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猫腰几步, 到嘉语面前,但见上衣被划破多处, 颈上, 肩上, 胳膊上、手臂上伤痕累累,恁地叫人心惊。倒没有大出血,也不在要害。心里先自定下三分,轻喊了两声:“公主、公主?”
嘉语已经闭合的眼睛勉力睁开, 仍动弹不得。
小顺子探手过去, 但觉指尖冰凉,一时急叫道:“公主醒醒、醒醒,莫要睡着了……三娘子、三娘子!”
“我……不睡。”嘉语咬牙。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
眼皮这样沉,周边吵得很, 好多声音, 男的女的, 老的少的,清脆的沙哑的尖锐的,都和苍蝇一样讨厌。她想叫他们走开,让她歇会儿,让她睡会儿, 但是心里又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不断地提醒她:不能睡、不能睡……睡了你就输了。
有人拿起她的手, 又放下;有人往她嘴里灌很苦很苦的药,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 天已经大亮了。
天亮了。
“这是……哪里?”瞬间的恍惚,前世今生,让她惊恐的天亮,在看到榻边人的时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嘉言跳了起来:“阿姐、阿姐醒了!”
嘉语心里有几百个问题:陆皇后死了吗?姚佳怡怎么样了?贺兰袖呢?这件事,皇帝和太后打算怎么收尾,怎么交代皇后的受伤或者死亡……出口却只简简单单问:“我睡了多久?”
“一二三四……四天了!”嘉言快言快语,“茯苓!快去告诉我阿爷阿娘还有哥哥太后表姐,我阿姐醒了!阿姐你这几日高热不退,可把我们吓坏了,特别阿爷,都在宫里宿几宿了……”
嘉语:……
“我……死不了。”她轻轻地说,对自己,也对虚空之不可捉摸的命运之神。
“还说呢!”嘉言嚷嚷道,“可吓死人了!表姐说找到你的时候,全身都是血,到处都是伤……我的天哪,阿姐你到底是得罪哪路神仙了,每次进宫都受伤……不过——”
“不过什么?”
“没、没什么。”
“阿言?”嘉语扫了她一眼。
嘉言苦着脸道:“真没什么,就是皇后……薨了。表姐说……阿姐,”嘉言咽了口唾沫,“阿姐得罪过皇后吗?”
薨了,嘉语没有听到她后来的话,只怔怔想着这两个字。
陆靖华死了。先头贺兰袖拿来骗她的话,竟然成了真——她料到了吗,还是说,这原本就是她的计划?凶谶和刺客两件事之后,陆靖华剩余的价值,不多了吧。再利用一把——利用她杀了她。
如果不是姚佳怡及时赶到,陆靖华定然会杀了她,到那个时候,她贺兰袖就是唯一的见证人,发生了什么,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后因果,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嘉语想了一会儿,问:“皇后是怎么……死的?”
“瓷片。”嘉言横掌擦过脖子示范给她看,“谁知道那么巧,一头栽下去,刚刚好就在这里。”
嘉语:……
那是命运吧,如果真只是巧合的话。
“姚表姐怎么说?”嘉语又问。
“表姐说皇后要杀你,她说你身上的伤,都是皇后……她发誓说她亲眼所见……”嘉言拉住嘉语的手,嘉语的手被包得严严实实,俨然一只大猪蹄,“这么狠,阿姐什么时候和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了?”
“贺兰……袖表姐怎么说?”嘉语却问。
“袖表姐?袖表姐吓傻了,问什么都摇头,要不就哭,说“都怪我,都怪我!””嘉言不以为然,“这要怪她有用,我倒也愿意怪上一怪,可是阿姐你不醒,怪了她又顶什么事,怪没意思的。”
嘉言还真是实用主义者,嘉语失笑:“就这些,没别的?”
“也不是没有,”嘉言说,“都是些没用的话,她总说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被召进凤仪殿,皇后要杀你,她也劝不住,也拦不住——见鬼!真要拦哪有拦不住的,就算她陆……皇后是将门出身,身手了得,也没有两个打不过一个的道理!无外乎就是不想得罪皇后罢了。阿姐,到底怎么回事?”
嘉语不答,只问:“姚表姐,应该还说了些别的吧?”
