出更多花招,最可耻的一次哄他们几个喝酒,趁他们酒醉把衣裳一把火全烧了。
安平:……
要在别处也就罢了,光着就光着,又不是没光过,打仗时候谁顾得上这个。可这是宝光寺啊,就不说宝光寺这里里外外都是比丘尼,光这往来的贵人,随便冲撞了哪个,还不被当场乱棍打死!
他还没娶妻呢!安平委屈地想,话说回来那厮酒量可真不错他们四个加起来都没喝过他。
“那个该死的瘸猴子放了七次火……”他就不能来点别的么!要不是有姜娘拨款,他们早睡大街去了。
“还在门口挂了个马蜂窝……”说到这里,嘉语才发现,半月不见,他着实瘦了不少,形容也憔悴,脸上还有肿包,大约是马蜂蛰的。这七尺汉子只差没嘤嘤嘤哭出声来,嘉语完全可以估算出他内心的阴影面积……
实在是太可怜了。
嘉语强忍住笑:“你去把他带来,我好好说说他。”
安平:……
说说?!
安平去了有盏茶功夫才把人带来,周乐被五花大绑成了一只大螃蟹。原本想踢他一脚逼他跪下,但是估量了一下这人的性情,又考虑到公主方才的口气——“我好好说说他”——安平郁卒地没有动手。
周乐被绑得太严实,基本就露了个眼睛。半夏和姜娘都在笑,幸而有屏风,不然安平真该气死了。
嘉语吩咐说:“给他松绑。”
“可是——”
“放心,他不会逃了。”嘉语说。
安平半信半疑:他其实是很不放心,这货武力值不低,虽然姜娘来认过人,确定是世子手下当过差,还救过公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不认得,公主反而认得——万一他暴起伤人,他怎么和王爷交代?
说实在的,安平到这时候也没想明白,他到底哪里亏待他了!他一个始平王的亲兵,为他跑前跑后只差没端茶送水,不过就说了句公主要见他,他就跑了!他又没问他追账!当他家公主是老虎吗!
多少人想求见他家公主一面还不可得呢!——好吧并没有这个“多少人”。
安平心里腹诽,但是嘉语发话,他不能不听,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给周乐解开绑,凑过去恶狠狠威胁一句:“敢对公主无礼我就废了你!”
周乐不作声。自被拎到这个房间里以来,他就一直保持这个生无可恋的表情,安平觉得他家公主真是瞎了眼才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