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青青子衿(1/1)

她借住崔家, 可从来没有咏过诗作过画,崔家人只道她是不会, 她是娇客, 自然不去为难, 不想冒出这么句话,七娘、九娘一时都奇道:“说来听听。”

嘉语有意多看了七娘两眼,笑道:“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

诗倒寻常, 含义却隽永。崔家几个都是聪明人, 哪里听不出来。九娘捂嘴只笑,十二娘忙着挤眉弄眼,七娘素手抓住镜子,却咬唇叹了口气。嘉语这时候早神游天外, 想着世上哪有这么像的人。

可是再回头, 人海茫茫, 哪里还有方才的影子。

那日俗讲说的目连救母,说到目连的母亲在饿鬼道受苦,惨叫,嚎哭,目连又怎样百折不挠救回母亲。唯嘉语和崔七娘有些魂不守舍。

一行人都没有察觉, 有人在人群里遥遥看着她们, 是一男一女, 那少年急得跳脚:“为什么不让我喊……”

“你知道什么!”女子冷冷道, “你知道眼下三娘子是不是被劫持!你贸然上前, 他们会不会杀了三娘子灭口!我家殿下和三娘子是一起出的京,如今三娘子却孤身一人,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少年被她拿话堵了个严严实实,心里却想:我出京又不是为了找你家殿下,始平王妃的命令管得住始平王府的人,难道还管得到我!只要打听得这伙人的身份,不就知道三娘子是不是被挟持了,至于宋王……谁管他为什么没和三娘子在一起呢!不在一起才好!

心中另有打算不提。

听完俗讲,嘉语和崔家姐妹打道回府。

临上车,不知道哪里冲出来一群淘气小儿,嘉语差点被撞了。幸好有姜娘扶着。十二娘气得脸色发白,嘉语安慰了许久才缓和下来。

转眼到七娘出阁,崔家上下有条不紊地忙,怕冷落了嘉语,专请她陪着新妇。

崔家累世公卿,七娘的父亲官位却不是太高,独孤如愿也只有六品,自然比不得当初宋王娶妃。嘉语的手缓缓抚过嫁衣,柔软如碧水,心神就有些恍惚。当初她出阁,整个洛阳都为之轰动。他们都说好些年没见过这样的盛事了,他们说,连当初彭城长公主出降,都没有这样风光,他们说……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再盛大再完美的开头,也奈何不了日后百孔千疮。

嘉语微叹了口气,忽听七娘问:“……三娘子可曾去过金谷园?”

嘉语一愕。

金谷春晴是洛阳八景之一,其中金谷指的金谷园,是前朝安阳乡侯石崇所建,占地极广,因势高低筑台凿地,楼台亭阁,池沼碧波,交辉掩映,又茂树郁郁,修竹亭亭,百花竞艳。到后来石崇显戮,风流云散。

嘉语从前陪周乐去过一次,满目春光,断壁残垣,唯有花树繁茂如昔。

嘉语不知道七娘何以提起。

石崇败亡之人,金谷园是败亡之地,这大喜之日,实在不宜,一时笑道:“七娘子他日得闲,可命独孤将军陪同前去——”然后硬生生转过话题:“我在哥哥军营里时,与独孤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崔七娘妙目流转,示意她往下说。

嘉语于是继续道:“……独孤将军人很和气,长得也……好看。”

多年之后,嘉语还听周乐说起,说如今独孤如愿是洛阳第一美男子了,出门打个猎,风吹偏了帽子,居然被全城效仿。就知道这货其实是有点不服气。当时失笑。

七娘只默然听着,笑容一直都在,就是看不出多少喜气。大约是忐忑吧,嘉语想,毕竟没见过几面,日后要一生一世。即便以望族女子的教养,也终究不过十七岁。搜肠刮肚想再找话头,七娘又幽幽说道:“我听说金谷园里,有过一个叫绿珠的歌姬,姿容绝世。”

嘉语:……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传闻石崇因绿珠获罪,绿珠堕楼以死相酬,真是太不吉利了。

七娘莞尔:“吓到三娘子了。”

又说道:“我幼时,家里曾经收留过一个老妪,很老很老了,皱纹爬在脸上,就和蜘蛛网一样,但是身段还轻盈苗条。她说她曾经是金谷园中歌姬,曾经师从绿珠——三娘子,你会吹笛吗?”