嘉言心里嘀咕她阿姐记性还真好,又一五一十又说给她听:“表姐说,她进门之前就听到阿姐在大叫,说:“贺兰袖你血口喷人!”、“我没有、我真没有……”大概是这么些话——阿姐?”
这就对了,嘉语放下心,姚佳怡虽然来得迟了些,好歹也没有太迟。
反而嘉言开始发怔:“这么说,是……袖表姐?”
她和贺兰袖说不上感情,但是印象不坏——除了去年底她抢了她阿姐的婚约让她发恼之外。贺兰袖容貌秀丽,举止大方,比动辄使性子着恼的阿姐要可爱多了。
她是托庇于自家的存在,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该好好讨好阿姐才对,所以当时姚佳怡这么说,她第一个反应是表姐听错了,或者阿姐受伤之余神智不清楚——袖表姐哪里来这样的胆子!
但是看如今阿姐的表情,嘉言又摇摆不定了:难道、难道真是……
“阿言!”身后传来声音,打断她越想越可怕的脑洞,“三娘醒了?”
嘉言回头,一连串喊出来:“阿爷!阿娘!哥哥也来了……阿姐醒了,刚醒!”
说着让开位置,让太医把脉。
幸运得很,伤口虽然又细又多,也有极深的,看起来可怕,却没有伤到要害。既然人醒来,退了烧,也就无碍了。太医检查过,向始平王夫妻父子报过平安,又开了方子,建议静养。
始平王一一都应下。
既无碍,王妃就不再挂心,又心疼嘉言守了几日,带了嘉言下去。始平王又把昭熙赶了去守门,嘉语于是知道父亲有话要说。
始平王瞧着女儿被包得密密实实的脖子和手臂,实在心疼,连声问:“还疼吗?这屋里冰可够用?热不热?”
“不热……也不是特别疼,”嘉语被看得不自在,“太医都说没事了,阿爷也不用这么紧张。”
“哪里能不紧张,幸好没伤到脸。”始平王愁眉苦脸地叹气。一点都看不出“幸好”的痕迹。
“阿爷!”嘉语实在受不了父亲这么婆婆妈妈,“阿爷是有话要交代吗?”
始平王又叹了口气,犹犹豫豫地道:“太医说你要静养——”
嘉语:……
“也不是有话要交代,是有些事,须得问你。”磨叽了半天,始平王总算说到了正题,“当日,就你受伤那日……”
这些问题,嘉语在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总会有人来问她,不是父亲,就是太后,相形之下,父亲比太后好对付太多了。
不得不说,如果她当真全无防备全无后手的话,这会儿恐怕已经是地下一鬼了。
贺兰袖想杀她……原来贺兰袖还是想杀她。嘉语心里不是不意外的。她从来不觉得她和贺兰袖之间有和解的可能,无论她话说得有多动听,但是也从未想过,她拿到萧阮的婚约之后,还是想杀了她。
就在这宫里,就在太后和始平王妃的眼皮子底下——于璎雪那次还是借刀杀人,这次是亲自动手了。
是她太心慈手软了吗,嘉语觉得自己是真该好好反省。
贺兰袖的这个布局对她来说,难点在于,即便她能活下来,也无法对人解释,她为什么被困。
前世今生,是只属于她和她的秘密,这点默契,她不敢打破,想必贺兰也不敢。
嘉语定定神:“那日宴后,我被送去玉琼苑,和往常一样看了半卷书,茯苓送小食上来,我吃了几颗雪梅,半盏酪浆,就歇下了。那一觉,像是比平常睡得要久,要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凤仪殿——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凤仪殿。”
“你没有去过,自然不知道。”始平王自己找了解释,又问,“什么时辰?”
“寅时,屋里有沙漏,我当时留心看了。”
“好孩子!”始平王赞了一声,心里却在想:三儿平日里有睡得有这么沉吗,还有她那个婢子,叫什么……茯苓,也说睡得沉,这一个人睡得沉不奇怪,两个人……怕是有问题,“然后呢?”
“然后醒来,就看见表姐和皇后……”
嘉语回想当时情形,虽然很大程度上,她不相信时光倒流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但是谁知道呢。她心中有怨,命运安排她重来,贺兰心中有憾,命运给她机会,谁能保证,陆靖华这样恨意滔天,就不会逆天改命?
