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步的距离,还是太远。
陈凯之不急,只是静静的站着,眯着眼眸观望着前方。
若说对面冲杀来的重甲犹如一群嗷嗷叫的野兽,那么……陈凯之觉得自己更像是潜伏在暗处的猎豹,他极有耐心,面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眼眸中闪着光芒,静静地看着前方势如破竹般的猛兽。
而在他的身后,每一个人都如钉子一般,屏息等待。
没有人发出声息,犹如磐石般,稳稳的定在这里。
即便从瓮城四周的城墙,已传来了许多的惊呼,在他们看来,勇士营完了,彻底的完了,曾对勇士营再有期待的人,看着这宛如洪峰一般的胡人铁骑,此刻也顿时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只有一颗心拧得紧紧的。
这勇士营怎么打得过如此勇猛的胡人呢,恐怕这一次勇士营势必要全军覆灭了。
一些掺杂在其中的官员,此刻已是忧心如焚。
眼看着,朝廷要和胡人相约,本来胡人需要大陈,所以肯给出优渥的条件,而一旦此战溃败,结果会如何呢?
到时,陈军势必被胡人轻视,不但胡人可能会降低自己的价码,更有可能是,当胡人解决了燕人,摸清了大陈的虚实,那么接下来……
可怕……很可怕……
真是细思极恐啊,陈凯之还是太鲁莽了啊,这是授人以柄,少年人,终究还是靠不住啊。
哒哒哒……
响彻天地的马蹄声,此刻大地在颤抖,整个瓮城,似乎都能感觉到这一股无以伦比的气势扑面而来。
巴图的嘴角,已勾起了笑容,他这是发自肺腑的大笑。
“杀光他们!”他策马飞奔,口里发出冲天的怒吼。
身后的铁甲骑兵,裹挟着狂风气浪一齐咆哮起来:“杀!”
杀戮,乃是他们的本能,他们如他们的马一样,都是精挑细选,个个如狼似虎,他们一齐发出畅快的大笑,高高举刀,将这长刀抡在手里,只有此时此刻,他们方才感受到了人生的意义,于他们而言,所谓的人生,便是杀戮,他们自幼开始,便在杀戮中长大,看着父辈们杀戮狼群,看着父辈们杀人劫掠,等他们学会了骑马,便继承了祖辈的意志,他们以杀戮为生,手上早已染满了鲜血,他们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只明白一个道理,只有杀戮,才能抢夺别人的女人,才能吃着别人的牛羊,才能生存下去。
他们的眼里、心里都只有杀戮,在无其他更多的事情。
此时,他们的眼睛红了,又是一次杀戮,而且,竟是如此的轻易,他们看到对方的阵列,甚至觉得可笑,那举起的方盾,还有那平举起的一排排火铳,就如纸糊一般,轻而易举就可攻破。
他们现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过去,放了他们的血,而后欣赏他们濒死的样子。
这……是无以伦比的享受!
哒哒哒……
三百步。
陈凯之冷着脸,他按着自己的剑柄,冰凉的剑柄已经生出了温意,此刻,便是连他也能感受到这股无以伦比的气势,宛如天崩地裂就在眼前。
可他依旧伫立,他不能退。
他咬着牙,冷笑。
从一个贫寒的小书生走到今日,他靠的,何尝不是踩着无数人的肩膀,脚下又何曾不是皑皑白骨?
他高声大吼:“等待,不要乱!”
不可乱!