嘉语道:“会的……只是吹不好。”

七娘从宽袖下伸出手来,张开,手心里一段短笛,竟是黄金所制,放在嘉语掌心,沁凉。

她说:“烦请三娘子为我吹一段《子衿》。”

《子衿》是诗经名篇,说的是女子倾慕心上人。嘉语从前,也曾绣了“青青子衿”四个字在云帕上,希冀能够送到萧阮手里……她和萧阮是没有这个福气了,但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总还是件喜气的事。

于是一口应下,只笑道:“我吹得不好,七娘子莫要见怪。”

这时候时近黄昏,天色凄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金声清锐,穿破暮霭重重。

最后一个音符还没有散去,眼前一花,一根长鞭卷进来,七娘飞了出去。

谁也没有出声,谁都没有动……所有人都傻了——大约开天辟地以来,也没有人想过会出这样的意外——崔家娘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个儿家里,竟然被……劫走了。

足足一刻钟的静默过去,方才慌作一团,哭泣,叫喊,奔走,怒骂与喝斥。

到处都是慌慌张张的人。

作为利益无关者,嘉语算是最冷静的了。她甚至能想起法云寺里独孤如愿把镜子递给她时候的热切,想起七娘子当时衣裙,想起方才她唇边浅笑,眼底灰烬,想起她问金谷园,金谷园中的绿珠。

然后她让她吹的那支曲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不来找你,你就忍心从此与我断绝音讯么?

她觉得有一团火在胸口烧,烧得整个人苦闷难当——如果七娘不愿意下嫁独孤如愿,为什么不早说?

也许是没有机会,也许是说了也没有人理会,也许……

“姑娘要往哪里去?”嘉语翻身上马,姜娘拉住了辔头。

“我……”嘉语飞起一鞭,姜娘吃痛松手,骏马冲了出去,老远,才听到嘉语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去找七娘子。”

嘉语的骑射比这时候的嘉言略强。那须得归功于后来周乐的督促。但是要真刀真枪干起来,也还是不堪一击。

只是这时候血勇上头,哪里想得这么周全。

风呼呼在耳畔响。

不知道跑了多久,路渐渐偏荒。寒冬的萧瑟,要到荒郊野外才尤为惊心,看不到一丝绿色,也看不到人,远远狼嘷,一声,接一声。嘉语勒住马,四下里都是荒山,树枝光秃秃的,交错纵横,或直挺挺刺向苍穹。

天色由惨青渐渐转为乌蓝。

“小娘子哪里去!”一声粗喝从高处传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稚气未脱,身量却长,蹲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远远瞧着像是只大鸟。也许是秃鹫。

嘉语定定神,扬声道:“郎君有礼!”

那少年料不到这般客气,嗤笑一声:“小娘子有礼!”调子上扬,是个调戏的口气。

嘉语只当没听出来,但问:“敢问郎君,可看到有人带了新妇骑马从这里过?”

——她也想过,也许劫匪会在半路上让七娘换过衣裳,但是转念一想,她追得仓促,他们逃得也未必从容。七娘的嫁衣样式繁琐,没有婢子帮忙,不是一时半会儿脱得掉。所以方侥幸有此一问。

那少年瞧她年纪甚小,圆溜溜一双杏眼睁得老大,却是黑白分明的好看。他原是想,不管谁来,今儿总能痛痛快快打上一场,谁知道最先赶来却是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这可叫他怎么下手?

当下挠了挠头,“哎”了一声,磕磕绊绊道:“此、此路是我开……此、此树、呔!不管什么树了,反正先留下买路钱!”

顺口溜都念不好也好意思出来打劫!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公子淘气——这少年举止虽然荒唐,衣裳料子却不差,暮色里一口白牙也亮得晃眼。嘉语虽然说不上多有眼光,还是看得出,这少年不是专业打劫的。

一勒缰绳,就要从树下过。

“小娘子止步!”那少年猛地一喝,手里就多了一把弹弓。瞄准马蹄前方寸之地:“小娘子但前行一步,莫怪我刀枪无眼!”

嘉语:……

好想纠正他手里拿的只是把打鸟的弹弓!

心头却疑云大起:难道他就是劫走崔七娘的人?可是年岁、举止,怎么都对不上——能得崔七娘倾心的……会是这么个小家伙?莫非是……同伙?

敢从崔家劫人,又能把人从崔家劫走,即便在操办婚礼的兵荒马乱中,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嘉语再仔细看了少年一眼,索性松了缰绳,诈道:“七娘子可没和我说过,这半道上,还有人等着打劫。”

“什么七娘子八娘子,小娘子这话,我却不懂。”

少年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犯了嘀咕,不知道这个古怪的小娘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见到拿刀拿枪打劫的,不该吓得瑟瑟发抖吗,怎么这个小娘子,镇定得就和在自个儿家里一样?

又听她笑道:“郎君会吹笛子吗?”

“什么?”

“……要不要听我吹一曲?”嘉语从袖中取出金笛,那金子成色甚好,便是在深灰的暮色里,也还闪闪发光。

这笛子是兄长爱物,少年一眼就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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