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她明知道贺兰袖不怀好意、贺兰袖说的每个字都不可信,却还是忍不住慌慌张张地去看沙漏。
她是在害怕,她害怕那个万一——
黎明的云彩和日色,记忆里的血渍与狰狞,之后、之后——她眼圈一红,始平王难免慌了手脚:“三儿?”
嘉语吸了吸鼻子,带上哭腔,有真有假:“表姐、袖表姐说前日皇后成亲大典上的意外,是我做的!”
始平王皱眉,脱口道:“荒唐!”且不说他的三儿从来都安分守己,和陆皇后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光说众目睽睽之下,完成这样一件大事,所需动用的人力、物力,根本就不是三儿做得到的。
事发之后,只差没掘地三尺,也没找到元凶,也没弄清楚事情经过,就只丢了个南朝细作出来顶缸,如何能扯到他的三儿身上了!
还贺兰氏指证!
素日里见她还算有分寸,谁想竟是这么个不晓事的东西!这等话是可以胡乱说的吗?这是恩将仇报!
莫非是有人指使?定然是有人指使!不然贺兰氏……贺兰氏也就是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闺中小娘子,知道什么!始平王眼眸里飞快掠过去一行阴影:那必然不是针对三儿,而是针对他,甚至是针对太后!
会是谁呢?
始平王这里反复揣测,嘉语又说道:“我当时就说不是了,怎么会是我?陛下大婚那日我都没出门,也没打算过来赴宴,要不是母亲叫我陪阿言走个过场,我都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我和陆皇后可没有过节,表姐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但是陆皇后就很生气,然后就动了手,她力气很大——”
看来嘉言勤练骑射倒是对的,三儿……始平王看着嘉语伶仃的手腕,心疼地想:三儿还是弱了。不过谁料得到呢,陆家这女儿养得也太糙了吧,好端端娇花一样的小娘子,一言不合就动手——这特么还是娇花吗,这是狗尾巴草吧!
“……我也打不过她,一开始就挨了好几下,后来袖表姐砸了一只茶盅——”
“阿袖?”始平王眉尖一敛,“你没看错?”
“我不是看的!”嘉语恼道,“哪里需要看,陆皇后两个手都掐在我脖子上,哪里还有第三只手来砸茶盅!”
始平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贺兰氏……她是被要挟被恐吓呢还是被收买了?他养条狗会冲他摇尾巴,他养只豹子能帮他打猎,他养了一个人,却反过来咬他一口!
咬他也就罢了,还咬他的三儿!
这时候想起从前种种,贺兰氏代替三儿和宋王定下婚约时候的眼泪,出宫回府路上,贺兰氏说三儿要杀她的委屈,还有再后来,回府之后,三儿的一再避让……始平王深吸了口气:这个人,是不能留了。
他总不能,让他的女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遭遇危险受委屈,如果眼皮子底下他都护不住她,岂不是人人都当他的女儿好欺负了!
至于宫氏……始平王的心思迅速跳了过去,决定以后再想。贺兰是个什么性子他或者不很清楚,宫氏他却是他拿得住的,她没那么多花头。
“……皇后捡了瓷片扎我,她扎得可狠,一扎一个血窟窿,我也躲不过去,就指着表姐能帮忙拦上一拦——就算我有罪,上头还有宗正呢,哪里就轮得到皇后来行私刑!我大声喊表姐,求她不要见死不救,可是她都不应我,直到……直到姚表姐赶过来,不知怎的,皇后又放了我……”
姚家那丫头,倒是难得机灵了一回,始平王想。他之前已经得了姚佳怡的口供,自然知道是姚佳怡搬起灯树砸了陆靖华的头,够果断,够狠,不愧是姚家的女儿,回头叫盼娘送点什么过去谢她。
“再后来,”嘉语断断续续地说,“皇后又和姚表姐动上了手……阿爷,姚表姐受伤了吗?”
她到这时候才想起来问。
“受了轻伤,不打紧。”始平王说。
“不打紧就好,”嘉语松了口气,又往下说道,“再后来……不知怎的,皇后摔了一跤,流了好多血……姚表姐像是吓到了,尖叫起来,震得我耳朵好痛,然后陛下就来了,然后小顺子……”
始平王微微舒了口气:“好了后来我都知道了……”
嘉语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看住空中,始平王瞧着她神色不对,一时急起来,喊道:“三儿、三儿?”