这个时候万万不可乱。
面对跟前气势如虹的胡军,又怎么可能一点的紧张没有?一个个勇士营的将士,紧绷着身体,手心已经开始捏汗,他们看到了陈凯之。
陈凯之在他们眼里,既是恩师,又是父亲,是他们的教父,此时,陈凯之就在那里,在那每一个人都看得见的地方,这……给了他们极大的勇气。
虽是呼吸有些粗重,可是……没有人乱,所有人静心等待着,双双眼眸都聚焦在朝他们而来的胡人身上。
“两百步。”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考验人的意志了,就仿佛洪峰就在眼前,每一个人都意识到,这席卷一切的洪峰即将冲溃一切。
绝大多数人,想来第一个反应,便是转身逃走,又或者,若是心理素质不过关,会手忙脚乱的应战。
这巨大的气势,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浓烈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远不是当初面对叛军,或是躲在城中,仗着坚城固守堡垒,应对燕军这般的轻松。
此时,勇士营的将士,居然沉住了气,没有人逃之夭夭,更没有人忙不迭的放出第一铳。
他们都安静得可怕,一动不动地在等待,在这颤抖的大地上,其实一个个人的额上都已冒着细密的冷汗,紧咬着牙关注视着。
可即便被胡人的浓烈的杀气冲击着,可他们依旧如坚如磐石,没有丝毫的慌张,没有丝毫凌乱。
因为,陈凯之就在这里,陈凯之深深地呼吸,就在此时,他才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那乌黑发亮的剑身,犹如龙吟一般发出鸣叫,剑身抽拉出了一半,陈凯之却微微停顿,他的眼眸里,倒影着一个个嚎叫的铁骑,陈凯之如蓄势以待发的猎豹,此时,依旧纹丝不动。
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
这如山的压力,仿佛已到了鼻尖,即便是平时再勇敢的人,此刻也觉得自己的鼻尖里,热汗自额上凝聚,汇聚在一起,最终化为汗珠,顺着鼻翼和鼻梁至鼻尖下,一滴滴的落下来。
“不要怕!”陈凯之保持着抽剑的动作,大喊起来:“唯死而已,即便是死,也是同生共死!我陈凯之与你们同在。”
这安静的勇士营队列,似乎心底深处有一样东西被深深的触动,突的,许多人的眼眶通红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年,可至少,在从前的一年来,自己和许多的兄弟,同吃同睡,守望相助,也曾背靠着背,在沙场厮杀。
在这里,有自己的教父,有自己的兄弟,承载着自己曾经的梦想,今日,也在实践当初的诺言。
许杰突的觉得鼻头有些发酸,他高声大呼:“为天下立心!”
“为天下立心!”鬼使神差般的,众人齐道。
此刻,这声浪,竟是压下了战马的嘶鸣,胡人的喊杀,还有那震动大地的马蹄。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万岁!”
声浪一重高过一重,震耳欲聋,响彻天地。
瓮城之上,无数人惊呆了,俱是睁大眼眸看着。
他们原以为,若是自己,定会在这个时候惊恐得丢盔弃甲,因为即便是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他们依旧感到心惊肉跳,浑身都是寒意。他们真切地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使自己透不过气来。
可在这瓮城之下,勇士营没有半点退宿,他们一齐高呼,歇斯底里,声音越来越洪亮,似乎笑着面对着生死,根本就不怕那胡人,甚至漫天响的喊声盖过了胡人的气势。
太皇太后,一双眼睛今儿格外明亮,此时,竟狠狠的一巴掌拍在了案牍上,随即强撑着站了起来,她激动得颤抖,一步步向前,左右有宦官想要搀扶她,她毫不犹豫地大手一挥,自这里朝下看,她看到那洪峰依旧在自己的脚下,朝着对面的人犹如狂风骤雨一般的袭去,同时,她虽看不清晰这一个个稚嫩的面庞,可她却能听到他们洪亮的声音。
“你们听……”太皇太后的眼角,竟是湿润了,略微哽咽,意味深长地道:“他们若死,大陈的骨头,就被打断了!”
“人要有骨头支撑,一家一国也是如此,没了骨头,宗庙和社稷就无法保全,哀家……哀家……”说到这里,她巍巍颤颤地扶着墙,竟是泪水涟涟,随即激动地喊了起来:“这就是大臣最后的脊梁啊!”
慕太后悲痛欲死,双眸里满是泪雾,却不敢让它落下,微微抬眸间,将泪意敛去,嘴角轻轻翼动着:“陈凯之……”
她刚要开口,此时,陈贽敬似乎也有一些触动,可很快的,他就理智了起来,格外正色地道:“他们终是太鲁莽了,今日定必遭胡人的屠戮,母后,还是不要继续看了,再看下去,只怕……”
他本想说,再看下去,只怕会使母后受惊,母后还是回宫吧。
太皇太后陡然回眸,她的眸光,带着不可思议的诡异,陈贽敬被太皇太后这么一看,整个人都惊住了,下面的话,也硬生生的哽在喉咙里,再发不出来。
他看着太皇太后,只见她站在城楼墙垛之后,高处大风猎猎,吹卷起太皇太后宽大的衣袂,她随即又撤回眸光,死死地盯着城楼之下的一切,一双目光如锥子一般,等待着接下来的那一刹那。
一刹那之后,便如流星,流星的光华,无人可以掩盖这一刹那的光辉,可以使无数人铭记,可是……这璀璨之后,便是无穷尽的天穹黯淡无光!
她抿了抿唇,竟是喃喃出声:“哀家真希望也站在那里,和他们站在一起!”