嘉语像是许久才缓过来这一口气,说道,“阿爷,我觉得像是……有哪里不对……”
“什么不对?”
“皇后……皇后不对!”
“皇后当然不对,”始平王安抚她道,“我家三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嘉语急了起来,“我是说,皇后当时的情形不对,我当时那么大声地哭喊,说不是我,她像是……完全听不见一样,两个眼睛也都直愣愣地……她、她像是魔怔了。”
“魔怔了。”始平王品咂着这三个字。
“对,就是魔怔了!之前太后寿辰,皇后也在宫里住过,有半个月吧,没准还更久,那时候母亲有孕,阿言就顾着伺候母亲,反倒是我和皇后她们几个见得多。”
“哦?”始平王倒也没想起女儿和陆靖华还有这层渊源,“说下去。”
“皇后性情耿直,也不是没脑子。”嘉语分析道,“袖表姐说是我,可这没凭没据的,皇后凭什么信她?就算是皇后信她,那也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不是她凤仪殿的婢子,要打就打,要杀就杀……”
他的三儿还是太天真,始平王不以为然地想,陆家那丫头认定了事情是三儿做的,又怕三儿身份贵重,不能出了这口气,所以不经审讯,直接结果了她——到时候人都死了,就算讨回个公道,又顶什么用?
大约在他们心里,这个被他养在平城的女儿,是个弃儿吧,他们是觉得他不会为了她死磕,因为他还有嘉言,还有昭熙,还有新生的昭恂,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会拿这些话说服他。
始平王冷笑一声。
“……就算我无关紧要,”嘉语道,“那姚表姐呢?她为什么连姚表姐也不放过?”
“杀红了眼?”始平王猜测。
嘉语:……
她阿爷可真……不愧是打仗的,这种话都说得出来。陆靖华又不是杀了几十、几百个人,哪里就到红了眼的地步。
于是摇头道:“就算红了眼,她也不是小儿,好端端的平地上,怎么会摔跤?摔跤也就罢了,怎么就这么巧,刚刚好——”
“还有,”嘉语想一想,又补充道,“以皇后之尊,如何当时身边竟连一个婢子都没有。皇后虽然不似一般小娘子文弱,但是女子天生体弱,习武多在技巧,不在体力。但是那日,皇后竟像是力大无穷……”
“我听说,”嘉语不等父亲反驳,继续道,“我听说人神智全失的时候,比如醉酒,再比如疯子,气力会比平常大上很多,是不是?”
难得三儿劫后余生,尚在病弱,竟能这样鞭辟入里地分析,始平王大觉欣慰,点头道:“的确如此。”
“那么——”
一个偶然是偶然,这么多个偶然,就是蹊跷了。始平王说:“三儿你只管好好歇着,外头有阿爷我呢。”
嘉语还是心事重重:“袖表姐她——”
“阿爷会帮你讨回这个公道。”始平王说。
又吩咐要她好好歇着,就带上门出去了。换进来茯苓。嘉语脑子里还有些混乱,到说出“皇后不对”四个字的时候,她才算是真的理清楚了贺兰的思路:她一开始,就没想让陆靖华活着。
一箭双雕:皇后因屡受打击而神志失常,错手杀人,然后以命偿命。
至于她——神志失常的皇后也是皇后,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孤女,难道还敢违抗皇后的意旨?
她理所当然拦不住她:一个清醒的皇后可以劝说,但是一个疯子,一个位高权重的疯子,谁知道她会做什么,谁又敢去拦她!
早知道就不提醒阿爷陆靖华神志有异了,嘉语懊恼地想,那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对,就算她不提醒,有的是人提醒,如果没有,贺兰也会让他们“碰巧”发现这个事实。
这机关算尽,嘉语背心凉透,她一早就知道她的这位表姐心狠手辣,但是她总还低估她的心狠手辣。
“姑娘?”茯苓的声音,把她从地狱里拉回人间。
嘉语看住她。
茯苓于是压低了声音,唧唧咕咕同她汇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